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起居注——华飞白
时间:2019-05-07 09:27:27

  “明面上, 的确如此。若随意掺和四民之业, 可能会被御史弹劾。且不论这个,咱们先说说如何打理王府内的事。既然是女主人,自然无须凡事亲力亲为, 可也不能放任不管。若管得太粗放,难免遭人欺瞒;若管得太细致,又容易累着自己。因此,首要一点便是须得立好规矩,明确每人的职事,权责分明。”
  “如果规矩立好了, 你需要做的便是督查。哪项事务出了问题,只管问责领事的管事娘子,再由管事娘子来赏罚底下做错事的仆婢。有功则赏, 有过则罚,赏罚细则如何,还须得你来权衡。”
  刘氏听得连连点头,奋笔疾书。张清皎见她用簪花小楷记得清楚分明,禁不住环视仁和长公主等人:“你们瞧瞧,这才叫勤奋好学呢。以前你们何曾如此认真过?若是不记得了,便只管在我跟前撒娇,我只能再叮嘱一遍又一遍。”
  “是呀,皇嫂最亲善了,哪舍得责怪我们惫懒?”仙游长公主笑眯眯地搂住她的胳膊晃了晃,“若不是二嫂过一段时日就须得离京,我便会劝她不必如此拘谨了。横竖有不明白的,再来问皇嫂就是了。”
  仁和长公主也掩唇笑了:“皇嫂有所不知,唯有‘忘了’,我们才有机会光明正大地前来坤宁宫向皇嫂请教呀。若非如此,那时候我们脸皮薄,哪有胆量隔三差五地便来坤宁宫打扰皇嫂的清静呢。”
  她说得亦真亦假,张清皎并不相信。可永康长公主与德清长公主都跟着颔首,连周真与王筠都凑热闹,她有些将信将疑:“坤宁宫上上下下甚么时候不是满脸笑容地迎你们进来?你们来探望我,何须用甚么借口?不过,那时候你们年纪尚小,脸皮薄些亦是常理。不似如今,便是我有心想送客,也难以将你们都送出门去。”
  大家彼此打着趣,字里行间都是亲昵之意,令刘氏着实有些羡慕。她轻轻一叹,惆怅地道:“仔细算来,我已经不知错过了多少与皇嫂相处的时日。本想着这回终于有机会亲近皇嫂了,可好日子却不长。指不定甚么时候,便须得跟着王爷就藩了……”
  “安心罢。”张清皎握住她的手,目光中含着深意,“咱们妯娌一场,缘分还长着呢。”朱祐樘从未与其他人提过改革藩屏之制的心思,因此她也不好在一群妹妹面前说得太明白。不过,她相信,若是刘氏曾听朱祐杬提起此事,应当能理解她的意思。
  果然,刘氏双目微微一亮,眉眼弯了起来:“皇嫂说得是。”
  “二嫂,二哥的封地可已经选定了?”仁和长公主顺着“就藩”的话题问。朱祐杬就藩之事,她们每个人都很关心。只是宫中消息瞬息万变,若皇兄没有明发敕旨,大家都不知听到的消息究竟是真是假。
  刘氏回道:“王爷有意就藩卫辉。听他说,卫辉在河南府,离得近些。便是从陆路行走,也只需半个来月便到了。这卫辉是殷商故地,民间应当有许多故事。且它靠近黄河,指不定还能欣赏‘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壮丽场景呢。”
  姑娘们听得心生向往,都纷纷议论起了她们在书中读到的天下美景。可惜她们是女儿身,不能随意出京,不然若能纵览江山如画,该是多么惬意啊。张清皎听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着,双眸中含着笑意:“瞧瞧你们,明明是来陪着你们二嫂学经济庶务的,如今却只管谈论些别的,哪里尽到了陪读的责任?”
  于是众人忙都停了下来,歉意一笑。刘氏笑着摇首道:“这般听大家说话儿,也是极有趣的。别说是她们了,便是我听得王爷即将就藩的消息,也想着好不容易出一次远门,可得好生看看路旁的风景呢。”
  仙游长公主赶紧道:“二嫂到时候记得写日记呀。所谓‘日记’,便是每日记录所见所闻所感。这是皇嫂给我们布置的功课,刚开始觉得有些麻烦,但回头自己翻起来,可有趣了。攒了些日记后,二嫂便可从中择取些有意思的事儿,写信让人送回京来给我们瞧瞧。让我们也托二嫂的福,有机会游历京外!”
  刘氏怔了怔,点头答应了。张清皎不轻不重地在仙游长公主的小脑袋上敲了一下,将话题转回了经济庶务上:“方才你问,王府可否经营四民之业,我认为当然可以。不过,绝不能由王府出面经营,可假借仆婢以及亲眷之名开些小店铺。此外,也可往我们自家的产业里投些银钱‘入股’。”
  “自家的产业?入股?”刘氏满脸迷惑,便听她笑道:“让仁和妹妹与你细细讲来罢。剩下的几个也帮你想一想,开些甚么样的小店铺较为合适,不打眼也容易经营。或许,咱们还能借此机会在京中开设南货店、西货店、北货店呢。”之前的两间店铺经营得蒸蒸日上,也是时候借着御马监搜集各地物产的路子,将这些特产店开起来了。
  就在众人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朱祐樘回来了。大家忙不迭地起身问安,他只让所有人都免礼,便去婴儿房探望大胖儿子去了。眼下朱厚照正由沈尚仪陪着,翻着属于他的识字书,奶声奶气地念字呢。他如今不过一岁半,却已然认了好些图画与字,拥有的识字书也不再是最初的一本,而是厚厚的一系列了。
  见皇帝陛下回宫,沈尚仪便主动起身让位,将陪太子殿下认字的伟大任务交给了皇帝陛下。皇帝陛下比谁都更有耐心,即使是陪儿子认字这样重复而又枯燥的亲子任务,他亦是甘之如饴,永远都不厌其烦。
  朱厚照发现自家爹爹来了,兴奋极了,仿佛炫耀般的将识字书从头翻起,一张图一张图地认过去。朱祐樘自是满口夸赞,觉得自家儿子做甚么都堪称完美。父子俩一个说一个夸,两人都其乐融融。
  这时,何鼎来报,兴王朱祐杬在乾清宫外求见。朱祐樘舍不得放开怀里的大胖儿子,便道:“就让他来坤宁宫见我罢。都是自家人,何必拘谨。况且他的王妃也在这里呢,离开的时候,两人正好作伴。”
  于是,不多时,在东次间的众人便听得小太监唱道:“兴王殿下来了。”
  仁和长公主轻声打趣刘氏:“二哥莫不是来接二嫂的?”
  刘氏摇摇首,红着脸道:“我们早便说好了,待会儿我陪着皇嫂去给祖母和母后问安。他眼下过来,应当是……见皇兄罢。”皇帝陛下前脚刚进坤宁宫,王爷后脚便过来了,为的莫非是就藩之事?思及此,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邵太妃,心中禁不住升起了淡淡的担忧。
  朱祐杬进来后,便首先来到东次间给张清皎问安。见他眉眼间颇有些沉色,张清皎并未留他,只让何鼎领着他去见朱祐樘。从他的神色便能瞧得出来,指不定是就藩之事有变,说不得她们方才设想的河南卫辉府风物,会变成安陆府或者建昌府。
  “皇兄。”见到抱着大胖侄儿的朱祐樘后,朱祐杬的神情不禁软和了不少。朱厚照记得他,清脆地喊了声“二叔”。他勾起唇角,从自己的香囊里拿出件琉璃小马塞给小家伙:“正好前两日淘换了这个小玩意儿,给大哥儿顽罢。”
  “偏你们都宠着他,也不知给了他多少马儿了。”朱祐樘笑道,“前两日皇后亲自带人收拾他的玩具,光是各种各样的马儿都能装一箱子。”朱厚照对马的执念在宫中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家逗他、送他礼物几乎不约而同地都会选择“马”。小家伙亦是来者不拒,只要认定是马,就定然会喜欢。
  “不过,你来坤宁宫,应当不只是给他送琉璃马的罢?”
  “当然不是。皇兄,我已经选定封地了,就定湖广的安陆府罢。”
  朱祐樘挑起眉,将抱着琉璃马爱不释手的大胖儿子放在旁边:“你先前不是更喜欢卫辉府么?怎么突然改了主意?不过,安陆府也确实不错,总比建昌离京城更近些。我只是想知道,这是你的选择,抑或——”
  朱祐杬沉默片刻,苦笑道:“是否我的选择,重要么?”
  “很重要。”朱祐樘缓声道,“你是我的弟弟,国朝堂堂的亲王。就藩也就罢了,我能体谅你所受到的压力。可封地事关你此后数年的生活,我希望这是你深思熟虑做出的选择,而不再是被逼迫的结果。祐杬,你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不应当默默地接受其他人的想法,更不应该受制于人。”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抓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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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克制我伸向零食的魔爪,我自虐地看起了吃播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一直看到现在_(:3∠)_
  好想吃……
 
 
第333章 吏部大计
  “皇兄, 我知道, 若是一再用‘别无选择’或者‘逼不得已’作为借口, 只会让你愈发对我失望,觉得我很软弱。可是,我实在拿她没有办法。当她用眼泪与声称的关怀步步紧逼的时候,我那一刹那间所想的并不是与她争论, 而是突然觉得——必须尽快逃开她身边,逃得远远的, 自己便不必再如此压抑了。”
  “我原本以为, 我是怨她的, 也是恨她的。前一段时日, 我分明一直都心心念念:为何明明我想留在京城, 她却不断地逼着我尽快离开,连一点缓冲的时间都不愿留给我?她口中说关爱我,实则心底是不是恨着我, 才会这么对我?”
  “可就在方才,她替我做出了抉择,我瞬间便觉得厌倦了。厌倦了千方百计地找借口拖延,厌倦了她不断地朝我施压,也厌倦了她的眼泪与猜忌。既然她不愿我留在京城,不愿再见我, 我又何必自讨苦吃呢?如果能离开京城去往封地,再也不必面对她,她的手也伸不到我的王府中来, 不知该有多自在……”
  朱祐杬终于将内心深处的想法都倾倒了出来,仿佛从阴霾沉沉中探身而出,多了几分异样的轻松感。“皇兄,我也想替自己做主。可碍于孝道,也碍于习惯,若是母亲与我意见相左,我断然不可能坚持己见。不然,我将面对的便是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压力,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所以,这是件好事。能离开她,反倒让我的痛苦减轻了些。”他勾起唇角,或许连自己也意识不到,那抹浅笑中带着浓浓的讽刺意味,“我们就藩后,想与皇兄皇嫂亲近便亲近,想做甚么便做甚么,她再也管不着我了,这不是很好么?”
  朱祐樘凝视着他,仿佛在判断他是否真正想开了,又或许不过是想逃避罢了。可他从不曾拥有一位这样的母亲,无法体会弟弟此时此刻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所以也并不能完全理解他的心情与想法。于是,他问道:“逃开她,比日后数年顺心如意的生活还重要?”
  朱祐杬坚定地道:“逃开她,我觉得无论带着王妃去何处,都能过得顺心如意。”最近他也注意到了母亲对刘氏的控制,只会比控制他更甚。分明刘氏成婚前那般俏皮可爱,在母亲面前却宛如一只鹌鹑似的,连他都看得难受。
  “好罢,这也算是你的选择。”朱祐樘轻叹道,“只是安陆府那头……便是重新修缮郢靖王与梁庄王的王府,也有些委屈你了。他们二位,到底意头有些不佳。”连续两位藩王封在此地都是无子国除,若是笃信佛道者,怕是会觉得这座王府有些不吉。他之前不提安陆府,便是觉得周太皇太后与邵太妃会觉得不妥。如今既然邵太妃答应了,祖母那头应当也不会太过反对才是。
  “皇兄也笃信这些么?”朱祐杬笑着摇了摇首,“我倒是觉得无妨。若是王妃觉得不舒服,到安陆之后便好好祭祀那两位,再请些寺观做几次道场。都是自家长辈,有列祖列宗保佑,何惧之有?”
  “我自是不信的,祖母却未必了。”朱祐樘道,“不过,历朝历代累计起来,哪块封地上都会有些旧事。即使是卫辉府,殷商故地、牧野战场,杀戮过甚,意头也未必是大吉。只要你坦坦荡荡地在那里生活,自可悠闲自在。”
  “是啊。更何况,皇兄皇嫂连自己的用度都减半了,我又如何忍心浪费国库的资财,重新建一座王府?旧王府据说一直有人看护,并未完全荒废,修缮起来应当也容易,不至于耗费太多。”朱祐杬又道,“来见皇兄的路上,我越是想,便越觉得安陆府很是不错。说不得,会比卫辉府更适合我。”
  朱祐樘失笑,牵起了朱厚照:“既如此,那咱们便将此事禀报给祖母与母后罢。若是祖母心有顾虑,少不得须得你用你那三寸不烂之舌劝一劝她了。既然你能将我劝服,想必劝服祖母应当也不在话下。”
  “皇兄太高看我了……”朱祐杬苦着脸道。前些时日他将申请就藩的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祖母正与他生着气呢。只能厚着脸皮每天都去几回仁寿宫,让祖母多责骂几句消消气,才有机会劝服她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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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太皇太后确实不喜安陆府,可她却不是因着郢靖王与梁庄王,而是纯粹觉得离得太远了些。可朱祐杬坚持他看不上卫辉府,觉得安陆府千好万好,她也实在没有法子。更何况,其他人也都替朱祐杬说话,将安陆府夸得人杰地灵、犹如仙境,谁都觉得向往——她自是没有了反对的理由与立场。
  得到她的认可后,朱祐樘便亲自拟了圣旨,将兴王封到了安陆府,并命人修缮郢靖王与梁庄王的旧王府。敕旨明发后,宫内外不少人都松了口气。尤其是邵太妃,气色眼见着便一日比一日好了。
  然而,对于朱祐樘而言,这桩事了结却并不意味着他能像其他人那般舒坦悠闲。原因无他,他亲自召回朝中的吏部尚书尹旻格外勤奋努力,接替了王恕的职务后,日夜勤勉,终于会同督察院对天下所有官员完成了考计。这确实是件好事,可皇帝陛下见到足有两千五百余人不堪用、必须罢黜的奏折后,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尹旻为人处世较为圆融,并未将这封折子直接通过通政司递上,更不曾在早朝的时候贸然启奏,引起群臣大哗。他只是悄悄地携了折子,前来乾清宫求见皇帝陛下,将折子呈上。因为他知道,考计的真实结果必须呈给陛下,可后续的影响也应该顾虑一二。
  朱祐樘按了按眉头:“如此说来,年老有疾、不谨贪酷、才力不及者有一千四百人,而冗官杂职者,亦有一千一百三十五人?且不提那些冗官,如果罢免了那一千四百人,空缺是否能立时补上?不会影响当地民生政事罢?”
  “陛下所虑,臣也曾经想过对策。虽说这些都是不称职者,但不称职的情形有差。考虑到一时间很难调任那么多官员补缺,因此宜渐进而为。譬如,先将贪酷残暴者罢免,择能者充任;再令年老有疾者还乡,最后再处理那些才力不及者。”尹旻回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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