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起居注——华飞白
时间:2019-05-07 09:27:27

  然而,一旦这些言官不清不楚地弹劾到了他的亲眷, 他便禁不住想护短了。譬如, 有人弹劾过皇后, 亦有人弹劾过岳父, 如今居然又瞄上了妻弟。张家一向行得正坐得端, 这些人放着惹是生非的外戚不管,偏偏与张家过不去,究竟是何道理?!难道他护着张家还护得不够?!难道是他太温和了, 所以这些人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捋他的龙须?!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皇帝陛下已经濒临龙颜大怒的边缘。毕竟,从他平静的脸色中,根本瞧不出他的情绪起伏来。就在这时,内阁的四位阁老陆续出列,打算干脆利落地处理了这出闹剧。谁都不希望这样的闹剧闹得人尽皆知, 更不希望闹出甚么冤假错案来。
  因为,从这名御史的应对便能瞧出来,他确实是毫无根据, 只凭臆测。也不知此人是受了谁的鼓动,满以为无论结果如何,一张折子递上来便能让自己扬名。可是能在朝堂中立足的无不是聪明人,比起此人无根无据的指责,众人显然更信任翰林院那群未来重臣的判断。他们都算得上是张鹤龄的半个先生,但凡张鹤龄的才能不足以让他过童生试,他们又如何愿意放他出去祸害自己的名声呢?
  “既然毫无根据,便无须大张旗鼓地调查此事。”丘濬邱阁老道,“老臣以为,想知道张鹤龄有没有能力中秀才,只需将他唤到殿上,咱们临时给他出一道题,看看他作得如何,便可判定他的水准了。”
  “此外,还可临时将张鹤龄县试、府试、院试的卷子都调出来,咱们这些人来任考官,当堂评断,看看他究竟能不能中秀才。”王恕王阁老接道,“将名次在他前后的卷子也可一并调过来细看,看看兴济县县令、河间府知府与督学的判卷是否公正。”
  “臣以为,既然没有任何证据,便暂且无须让张鹤龄来自证清白。”刘健刘阁老道,“不如先查试卷,如有疑问再让他自证。如没有任何疑问,此案便可就此了结。”其实他们都很忙,就算出童生试题、判卷都不费多少功夫,也难免占用了他们处理公务的时间。尽管他对外戚没甚么好印象,但也仅限于胡作非为的外戚。循规蹈矩的张家在他看来,没有甚么值得太过关注的。
  “如此处理,陛下以为如何?”最后,首辅徐溥问。他已经察觉皇帝陛下此时此刻的情绪并不似往常,措辞也比平时更谨慎几分。
  朱祐樘微微颔首,沉声道:“先将此事办了罢。朕相信,张鹤龄有足够的才能中得秀才,因为他平日里作的文朕也看过几篇,绝非不学无术之辈。所以,朕听得如此毫无根据的弹劾,难免会对御史言官感到失望。”
  “虽说,朕希望所有言官都能性情耿介、直抒胸臆,一旦发现朝中上下有任何问题,无须顾忌任何高官权贵的地位,便可上折子指明症结所在。但是,朕也认为,言官的弹劾之权亦不能滥用,不能成为党争与攻击异己的工具!若是无凭无证地弹劾攻击,长此以往,朝中必定会变得乌烟瘴气。如此一再制造谎言,言官的弹劾又怎么可能值得朕信任?!朕一看到你们的折子,首先便是怀疑真假!”
  “尔等言官须得谨记,你们的弹劾之权该在何时用,才能真正匡扶朕,让朕虚怀纳谏,成为一位明君!若是滥用弹劾,可一不可再,可再不可三,朕必定会追究你们的责任!朕想听的,从来都是事实与问题,而不是谎言!”
  皇帝陛下难得说了这么些重话,科道言官与御史们不由得皱起眉,齐齐地望向那名额头已经渗出冷汗的同僚——他们是战斗力极强没错,可战斗力往往是建立在自己有理的基础之上。如果自己没有理,又何来甚么战斗力?掐架岂不是分分钟就落在了下风?造假弹劾、无据弹劾的口子可万万不能开!
  退朝后,朱祐樘回到乾清宫,愈想愈是觉得自己依然说得太轻了些。他性情和善,素来待下宽容,却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帝皇的威严。他想成为一位明君,而非任臣子欺压的软弱之君,该使雷霆手段匡正朝廷风气的时候也必须杀伐果断。
  思及此,朱祐樘难免觉得自己护张家依然护得不够,有愧于卿卿与妻弟。郁闷之下,他索性便暂时不再处理政务,而是回到了坤宁宫。坤宁宫中,张清皎正听肖尚宫禀报宫务,见他锁着眉头进来了,便示意众人暂且退下。
  朱祐樘遂将方才朝堂上发生的事与她说了:“眼看鹤哥儿成婚在即,却闹出这一桩事来,这名御史为了谋名可真是不择手段。不过,我绝不会让这件事影响鹤哥儿的婚事,卿卿尽管放心就是。”
  他已经命锦衣卫八百里加急,去往河间府调取张鹤龄以及同期秀才的卷子。随行的还有督察院、大理寺与刑部的官员,互相监督,力保公正。想来,今夜这些卷子便能送回京城,明天就能还张鹤龄一个公道了。
  张清皎微微蹙起眉:“万岁爷,虽说爹爹与鹤哥儿都在筹备迎亲之事,但我依然觉得,这事儿怎么也该告诉他们。毕竟,朝堂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儿说不得很快便会传开。事关鹤哥儿的名声,他们必须有相应的应对之策才能化解此次的无妄之灾。若是他们并不知情,日后若有人拿此事来说嘴,处理时难免会有疏漏。”
  “……唉,我本想着,不惊扰他们才是最妥当的……卿卿说得也对,这事儿就算悄无声息地处置干净了,也须得让他们知晓。朝堂上从来不缺为了邀名便四处攻击的愚蠢之辈,知道此事后,他们日后也可稍作防备。”朱祐樘摇摇首,“我会借此机会整顿言官无据弹劾的风气,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情,连累卿卿、岳父和鹤哥儿、延哥儿。”
  “身为后族,本便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张清皎宽慰他道,“只要张家行得正坐得端,便是他们再怎么捏造证据弹劾,也只会成就张家的名声罢了。万岁爷很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泰然处之即可。”
  朱祐樘瞥着她,不由得失笑道:“原本该我宽慰卿卿,想不到反倒让卿卿来宽慰我,可真是……”他家皇后淡定从容的养气功夫,他可真有些自愧不如了。“卿卿心里不会觉得生气么?不会觉得委屈么?”
  “自然也有生气与委屈。”张清皎回道,“可是,别人无端指责又如何呢?只要万岁爷相信我,相信张家,我的心里便觉得再安定不过了。更何况,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若是此案查清楚了,声名受损的可不是我们。”
  朱祐樘勾起唇角,心中所有的郁气都消散得无影无踪:“卿卿如此信任我,我自然也不会辜负卿卿的信任。”说着,皇帝陛下便精神百倍地回到乾清宫去处理政务了。等到内阁众人见到皇帝陛下的时候,从他的神情举止中已然瞧不出任何早朝时的残余情绪。
  另一头,张清皎命人去寿宁伯府,将张峦、张鹤龄召进了宫。连正在文华殿上学的张延龄也受到了来自坤宁宫的传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来到坤宁宫后,没过多久就见父亲与兄长也都匆匆地过来了。
  张清皎将早朝时御史的弹劾告诉父子三人,道:“此事自有万岁爷替鹤哥儿做主,你们不必惊慌。照常准备婚事,热热闹闹地将筠姐儿迎进门,便是对这种无端弹劾最佳的回击。至于那位御史,在万岁爷跟前挂了号,日后也别想有甚么好前程了。有他自断前程的案例在前,想必以后那些想借着踩咱们张家扬名的言官也须得好好掂量掂量。”
  张峦点头道:“娘娘放心,我们都省得。咱们张家是家训严谨的人家,断然不会做出甚么徇私报复之举。”说着,他警示性地看了一眼张鹤龄与义愤填膺的张延龄——他都已经在娘娘跟前这么说了,这俩熊孩子到时候可千万别闹出什么事来!
  当事人张鹤龄淡定得很,就像是被弹劾的人并不是他,险些被卷入科举舞弊案中的人也不是他似的:“姐姐安心罢。我问心无愧,自不会将这种小人放在眼里。日后咱们张家遇到的小人还多着呢,与他们一一计较反倒是白白耗费时间与精力。”
  唯有张延龄张大嘴,一付难以置信的模样:“你……你们……就不觉得生气么?!咱们就这么平白被人冤枉了?!姐姐,就算姐夫给咱们出了气,难道自己心里憋的那口气便不能出了么?!”
  “你想怎么出气?”张清皎挑起眉。
  熊孩子一时间有些语塞,想了想后,试探着道:“最便捷的,当然是悄悄地套麻袋揍他一顿,让他受受皮肉之苦!”见姐姐、父亲与兄长的脸色都微微一变,他赶紧又补充道:“这么简单粗暴的法子,我当然不会选,不然谁都知道这或许就是咱们张家的报复!要不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就不相信,这样的人难道还能是一个完人,就没有犯下半点错误?就算他没有犯错,他的家人呢?指不定能查出些许事来!到时候咱们悄悄地托人写个弹劾折子,让他彻底翻不过身来,指不定就得辞官回家甚至是落入牢狱!”
  “区区一名御史,不值得费甚么功夫。”张清皎淡淡地道,“不过,若真能寻出此人的错处,也算是匡助万岁爷整顿吏治了。延哥儿,记住,单纯只是对这种小人物徇私报复没有意义,咱们家行事,须得看得更长远些。”她不是圣人,自家弟弟遇到了这种事,她当然也会愤怒,也会生气。
  也罢,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自家人,必须护短;对敌人,必须无情。她不希望自家人因为顾忌着名声,反而束手束脚的。无论别人用甚么手段来对付他们,他们都会用朝堂上的阳谋堂堂正正地对付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老规矩,明天抓虫,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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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抓完虫啦~
 
 
第344章 幕后主使
  回寿宁伯府后, 张鹤龄便默默地跟着张峦去了书房。张延龄本打算去自家小校场里练习射箭, 见他们二人“悄悄”地回了书房, 忽然生出了几分好奇心,遂蹑手蹑脚地尾随在后头,蹲在窗台底下偷听。
  书房内,张鹤龄道:“爹, 或许是我多想了罢——总觉得那名御史不会无缘无故地与咱们家过不去。其中也许有些咱们不知道的缘故,须得仔细查一查才能知道究竟。只是姐姐方才似乎觉得万岁爷会追查到底, 所以我便没有多言。”
  张峦斜了他一眼:“怎么?你觉得自己办案的能力比锦衣卫还强些?”
  “我当然远远比不上锦衣卫, 不过是胜在知道咱们家得罪的究竟是甚么人罢了。”张鹤龄意味深长地道。听到这桩案子时, 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恼怒与委屈, 而是思索张家究竟甚么时候得罪了这名御史。按说, 御史也都是两榜进士出身的聪明人,怎会不知道张家深受圣眷?轻易不能开罪?便是想营造不畏强权的形象,又何必寻上家风清正的张家呢?
  再仔细想想, 自家素来安分守己,如何会与言官御史结下仇怨?若论起结怨来,也唯有长宁伯周彧与庆云侯周寿那一家子了。巧合的是,周家也确实有足够的能力贿赂或者说服一位御史替他们报复张家。说不得,他们还巧言令色地说了他许多坏话,口口声声说有证据, 又给那御史许下了丰厚的报酬,才劝得那御史鬼迷心窍答应了弹劾之事。
  张峦眯了眯眼,沉声道:“你怀疑是周家在背后指使, 想查清楚?”
  “唯有如此,才能解开我的疑惑。”张鹤龄颔首道,“如果此事果真是周家指使的,日后自当以牙还牙;如果此事与周家无关,便算是我有些小人之心了。父亲,若想查清楚,就须得尽快应对。不然,明日这桩案子便会了结,若是头尾都被他们打扫得干干净净,咱们的疑惑便无从证实了。”
  张峦思索片刻,正待再问清楚,忽而听见窗台下发出了细碎的声音。张鹤龄一个箭步上前,将窗户推开,便见张延龄讪讪地捂着因为一时激动跳起来撞在了窗棂底下的脑袋:“大哥……我就是有些好奇……”
  “进来说话。”张鹤龄在他的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张延龄进书房后,便再也按捺不住了:“爹,大哥,咱们家甚么时候得罪了周家?我怎么不知道?周家当真如此阴险?不过是一时结怨,就想毁掉大哥的名声与前程,让咱们张家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何止是毁掉我的名声与前程?”张鹤龄冷声接道,“若是让他们得逞,恐怕连姐姐与大外甥都会受到牵累。”他斜瞥着张延龄,实在是不想告诉他,张家之所以与周家结怨,为的还不是他这没心没肺的家伙的婚事么?
  张峦也不打算解释此事,只道:“延哥儿,你别掺和进来添乱,这事儿就交给你哥去办。你每天只管安安生生地去文华殿上下学,别耽误了功课。也不许将此事透给娘娘知晓,免得娘娘替咱们家担心,明白了么?”
  张延龄满脸皆是失落:“大哥再过两三天就要成婚了,眼下正是忙碌的时候呢!家里也只有我最闲,正好能帮得上忙!”他以后可是要当锦衣卫的,将这桩事拿来练一练手岂不是再合适不过了?难不成因着方才在坤宁宫时他提起了“套麻袋”,所以父兄都误会了,以为他是那等鲁莽之辈么?怎么会呢?就算周家再怎么可恶,他也不会上手去揍庆云侯周寿和长宁伯周彧啊!
  张鹤龄挑眉道:“你确实也能帮得上忙……”
  张延龄双眼猛然一亮,便听他道:“悄悄地让王钧告诉王链,安排些不起眼的人手守在那御史家外头,盯着每一个外出之人。我也会从庄子里调派些人进京看住周家,但他为了当锦衣卫筹备已久,手下都是训练有素之人,定然更得用些。”
  “……你让我帮的忙,只是传话?”
  “怎么,你不想帮忙?那我便另派人去王家……”
  “我去!我去!我马上就去还不成么?”满脸怨念的张延龄撅起嘴,看了看张峦,又望向张鹤龄,见他们俩都没有软化的倾向,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开了。从背后望去,他耷拉着脑袋的模样,活像是被霜打过的菜蔬,蔫巴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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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延龄带着人去了一趟王家,借着与王钧一同在校场比试的机会,亲自将张鹤龄的话带给了王链。王家兄弟都有些讶异,仔细想想又仿佛在意料之中。王链当即便派出了得用的属下,让他们悄悄潜伏在那御史府邸附近。他还借用了长辈们的人,紧紧地盯住了周家各项产业的动静。
  临近宵禁的时刻,那御史家果然有了动静。大热天的,一人用披风裹住全身,乘着马车去了一座隐秘的小宅子里。片刻后,那人又匆匆地回了府中,举止间带着滔滔怒火,仿佛与方才会面之人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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