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起居注——华飞白
时间:2019-05-07 09:27:27

  张清皎挑眉问:“究竟有多少?”
  “仅仅畿内之地,便有六七处,共计一万三千顷。除了属于万岁爷的庄田外,尚有太后的宫庄,太子亦有东宫庄田。不过,这些都由御马监打理,派出庄头收取粮食或税银,而后按照各庄所属,分入不同库藏。”
  “一万三千顷……都是良田……”张清皎蹙紧眉,“为何你先前给我看的皇庄账目上,收上来的粮食与税银却不像是良田,而像是劣田所产呢?”张家亦有田庄,加起来拢共不过数十顷,自然远远比不上皇庄。但每年所产折算成银两,却顶得上一两百顷皇庄的出息了。由此可见,这皇庄虽然庞大,其经营却很堪忧。
  闻言,王献满脸愧疚:“不瞒娘娘,这皇庄中的贪墨,不逊于牧马场,或许还更甚之。牧马场到底事关马政,时常有御马监内官或兵部官员巡查。皇庄却都教一些小人窃据了,中饱私囊、欺压佃户者几乎比比皆是。他们之间又盘根错节,互相庇护,奴婢最近正在清理,可一时间却清理不干净。”
  “既然违背了宫中的规矩,这等恶奴也不必给他们留甚么颜面了。”张清皎道,“我会问问万岁爷,能不能让东厂仔细查一查,将他们都关进诏狱里去审问。若罪责属实,该杀的杀,该抄家的抄家,该打的打,一个都逃不过。如有为他们求情的,也一并扣下来查清楚。”
  她本就觉得宫里养着数万内官并不正常,迟早都得削减泰半。对于这等贪婪狠厉的太监,自然不会存着任何同情之心。如果能因此而处罚或者驱逐上千内官,反倒是减轻了宫中的负担呢。
  再者,杀鸡儆猴,若能狠狠地发落一番,自然能震慑那些个心思不正的太监。她与朱祐樘想要的是怀恩、萧敬、戴义、王献、陈准、何鼎之流的忠心而又能干的内官,而不是那些弄权狠酷之辈。他们亦确实仁慈善良,仁慈善良却不是给恶人的,而是给善人的。
  “如今最为紧要的,便是派出心性纯正且能干的人接管皇庄。不管资历如何,只看能力与性情。不然,恐会耽误皇庄的种收大事。若一时没有合适的,也可从佃农中选拔合适者作为庄头,咱们只管派内官监管就是了。今年的收成,我会以良田的出息来衡量。不过,切不可因此而压榨克扣佃农。若发现欺侮佃农者,我必会着东厂好生整治。”
  想了想,张清皎又道:“你改日将这些皇庄里种了甚么,以及地形地势分布等等都给我们看看。若想好好经营皇庄,必不能只教佃农种田。若有山地、水塘、林地等等,都可利用起来,提高每年的出息。”
  “此外,自今日开始,皇庄不往外赏赐。遇有皇亲国戚求庄田,我也会与万岁爷说,暂时不允。毕竟这皇庄之事须得仔细梳理一番,轻易不能给出去。若遇有人献庄田,也不许收;更不能随意侵占有主的农田与山地。如查出有徇私接受献田,或者侵占农田山地者,都按照规矩处罚。”
  如果不是皇庄的性质太过特殊,张清皎甚至都想从张家调两三个得用的庄头过来了。她已经想好了,要是内官里实在选不出人才来,那就让张家调庄头先试试。等到能放心将皇庄交托给内官的时候,再来交接。她从不曾想过将皇庄的出息占为己有,坦坦荡荡,用一用张家的人又何妨?
  “嫂嫂,日后不会赐出庄田么?”仁和长公主问,“前些日子,皇兄还曾给姑母赐田呢。”
  “目前的庄田不会再赐,都归皇庄所有。若有罪臣所留的新庄田,便可以赐田。”张清皎道,“且从国朝之制而言,皇亲国戚在封赏之时便已经确定封田或俸禄。平日里一而再再而三地求庄田本便不合规矩。”
  “譬如,你们出嫁的时候,我自然会给你们准备合适的庄田。足以匹配你们的身份,且能维持你们日常公主府的出息。但我须得仔细与你们分说,庄田确实很重要,可出息并不是最多的。若想得利,还须得经营铺面。”
  “是呢,商人家的富贵,多有胜过那些没落勋贵的。”王筠道,“若哪户人家只靠着庄田出息生活,必定捉襟见肘。多少须得添些铺面,才能撑得起家中的中馈。不过,铺面也只能假借女眷嫁妆或家中奴仆打理,否则便会被言官弹劾。”
  “士农工商——士人最看不起的便是商人了。”沈尚仪接道,“当年甚至连商人之子都不得考科举,而今倒是渐渐放开了。虽说提起商人来,正经的读书人都一脸鄙薄,自以为不沾那些铜臭气才算是清高。殊不知,清贫确有清贫的好,富贵却能让人得到更多机会。”她虽是官宦出身,亦是饱读诗书的才女,眼界却并不似寻常才女那般局限。
  张清皎勾起唇角:“是啊,商人自有商人的好处。士农工商,缺了谁都不成,否则谁来交通货物?谁将农人所产的粮食送进千家万户,谁又将工人所产的布匹衣裳、笔墨纸砚卖给需要之人?我们又如何能见到产自天南地北的各种风物?”
  她眸光微转,朱唇轻启:“我素来不认为,所有人都是各凭本事挣得家业,又有何高下之分。若想家人过得好,必定得以田庄为基、店铺为重。不仅你们日后须得注意着些,皇宫亦是如此。”
  “若想内库不再从国库拿银两,反倒偶尔能反哺国库,便不能局限于皇庄,而是须得渐渐开设起百工坊与店铺来。咱们皇家所用之物,俱是顶尖的好物。既如此,想必做些平常之物更是不在话下。如能依靠二十四衙门的工匠,做些可售卖之物,必定可盈利。毕竟,如今宫中没有那么多主子,万岁爷与我对所用之物也并不苛求。与其让工匠们都闲着,不若放一部分人出来。”
  戴义沉默片刻:“娘娘是想……开皇店?”
 
 
第304章 开店之策
  “皇店?”
  朱祐樘挑起眉来, 仔细想了想, “卿卿说得有道理, 农事乃一国之基础,却不可为谋利手段。若想内库丰盈,甚至可反哺国库,仍是须得务商。”想到此处, 他忽而皱起眉来——既然务商一本万利,农事反倒是没甚么太多出息, 那为何每岁税务仍以农人纳粮为主?而那些豪富大族与商人多半富得流油, 用度奢侈, 所缴纳的赋税却依旧抵不上田税?
  他想得远了些, 不免有些出神。便听张清皎道:“我原也是想着, 唯有开设店铺,才不至于荒废内坊的诸多手工者。眼下宫中的主子少,须得制的精巧物事也少。内坊养着那么些人, 每日都绞尽脑汁地想法子忙碌起来,不免总是往奇巧上下功夫,实在不符合咱们而今奉行的俭省之道。”
  “数万内宦,仅仅是百工便有上万人。宫里既然不需要这么多内坊工人,唯有将他们放出去了。可将他们放出去,又恐他们寻不着生计, 反倒是遭人欺辱潦倒度日。那为何不单给他们建工坊,再立店铺将他们所做的都售卖出去获利呢?如此,他们便是凭手艺吃饭, 咱们宫里不仅可少养些人,还能充盈内库呢。”
  朱祐樘回过神来,颔首道:“卿卿所言有理,并非只为了牟利,而是为了好好地安置他们。戴先生一直想减去宫中冗余的内宦,唯独苦于不知如何安置——年纪较大的,便如同宫人一般,建养济院给他们养老;年纪尚轻的,不妨也像宫人一样,让他们凭双手养活自己。”
  “可不是么?即使以前没有一技之长,也可在内坊里学着些。便是做了学徒,也足以照管自己的下半生了。如他们再想联系家人,过继个孩儿在膝下,或者认个小徒弟养老祭祀,下半辈子亦能安稳过活。”张清皎道,看向怀恩,“戴先生以为如何?”
  “还是娘娘想得周到,老奴平日都念着该怎么安置他们合适些呢。”怀恩躬身行礼,感慨万分,“内宦放归之所以迟迟没有进展,便是因着老奴等人实在是想不出合适的法子来,唯恐将他们放出去,他们无力谋生。”
  “如有内坊能安置,便不必发愁他们的去处了。横竖得用的还在二十四衙门里,次一等的便教他们去内坊。再有擅自净身……”覃吉自知失言,赶紧对皇后娘娘行礼赔罪,囫囵着将方才的话圆了过去:“便也送去内坊给他们做些粗使活儿,绝不许入宫。”他可真是老糊涂了,皇后娘娘在场,怎么能说这种腌臜事儿呢?
  张清皎只当没有听见,她其实也听肖尚宫提起过此事。虽说得隐晦,但也很清楚了:内宦入宫的资质良莠不齐,因着不少人都是在外头活不下去的无赖子,进宫纯粹为了避祸或者讨生活。有这种根脚低劣的人在,即便是内书房从小教养到大的小内宦,也有可能被他们教得利欲熏心了。
  怀恩等大珰当然也很清楚这些乱群之马的祸害大都是从何处而来的,近年根本不收自行净身的男子。可许多擅自净身的男子依旧齐聚京师,就算东厂驱逐他们回乡,他们转头又跑了回来,就盼着能有机会入宫谋求富贵。这些人争相钻营,结交讨好宫里的大珰权宦,亦是宦官污糟风气的来源之一。
  张清皎认同他们的做法,但想想内书堂那些懵懂无知的小太监,心里亦有不忍。懵懂无知的男童被父母卖来宫中,生生地忍受残缺之苦,又何其无辜呢?不仅是这些采买来的童子,因父祖辈犯罪抄家落入宫中的,因战乱被俘进宫的,都同样可怜。
  譬如怀恩,因是犯官之后入宫。如果他没有被族人连累,虽不再是忠心耿耿的内相,但说不得也会成为前朝的重臣呢?
  唯有宫里不再用内宦,才能彻底改变这些孩子的命运。但内宦之制由来已久,已经承继千载,她一时之间也没有法子改变。再者,如今需要改变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此事只能退一射之地,等到日后再说了。
  怀恩、覃吉、萧敬等人自是不知,皇后娘娘心里正转着什么惊人的念头。他们命小太监拿来了八局内宦的名籍,除了兵杖局之外,银作局、浣衣局、巾帽局、针工局、內织染局、酒醋面局、司苑局,都是能调取不少人去百工内坊的。他们当年伺候的主子住满了宫殿,忙碌不休亦是常事。如今六宫都空了,留下这么多人空耗着又有何用?
  “不过,竹楼先生也提起来,若开了‘皇店’,必定会引来群臣弹劾,说咱们与民争利。”张清皎又道,“虽说咱们都很清楚,这根本不是与民争利,而是与民方便,以微薄之利造福万民,但前朝那些清流文臣必定不会这么想。”
  朱祐樘自然比她更清楚手底下那群臣子的执拗之处。别说内阁的丘濬、王恕两位阁老了,就连科道言官亦是个个战斗力惊人。如果听说了这个消息,他们必定会捋着袖子上弹劾的奏章,非逼得他收回成命不可。
  立在旁边的戴义点头道:“朝臣不许经营商事是规矩,连那些科举的士子也是轻易不沾商事的,唯恐染上重利之名污了自己的清名。想也知道,他们绝不会答应娘娘办‘皇店’。眼下,这店铺若是沾了‘皇’字,确实不合适。”
  朱祐樘沉吟片刻:“若不沾‘皇’字呢?”他觉得自家卿卿的谋划很有道理,设立店铺乃是一箭多雕之事,于宫中于京城百姓都有利。内库丰盈,每年若能轻轻松松拿银两出来赈灾,或者充入国库之中,前朝行事便再也没有那么多制掣了。如今户部天天哭穷,许多事都没办法办。
  “沾不沾‘皇’字倒是无关紧要。”张清皎勾起唇来,“只是我倒不明白了,凭什么天下内眷都可靠着打理店铺来经营家里的中馈,却偏偏不许我来经营呢?”国朝的官员俸禄微薄,靠着俸禄过,哪里能养得起一大家子人?若非他们的家眷都苦心经营,每家多少都有田庄与铺子,置产置业,又如何能过得滋润些呢?
  朱祐樘唯有苦笑:“倒是我拖累卿卿了。”自家皇后在家中时,不知学了多少打理中馈、经营田庄店铺的经验。与他成婚,反倒是无法施展才能,可真是闷坏她了。
  “这与万岁爷何干?要怪,便只能怪‘与民争利’这项规矩,被人过度解读了。”张清皎道,“只要开个店铺,便都说是‘与民争利’。哪里知道,若有靠着薄利多销立身的店铺,反倒是‘与民方便’呢?”
  “不仅是内坊制出之物,百姓们可用更少的价钱买得更好的物品。我还打算将御马监往各处采买的内宦都收回来,以后采买便走店铺采买的路子呢。极上等的便采入宫中,次一些的便可放在店铺中售卖。咱们不似别人,须得翻倍地赚银两,只需稍微加些价,就能让京中民众享用天南地北风物,岂不是更好些?”
  闻言,怀恩等人都无不为之侧目。他们虽是司礼监大珰,但御马监的采办依然不是轻易能动的。这些太监散布全国各地,打着为宫中采办的旗号,强取豪夺,欺压百姓,与地方镇守太监沆瀣一气,其中的盘根错节一时间很难梳理清楚。不少采办还与地方官员勾结,若斩断了他们这条生财之道,还不知他们会疯狂成什么模样。
  没想到,皇后娘娘竟是如此干脆利落,想将这已经腐败不堪的枝节彻底砍断?她是知道御马监采办闹出的种种恶事,还是只是碰巧为之?御马监失了采办之职,只余皇庄、马场、草场与禁军督军之职,倒是能清静许多了。
  朱祐樘心里也颇为触动,叹道:“如此说来,这店铺的好处确实更多了。至少不会再有人打着咱们宫里的旗号,四处扰民伤民。照我来看,仅仅只这一条,便是与天下万民方便了。”
  据他所知,当年梁芳掌管御马监时,没少仗着采办之职,派出爪牙四处搜罗奇技淫巧之物与珍奇珠宝进献万贵妃与先帝。而在这些珍奇之后,又有多少民怨沸腾呢?且这些采办太监欺上瞒下也不是头一回了,在外头强抢,回头却报了十几倍甚至上百倍的差价中饱私囊。这也怨不得御马监每处置一个人,就能抄出成千上万的银两与珍奇之物了。
  张清皎道:“既然暂时不能以宫中的名义来行此事,我便想了个法子,假托仁和妹妹之名来经营。准确而言,也并非只仁和妹妹之名,而是皇亲宗室之名。日后,永康妹妹、德清妹妹、仙游妹妹都能参与其中。甚至,若是兴王妃愿意,亦可从中参股。”
  “参股?”朱祐樘尚是首次听见如此新鲜的词,众位老伴伴也都很是好奇。唯有听过皇后娘娘解释的戴义挺了挺胸膛:啧,如此巧思,也唯有自家皇后娘娘才能想出来了。
  “所谓参股,便是按各家投入多少银钱,确定店铺的归属。譬如,咱们是天子家,不仅出了百工坊的工匠,出账房先生,还出了十万两用于兴建商路采买货物等,咱们便占了八分股。”张清皎让肖尚宫与沈尚仪在宣纸上画出直观的图,继续解释道,“而仁和妹妹出铺子,也出两万两采买货物,还负责出些家仆做伙计、寻找掌柜等,便有二分股。若得利,那便咱们得八分,而仁和妹妹得二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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