皇后起居注——华飞白
时间:2019-05-07 09:27:27

  “来!‘娘’!”
  “呀!呀呀!”
  张清皎被父子俩逗笑了,嗔道:“他如今懂得甚么?囫囵话都不会说呢,每日教着教着,许是再过一两个月便会叫咱们了。”回过神来后,她便觉得自己方才吃朱祐樘的醋,吃得实在有些莫名。“爹”的发音本便比“娘”更简单些,学得也容易些,小家伙不经意间蹦出的发音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他这么小,哪里懂得“爹”和“娘”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卿卿最近是不是要给他断奶了?”朱祐樘问,见小家伙在他身上拱动着,遂不舍地将他递给了爱妻,“他这般挑食,怕是不会愿意让奶娘哺乳罢?”
  “即使再挑食,饿起来便不会嫌弃了。”张清皎道,微微蹙起眉,“更何况,还有羊乳、牛乳与各种蔬果泥,无论如何都能撑过去的。”
  并非她不愿意继续,而是哺乳六个月已然是她能做到的极限。无论是宫规或是亟待进行的宫廷改革,都不容她在哺乳方面耗费太多的时光与精力。她毕竟不仅仅是母亲,亦是皇后,宫中的礼仪规矩是不能全然推翻的。至今为止,周太皇太后以及诸宫太妃都不知道她在亲自哺乳,她也不打算让她们知晓,视她为奇怪的异类。纵然有王太后的支持,也不能太过放肆,免得横生事端。
  其实,她内心也颇觉有些复杂。亲自哺乳确实不容易,费时费力不说,前期几乎是搅得她整夜整夜无法安生。直到小家伙满了三个月,渐渐能睡整觉了,她才不必夜里起身喂奶。她也曾懊悔过自己的决定,但仍然咬咬牙挺过来了。
  仔细想想,这段时日确实很累,但却是痛并快乐着。疲惫与疼痛是免不了的,可母子之间浓厚的依恋,却足以让她暂时忘却这些。断母乳对她而言意味着自由,对小家伙而言应当也意味着成长。这是母子二人必经的关卡,迟早都须得共同度过。
  朱祐樘心疼爱妻,也心疼儿子,看着母子二人,不由得轻叹道:“一切都依卿卿。不过,他若是哭闹起来,我怕是经不住。”他素来见不得儿子哭泣,恐怕到时候立场会极为不坚定,瞬间就倒戈过去了。
  张清皎将儿子搂在怀里,斜瞥着他:“只要你不阻止我断奶,我便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她对这个傻爹的立场早就不抱任何希望了。心疼儿子心疼得失去原则的时刻还少么?指不定他到时候懊悔了,反倒会问她能不能迟些日子断奶呢。
  朱祐樘无奈地笑着,根本无法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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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朱祐樘正打算悄悄将刘吉传到乾清宫,与他恳切地深谈一番——孰料,不知谁将刘吉的提议泄露出去,引得京中一片大哗。今岁虽并非会试之年,却也是乡试之年。京中本便是文风鼎盛之地,自然聚集了不少秀才举子。听闻刘吉献上了此策,群情激奋,竟是来到了皇宫前伏阕上书。
  “启禀陛下,国子监诸监生与京中举子共计百人,已经跪在宫门前了。”守卫宫门的金吾卫等指挥使禀报道,“这是他们上书的折子。”他说罢,怀恩便将折子接了过来,奉给朱祐樘细看。
  其实,不必仔细看,朱祐樘也知道这折子里究竟写了些什么,无非是对刘吉的弹劾与不满罢了。刘吉此举触动天下文人士子的利益,自然不可能讨得任何好处。折子里的口诛笔伐,必定比平日言官们的弹劾还更激愤些。
  他看了一眼折子,轻叹道:“着内阁与六部尚书,尽量将这些人都劝回去。若他们实在不愿意回去,便给他们送些水喝罢。另,戴先生,将刘爱卿唤过来罢。”
  刘吉也听闻了一众监生与举子正在伏阕上书一事,忐忑不安地来到乾清宫。刚行过礼,朱祐樘便让怀恩将折子给他看。刘吉一目十行地看过后,伏倒在地,高喊道:“陛下明鉴,老臣此举并非私心,而是全心全意为陛下、为国朝着想啊!微臣的目的,仅仅只是如何取名士高士,为陛下效忠,为国朝尽职而已!”
  “究竟你所言为公还是为私,你心里最为清楚。”朱祐樘淡淡地道,“朕已经数次提醒爱卿,绝不能因私而废公。这些年来爱卿却是如何做的,无须朕一一繁述罢。而今又引来了伏阕上书,爱卿以为,朕该如何处置为好呢?”
  刘吉默然不语。他很清楚,若没有伏阕上书这一出,自己指不定还有翻身的余地。可而今伏阕上书震动朝野,便是他再如何厚着脸皮想留在内阁里继续当他的首辅,皇帝陛下也绝不可能容他。政敌给予他的,是致命的一击。
  “刘爱卿,你我君臣一场,须得善始善终才好。”朱祐樘又道,“爱卿确实曾有功于江山社稷,朕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你的功劳。不过,爱卿到底是年纪大了,也当在家中好好歇息,享天伦之乐了。爱卿以为如何?”
  刘吉跪地叩首,久久没有抬起头来。朱祐樘长叹,命萧敬将他扶起来,送他回府。刘吉颤颤巍巍地立起来,再度伏地行礼,这才脚步蹒跚地扶着萧敬出去了。萧敬将他送到宫门前,提醒道:“刘公,事已至此,别让自己落到当年万公的结局啊。”当年万安可是被摘了牙牌直接赶出去的,在史书上留下这么一笔,可不怎么光彩。
  刘吉苦笑一声,斜望着他:“萧公公可甘心?先帝在时,萧公公便隐约已经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之相。而后,戴先生回来了,萧公公反倒须得后退一射之地。萧公公便不觉得委屈么?若有一日,萧公公能手握掌印太监之位,岂会甘心退出来为别人腾地方?”
  “老奴与刘公所想的并不相同。”萧敬挑眉:“掌印太监之位,能者居之。戴先生资历比老奴更深,能力也比老奴更高,由他任掌印太监,老奴心服口服,毫无疑义。刘公为何不想想,你当了这么多年首辅,已经够了呢?”
  “如何能够?如何能够?”刘吉扬首笑起来,“区区五年罢了,如何能够?!”
  “刘公,如此恋栈权位,绝非好事。能进则进,应退则退,方是聪明人所为。”萧敬道,“为了身后名着想,刘公何不潇洒一些呢。如陛下所言,善始而善终,于刘公的身后名,于刘公的子子孙孙都有好处,不是么?”
  刘吉嘿嘿笑了两声,登上马车回了府中。之后,他接连数日未上朝,称病不出,也不上折子致仕,就这么僵持着。朱祐樘便又派了怀恩与萧敬去他府中探望,名为探病,实则为劝他想开些。
  也不知怀恩与萧敬究竟与他说了甚么,几日后,刘吉便上折子求致仕。朱祐樘准了,赐了他百金,并特许他与家眷可乘驿马住驿站回乡。自此,成化朝留下来的阁臣已经尽数离开,如今身在内阁与六部中的,已经都是皇帝陛下亲自提拔的重臣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写着写着睡着了,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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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不出意外,至少会有四更等着大家
  么么哒~
 
 
第293章 阴云再临
  次日, 朱祐樘便升徐溥为首辅, 总领内阁事宜。次辅暂时空缺, 刘健、丘濬与王恕依然都是地位平等的阁老,负责辅佐徐溥处理政务。之所以不升次辅,原因无他,只是他觉得刘健等三人的性情都太过刚正, 彼此相处尚需磨合罢了。徐溥是他们之中唯一的例外,处事既有原则, 又刚柔并济, 作为首辅调和众人再合适不过了。
  除此之外, 他还说服了几位阁老, 召回了尹旻任吏部尚书。尹旻在吏部二十余年, 极为擅长甄别人才,令其各司其职。当年因他不肯依附李孜省,惹恼了李孜省一党。万安以及彭华等人也早便对他心存不满, 遂勾连李孜省设计陷害,令他不得不被迫辞官归乡。那时候朱祐樘便对他颇为欣赏,也将他记在了心上。而今有机会召回他为自己所用,自然很是高兴。
  这边厢,朝廷上下对这次的人事变动都觉得很满意,纷纷翘首以盼尹旻归来;那边厢, 刘吉黯然携家人归乡,没有几个人前去相送。不过,此时此刻最痛苦的并不是官场失意的刘吉, 而是被迫断奶的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用几乎不间断的嚎哭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无奈他家娘亲已经痛下决心,根本不为所动。
  “娘娘,殿下还在哭呢。”云安满脸不忍地前来禀报。
  张清皎处理完手头的宫务,微微蹙起眉:“蛋羹与蔬果泥吃了么?牛奶和羊奶喝了么?”
  “许是饿得急了,都吃了些。不过,吃着吃着便又哭起来了,怎么也不肯再吃。与往常相比,所进的量不足一半。乳母本想给他喂奶,但他无论如何都不乐意。”云安道,“说来也奇怪,往日四五次中总有一回会吃乳母的奶,这回却是怎么都不愿意接近乳母了。”
  听了她的话,张清皎心里难免有些心疼儿子,便起身去了婴儿房。小家伙确实哭得厉害,隔着好几间房呢,都能听见他的魔音。纵然她早已习惯了他的哭声,也能听出这一回确实与往常不同,简直有种撕心裂肺之感了。
  张清皎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暗暗下定决心绝不能轻易心软,这才推开了婴儿房的门。当她出现在婴儿房门口时,原本便在乳母怀里扑腾的小家伙挣扎得更是厉害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涌了出来:“呜呜呜!娘!”
  “乖乖。”张清皎尚是首次听得他唤娘,心中不由得轻轻一动,立即上前抱住了他。小家伙满脸委屈地趴在自家娘亲怀里,抽动着小鼻子,一边哭一边咿咿呀呀,仿佛在控诉她为何将他丢下来、为何不给他喂食哺乳等等。
  张清皎耐心地抚着他的背脊,等到他的哭声渐渐低了,便示意云安等人将准备好的辅食都端过来,她亲自来喂。有自家娘亲在身边,小家伙似乎安心了不少,也愿意张口略吃一些了。不过,等到她端起牛乳的时候,他却是将小脑袋一歪,往她的胸口拱了过去。
  “便是你再拱也无用。”张清皎轻叹,解开衣衫,让他如愿。只是小家伙吸吮了半天,也只能吸出一两口奶来,顿时气得又大哭起来。
  张清皎拍着他的背,再度将牛奶端到他嘴边:“你看,不是娘不给你喂,是确实没有。”她已经在饮一些回奶的食方,奶水日渐稀少,只能在早晚各喂一回。其他时候,小家伙便只可喝牛乳或羊乳,再加些辅食。
  小家伙先前是以母乳为主食,而今变成以牛乳或羊乳为主食,母乳只是早晚各一顿的点心,自然无法立即适应。于是,每每在白日该用吃食的时候,便能听到他的大哭声。他并非首次试图以拒绝进食作为手段,却被自家娘亲无情地镇压了。便是娘亲后退一步,让他试一试,他也无乳可喝。到头来,依旧是他饿得受不住,只得勉强接受了那些辅食,也喝了些牛乳或羊乳。
  朱祐樘在断奶第一天首次听见儿子的哭声时,便已是坐立不安了。虽然在自家皇后的目光底下,他并没有直言不给儿子断奶,但内心却始终无法平静下来。于是,皇帝陛下只能眼不见为净,尽量在乾清宫里待得久些。等到儿子不再哭泣了,他才回到坤宁宫来,陪着小家伙顽耍。
  于是,太子殿下不得不接受了他必须断奶的事实。哭也哭过了,闹也闹过了,自家娘都绝不妥协,爹也不替他说话,妥协的不只剩下他了么?尽管他还不明白甚么是“妥协”,可含着眼泪委委屈屈地喝牛乳羊乳吃辅食的模样,却是活脱脱地诠释了这两个字。
  ************
  同一时刻,数千里之外,数位野心勃勃者坐在了一起。其中之一满脸恚色:“朱祐樘那个黄毛小儿,竟敢将我们的人都抓进了诏狱!先前苦苦布置了数十年的暗棋,险些就被他一网打尽了!”
  “我早便提醒过你们,别小看他,以为他只是个性情软弱的年轻人,被谁欺负了都不会还手。”另外一人长叹一声,“依我看,这也是天意,咱们便就此收手罢。毕竟他与先前那些事并无干系,迁怒于他亦是毫无意义。”
  “大哥你这是说的甚么话?!他可是太宗皇帝的子孙,是先帝的儿子!就算他之前与我们无冤无仇,如今咱们的人落在了他手上,难道不算是结了仇怨?!宫里的棋子都被他拔除了,连道士和尼姑都被锦衣卫抓住了,说不得哪一日牙婆也要进诏狱了!咱们在京中的人手,可就都毁掉了!!”
  “那你们还想怎么做?一连折了这么多人还不够么?咱们在京中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的暗棋几乎被毁了泰半,你们还想将剩下的人都折进去才肯罢休?咱们如今的皇帝陛下可不像先帝,时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他看着宽和,眼底可揉不得沙子!”
  “正因如此,才更该给他点颜色瞧瞧!若是这一回咱们就这么忍气吞声了,下一回他骑到了咱们头上来,咱们还是只能忍着么?难道大哥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将咱们的百年基业都毁得干干净净?!”
  “……那你们想怎么做?咱们还能做些甚么?”
  “呵,咱们确实不能将他如何,不过是想方设法地给他添些小乐趣罢了——听说他极为宠爱皇后,内宫里只有皇后一人?看来,他也是一个痴情人啊,与太宗和宣宗相比,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是他得知,自己的皇后却并非像他那般一心一意,你们说,宫中又会变成甚么模样?”
  “此话怎讲?”
  “前些时日我才知道,在我的属地中有一位姓刘的县丞,他的女儿曾经参加太子妃采选,并成了最后入选的九人之一。而他们正好与皇后张氏一样,是河间府兴济县人氏。这刘县丞这么多年都不曾升迁,觉得必定是张氏从中作梗的缘故,恨透了张氏与张家。我曾听他说起,采选的时候他们可是打听出了不少有趣的消息,只可惜当时没能用得上。”
  见所有人都赞同无论如何也要以此事搅乱宫中的安宁,唯一的反对者只得叹道:“堂堂大丈夫,竟然搬弄这种内宅是非……也罢,也罢,既然你们只是想出口气,便由得你们去罢。不过,这些时日还是别动用咱们的暗棋为好,免得让锦衣卫寻见了踪迹。其余的,就随你们的意罢,我不管了。”
  其他人方才还甚为得意,觉得此计甚妙,听了他的话后无不脸色微沉。可不是么?他们从皇后的过往着手,而非像之前那般毁掉太子的正统出身与皇后的贤德名声,自然沦入了下乘。若说先前图谋甚广,而今的作为也只能以“出气”言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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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便到了四月,仁和长公主的婚期将至。因着王太妃的请托,在婚期前一日,张清皎抱着小家伙来到了仁和长公主的寝殿中探望她。彼时,仁和长公主正在试穿她的嫁衣。说是嫁衣,其实也是大衫霞帔礼服,既喜庆而又庄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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