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起居注——华飞白
时间:2019-05-07 09:27:27

  听说王华闭门不出,谢绝拜访,程敏政似有所悟。说实话,他确实很欣赏爱惜唐寅这位后辈,想提携他。但不得不承认,他们来往密切至此,避嫌也是应该的。不过,既然他并不是主考官,自然便无须将他的小友拒之门外了。
  到得会试的正日子,赴考的举人们都进入了贡院。三日后再出来,唐寅毫不客气地留下了豪言壮语,说自己定然会是今科会元,状元也尽在囊中。有人欣赏他附和他,自然也有人嫉妒得眼睛都红了。还有人试图去李兆先跟前挑拨,李兆先微微一笑,坦然道:“我的才华确实不如唐伯虎。”
  这回,李兆先安安稳稳地度过了会试,休息了一两日便缓过劲来了。他对会试取中颇有把握,也不再闷在家中,倒是主动约了王守仁出来小聚。两人自从多年前一起御前觐见后,便成了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朋友,泰半时间都以书信相交,并不经常走动。
  没想到,王守仁赴约时,带上了两位小友。见李兆先惊讶,他淡定地介绍道:“路上偶遇,他们听说我来见你,便跟过来了。”确实很巧,今儿好不容易师徒俩趁着休沐想稍歇一天,结果就在街上遇见了。
  李兆先的目光掠过了那位笑嘻嘻的七八岁少年。他是面过圣的,也知道王守仁是太子殿下的书法先生。以他的政治敏感度,就算没见过朱厚照,只凭着他说自己叫“朱寿”,也猜出了这个孩子的身份。至于杨慎,听得他自我介绍后,他不由得挑起眉:“翰林院杨学士是?”
  “正是家父。”杨慎道。眼下翰林学士中就一位姓杨的学士,正是他的父亲杨廷和。
  旁边的朱厚照抬起眉,眼睛睁得圆溜溜的:怎么这么巧?!怎么就偏偏这么巧?!
  “真巧。”李兆先意味深长地与王守仁交换了眼色。呵呵,他父亲李东阳、王守仁父亲王华、杨慎父亲杨廷和,眼下都是太子殿下的先生。而太子殿下如今却是白龙鱼服,隐瞒了自己的身份,随在他们身边。若非谢迁的子女皆在故乡,指不定他们这群人里还会多一位姓谢的罢。
  朱厚照纠结了一会儿,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暂时隐瞒自己的身份。虽说娘已经指点过他,让他在适当的时机坦诚,可目前并不是“适当的时机”。怎么说,也得等到小王先生和这位李兄不在,他和杨大哥单独相处的时候。
  他既然不想揭破自己的身份,王守仁和李兆先自然不会拆穿他。杨慎反倒是并未多想,只觉得惊喜。想不到朱兄弟竟然交游广阔,认识王守仁和李兆先。这两位的才学与人品他都曾听父亲夸赞过,但毕竟父亲与他们的父亲并未深交,他也没有机会结识他们。如今终于有机会认识了,竟然是托了朱兄弟的关系。杨小少年聪明绝顶,却因信任朋友没有多想,就这样错过了猜得朱厚照真实身份的时机。
  四人在街上闲游,路遇书肆,便进去瞧瞧可有甚么好书。正浏览间,他们便听人提起了今科会试。难免有人含着酸意说起了唐寅,讽刺他还未放榜就敢大放厥词。若是会元不是他唐寅,看他还敢不敢见人。又有人附和道,这回会试人才济济,只是大都不像唐寅那般狂妄罢了。譬如李阁老长子不也是当今陛下夸赞过的少年才子么?不也是顺天府的解元么?
  李兆先听了,微微皱起眉来。
  朱厚照在旁边扯了扯他的袖角:“李兄,你觉得唐寅能不能中会元?”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看起来像是满含期待。
  李兆先不知他正期待着他否定唐寅的“狂言”,中肯地道:“若无意外,他必定是会元。”
  朱厚照皱了皱鼻子,对他的答案很有些失望:“那你觉得他会是状元么?”
  李兆先沉默片刻,道:“不敢妄自揣测。”点状元大都是皇帝陛下的意思,他怎么可能在太子殿下面前妄自猜度皇帝陛下的喜好?况且,如果没有意外,他也会参加这次殿试,这让他怎么说为好?
  旁边的王守仁接道:“不会。”他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为知道陛下的性格。陛下确实欣赏有才华之人,正因如此,反倒不可能助长唐寅的狂妄。指不定为了治一治唐寅,还会刻意压一压他的名次,打磨他的心性。
  朱厚照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就听杨慎也道:“我也觉得不会。”他之所以这么猜想,则是因为会试主考官定为了王华。他在家中听父亲提过,先前陛下明明更属意程敏政。既然将程敏政换成了王华,那就说明陛下知道唐寅此人。既然知道,以帝皇惜才之心,那便未必会如唐寅之意。
  数日后,会试张榜,唐寅名列会元,李兆先屈居第二。转眼间,唐寅的名气便更上一层楼,而他也毫不犹豫地狂言已将今科状元必定是他了。没几日,就到得了殿试的日子。朱厚照央了自家爹娘许久,终于得到准许旁观此次殿试。
  作者有话要说:  唐伯虎:我,就是今科状元,没跑了!!
  陛下:呵呵,是么?
 
 
第454章 帝皇之心
  谁也不知道, 太子殿下为何对这回殿试如此感兴趣。见众人都低着头奋笔疾书, 他饶有兴致地转来转去, 在唐寅身后停留了片刻,又在李兆先旁边略站了站。许是因他太过年幼,纵然贡士们都知道他就是太子殿下,却并没有多少人因他的缘故而觉得紧张。
  朱祐樘见状, 微微勾起了唇角,反倒是离开了奉天殿。怀恩和萧敬依旧守候在殿内, 也默默地守候着太子殿下。何鼎则随着万岁爷返回了乾清宫, 继续处理政务。直到殿试将近结束的时候, 皇帝陛下才再度驾临奉天殿。
  三百名贡士的试卷, 自然不可能由朱祐樘一一看过, 而是由五位阁老充当殿试阅卷官先行判卷。待他们大致定了名次优劣,再呈给皇帝陛下。若是得空,朱祐樘会看一看前百名的试卷;即使不得空, 他至少也会看五六十份试卷。
  不多时,阁老们就将所有的卷子并他们拟定的名次送到了御前。朱祐樘并未在乾清宫中阅卷,而是让人将这些卷子都搬到了坤宁宫。张清皎对唐寅的卷子最为好奇,特意抽出他的试卷仔细品评。朱厚照也凑过去,母子俩看得格外认真。
  “如何?”朱祐樘手持着李兆先的卷子,淡淡笑问。
  “颇有见地, 但依然有些浮于时事,应当是并不了解民间疾苦的缘故。”张清皎道,“若是将这些瑕疵略过去, 行文犹如流水,一气呵成,令人仅仅只是瞧着都觉得身心通畅,甚至于有些地方足够教人拍案叫绝。”
  唐伯虎的才华自然是毋庸置疑的,但她知道,他并不是朱祐樘最喜欢的人才类型。在如今的世道,能作得好文章的人比通晓实事的人更多,所以并不算太稀罕。就算是顶尖的才子又如何?若是不能为陛下分忧,不能为万民解难,又有何用?
  “卿卿对他的评价甚高。”朱祐樘拿过唐寅的卷子,细细地读了一遍,只觉余韵良久。他品读片刻,掩卷摇首笑道:“若只论文采,他自然该是第一。就算是论见地,他在前十位贡士中亦是甚为出众。”
  朱厚照歪了歪脑袋,赶紧问:“爹想点他作状元?”
  “不。”朱祐樘毫不犹豫地回道,“正因着他确实是个人才,反而不能给他点状元,助长他的狂妄。我若要用他,他便须得能控制住自己的言行,须得真正成熟稳重起来。殿试,就当做他的磨刀石罢。”
  “那李兆先呢?”朱厚照又问。自从经由王守仁与李兆先相识后,他便很快将这一位也划作了自己人,当然关心他的名次如何。只可惜他如今的鉴赏水平有限,看前十名贡士的卷子都觉得很不错,但各有甚么精彩之处他却是瞧不出来。所以爹在给这些贡士排名次的时候,自是不可能参考他的意见。
  “与唐伯虎相较,略逊半分。但行文更平缓些,也更实事求是。可见西涯先生确实费了许多心思好好教养他。”张清皎道,“万岁爷可还发现了更好的卷子?不若也给我看看,让我开开眼界?”
  这一日,一家三口都在坤宁宫里兢兢业业地阅卷。直至深夜,朱祐樘终于圈定了前十名的名次,后头的名次略作调整,大体并未变化。其中,状元与榜眼是调上来的陌生名字,而李兆先则因“一门双探花”殊为难得而高中探花。至于唐寅,非但并未被点为状元,连三鼎甲里也没有他的名字,只排了二甲第三名。
  张清皎问二甲第三名可是有甚么考虑,朱祐樘浅笑道:“他不是六如居士么?”既然号中有“六”,那就让他排成第六名罢。若不是因着这样,或许他还会将唐寅的名次再往下压一压,或是第九名或是第十名。
  听了他的话,张清皎真不知是否该同情唐寅。连朱厚照都觉得这家伙有些可怜,幸好“六如居士”这个号救了他,不然他要是叫“九如居士”,就该排第九位了。唉,他怎么不知道,一贯仁慈和善的爹也有如此促狭的时候?
  殿试张榜后,整座京城瞬间都沸腾了,几乎是人人奔走相告。自信心满满的唐寅没有成为自己期待已久的状元,只觉得难以置信,竟是在徐经买下的别院里枯坐了一天一夜。只中了同进士的徐经也颇为失落,但他却不是为了自己而失落,而是为了唐寅而失落——他坚信对方一定会是状元,可眼下到底是出了甚么差错?
  受到打击的唐寅直到皇帝陛下召见的那一日依旧没有完全缓过劲儿来。他的文章绝不可能不如其他人,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他穿着新衣衫立在一群进士中间,远远望着前头慢行的状元、榜眼与探花,忽然觉得春日的阳光如此刺眼,而又如此冰冷。他依旧对自己的才华充满自信,可是却对能寻着欣赏自己的“伯乐”不那么自信了。
  但无论如何,他都须得找到机会去御前问一问,他到底何处不如三鼎甲。不然,这口郁气便犹如利刺一直扎在心底,他怎么都不可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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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唐寅下定决心必须通过馆选进入翰林院成为庶吉士的时候,宗室们早已经陆陆续续地离京了。往年宗室离京都是悄无声息,早已引不起京城百姓们的好奇。毕竟,连续几年下来,他们已经见过多少回宗室进京离京的场面了,如今早就不觉得稀罕了。官宦勋贵们本也是如此,就算是京城里的皇亲国戚们,也不过是按照亲疏远近去送一送行罢了。
  然而,今年不同,因为雍王朱祐枟即将出京就藩。他不仅仅是弘治年间第三位就藩的亲王,更是本朝第一个奉着母亲就藩的亲王。更令人遐想的是,他的母亲邵太妃所生的三子皆已经出京就藩,而齿序在雍王之前的益王朱祐槟、衡王朱祐楎却迟迟没有就藩之国的意思,看架势似乎还想在京城里待下去。
  无论有多少言官弹劾,两位亲王也都巍然不动。上回岐王朱祐棆就藩时,言官的攻击还不至于如此激烈;这回比他们更年轻的六弟朱祐枟眼看就要出京了,言官的弹劾每天都像是雪片似的,不乏如风霜刀剑般指责他们图谋不轨的。
  对此,朱祐槟与朱祐棆依然沉默不语。倒是朱祐樘在早朝时发了怒:“荒唐!你们这是在离间天家的兄弟之情?!”
  如此勃然大怒的皇帝陛下堪称罕见,原本还想慷慨激昂陈词的言官们绝大部分都愣住了。自诩性子直的回过神来,还想继续分辨,希望陛下能够看清那两个弟弟的“狼子野心”;聪慧的已经转过圜来,心里禁不住一惊,离间天家兄弟之情这种罪名,他们承受不起啊!!
  “益王与衡王之所以迟迟不就藩,是朕的意思!”朱祐樘目光冷如冰霜,“朕希望他们能待在京中尽孝尽悌!身为孙儿,他们怎能不侍奉祖母?身为儿子,他们怎能不侍奉嫡母与生母?身为弟弟,他们又怎能不为朕分忧?!”
  “当初兴王就藩,便让长辈们尝尽了骨肉分离之痛!岐王紧接着出京之国,一次又一次分别,无疑是生生地从朕心头剜肉!子女乃血肉之系,兄弟乃手足之情。你们可在家中尽享天伦之乐,凭什么朕却须得反反复复地忍受削手断足之痛?凭什么朕的祖母和母后却须得强颜欢笑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离开?!”
  “尽孝与尽悌,有甚么不妥?!你们眼见着民间与官场种种不平事不去管,反倒是来管朕的家事?!”盛怒之下,皇帝陛下终是控制不住情绪,“朕想让他们甚么时候就藩,就让他们甚么时候就藩!轮不到你们指手画脚!退朝!!”
  暴风雨过后,群臣怔怔地望着皇帝陛下的背影,一时间都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侍奉御驾的内侍们都跟着走得干干净净,才有言官嘀咕道:“陛下说是舍不得,可雍王不是都已经奉母出京就藩了?怎么不将雍王留下来?”
  五位阁老瞥了瞥出言的人,脸上多少流露出嫌弃与无奈之色。真是傻啊,是啊,雍王都奉母离京了,难不成还瞧不出来么?以陛下与兄弟姊妹之间的情谊,自然恨不得他们都能待在京城时时瞧见。可邵太妃所出的三位亲王都先后离京,连她自己都走了,这无疑意味着主张离京的就是她。也正因此,反倒是伤了兄弟之情啊。
  若非如此,怎么只有兴王为了受嘉奖而努力入京,岐王却没有半点动静?指不定雍王奉着邵太妃离京后,也是一去不复返。
  不过,陛下对弟弟们的怜惜不舍,真是既让人触动感慨,又让人担心忧虑啊。若是陛下想将诸位亲王一直留在京中陪伴,该怎么办?藩王出京就藩,实同软禁在封地。虽说他们天高皇帝远,确实会闹出不少事来,但也正因此,便是他们有谋逆之心亦很难染指兵权,怎么也折腾不出事来。更何况,近些年宗室的风气已经好转了不少,眼见着各地宗室都规矩了许多。维持现状便已经足够了,益王与衡王等亲王可千万不能破例啊!
  回到乾清宫的朱祐樘几乎是瞬间便收起了满脸的怒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朕忙着批折子,若无要事,任何人都不见。”既然难得大怒一回,便不妨让群臣更深刻地体验一次帝皇之怒的感觉。毕竟,能找到这种撂狠话的机会可真不容易。往后祐槟和祐楎他们大约不会再有甚么就藩的压力了,便是群臣想要施压,也只会朝着他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和善的人不发怒则已,一发怒很容易唬住人的╮(╯▽╰)╭
 
 
第455章 王献回京
  帝皇的雷霆之怒, 自然并非须臾间便可消解的。对于寻常官员来说, 大约对此没有甚么真切的感受。但平日里想甚么时候觐见就甚么时候觐见的五位阁老却受了连累, 一连吃了好几回闭门羹。拦在乾清宫前的何鼎面无表情地传陛下的口谕:若无要事,任何人都不见。
  这几天倒是真没有甚么要事,但桩桩件件日常须得慢慢理顺的事儿也不少,只是不那么着急罢了。譬如玉米推广的情况, 又譬如各地悄悄括隐的进展等等,这些原本都是皇帝陛下极为关心的事儿, 隔三差五便会将众臣唤过来商议一番。但如今他们连皇帝陛下的面都见不着, 只能从奏折上的朱批来体会陛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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