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伴伴甘为辅佐?”闻言,朱祐樘挑起眉,笑问。萧敬如今虽无掌印太监之名,却有掌印太监之实,这可是多少太监做梦都想坐上的位置。都说太监恋眷权势,但其实许多人都舍不得拿到手里的重权。这也是人之常情,有几人能高风亮节,会心甘情愿地将叱咤风云的权力交回给其他人呢?
萧敬笑起来:“本便是意外捡了戴先生的漏,自然该还给戴先生。论威望与处事之能,老奴不足戴先生,这是事实。更何况,老奴身上还有污点,随时都有可能被言官弹劾。恐怕日后不仅老奴自个儿受累,连千岁爷也免不了被牵连。说来说去,这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还是戴先生最为合适。”
提起所谓的污点,他极为坦然。这几年也并不是没有言官一直抓住尚铭之事弹劾他,他亦从焦虑不安渐渐地变得越发坦然了。他与尚铭之间的交情,并不是“交友不慎”四字可以概括的。就算尚铭满身都是过错,他也不忍心与他划清界限,所以便只能生生受着这些他本便该受的攻讦了。
两人这次见面并未持续太久,不多时萧敬便又悄悄回到了奉天殿。朱祐樘独自坐在文华殿里,回顾着方才的对话,心底忽然生出了一个堪称“大逆不道”的念头——
即使子不言父之过,他也应该公允地说:朝堂内外之所以如此乌烟瘴气,并非仅仅只是佞幸们的过错,而是宠爱纵容他们的帝皇之错。他确实没有办法改变现状,甚至连谏言都必须慎之又慎,免得触动如今神经格外敏感的父皇。但他可以引以为鉴,以身作则,在他能够做主的时候,缓缓改变国朝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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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宴结束后,张清皎回到清宁宫,便见内殿的明间角落里挂着一对鹦鹉。这对鹦鹉生得极为艳丽,一只身上是火红色的羽毛蓝黄相间的翅尖,另一只身上是鹅黄色的羽毛绿蓝相间的翅尖。见她进来了,它们竟像是认得这个陌生女子似的,在架子上拍着翅膀飞了起来,口中叫道:“见过娘娘,见过娘娘!”
张清皎颇觉得稀奇,逗了逗它们,问左右:“这是哪里来的鹦鹉?”
她早已知道,先前万贵妃送的鹦鹉刚送去西宫没两天,就被猫儿扑杀了。听说此事还导致了万贵妃昏厥,引发了她的脑卒中之症。虽说她去世不一定与鹦鹉有关,但至少乾清宫里的那位这两年是见不得鹦鹉了。也因此,据说后宫里许多嫔妃都不得不将自己养的鹦鹉送回了百鸟房。
“是太子殿下让李广送来的。”云安脆生生地答道。
张清皎怔了怔,坐在铜镜前卸妆更衣的时候,不免想道:在这种时候去百鸟房要鹦鹉,会不会犯了乾清宫那位的忌讳?虽说太子殿下许是知道她的鹦鹉被扑杀了,所以一直想着怎么补偿她,她也很喜欢这样的惊喜。可若是因此触怒了皇帝陛下,那便得不偿失了……
正思索着呢,身后忽然又传来鹦鹉的声音:“见过殿下,见过殿下!殿下万安!”
她从铜镜里望见了朱祐樘的身影,他正立在鹦鹉架前,望着两只小家伙上蹿下跳,似乎有些没料到它们竟然连他都认识。在旁边的李广殷勤的介绍下,他有些迟疑地拿了几颗葵瓜子仁放在鹦鹉的食盘里。两只鹦鹉叽叽呱呱地吃了,又憨态可掬地叫道:“谢殿下!”
“……”这一刻,太子夫妇二人不约而同地想道:这该不会是成了精罢?
“怎么样?太子妃可还喜欢这两只鹦鹉?若觉得它们太嘈杂了,我便让李广再去换两只安静些的过来。”说话时,朱祐樘已经来到了东次间里,望着太子妃披散着秀发的背影,微微笑起来。肖女官等人皆退到了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只作什么也没瞧见,什么也没听见。
“喜欢。”其实,张清皎最喜欢的动物并不是鹦鹉。毕竟后世养鹦鹉的人少,她的喜好更偏大众化一些。万贵妃送来鹦鹉的时候,她只是纯粹觉得很稀奇,在光辉殿里住着又孤单,所以才对那只鹦鹉格外上心罢了。当然,这些话没有必要对太子殿下明说。无论太子殿下送什么礼物,都是一种惊喜。
“真的喜欢?”朱祐樘对旁人的情绪格外敏感,听出了她语中的犹疑,“若是不喜欢,也莫要勉强。我只是想着内殿里/太/安/静了,若有两只鸟儿陪着你,日子也热闹一些。你若是觉得不好,就换成别的。”
“不是不好,只是……”张清皎思索片刻,到底还是道出了心底的担忧,“臣妾听说,父皇不喜鹦鹉,最近许多嫔妃养的鹦鹉都退回百鸟房了。若是让父皇知道咱们清宁宫在这种时候还公然养着鹦鹉,恐怕不太好……”
“不过是两只鸟罢了,父皇不会在意的。”朱祐樘道,望着她的目光更加柔软了。他本来一直期待,太子妃收到鹦鹉之后会惊喜而笑,会笑盈盈地向他致谢。可如今却忽然觉得,一心替他考虑的太子妃更令他心底暖融融的。
“更何况,他只是眼不见为净,就怕触景生情罢了。咱们清宁宫便是养着鹦鹉,他也不会特地过来瞧,见不着便没事。而且,我另外送了两对给祖母和母后,他见得多了,渐渐地应该就会习惯了。”
为了能养一对鹦鹉,他也真是考虑得面面俱到了。连周太后与王皇后都养着鹦鹉,皇帝陛下还能怎么样呢?王皇后那里他不常去,周太后那里便是去了也只能忍受,久而久之或许真的就习惯了。
不过,更令张清皎感慨的并不是太子殿下行事的滴水不漏,而是他为此事所费的心思。若是她对于这种事并不敏锐,只是欣喜于收到了一对鹦鹉,他恐怕也不会提起为了送这对鹦鹉,他私底下究竟还做了哪些准备。如此默默地付出了远比送礼更多的心思,却藏着不说,可真是……教人心底不禁软绵绵的,又替他心疼。
想到此,太子妃忽然又一凛——
不成!她万万不能被如今新婚燕尔的“浓情蜜意”冲昏了头脑。太子殿下待她好,是因为她目前是他唯一的女人,又是他新婚的妻子。她绝不能因为这些好而动心,彻底忘记了自己的战斗目标。如今他只有她,所以才一心一意对她好。然而,谁知道他以后会有多少女人,又会为她们费多少心思呢?
她正试图坚定意志,将太子殿下的糖衣炮弹都挡住呢,对此一无所知的太子殿下又问:“今日赐宴,你一直在西宫,可见过了岳母?”
“见过了。”张清皎回过神来,道,“只是觉得见面的时辰太短,还没有来得及说上多少话,母亲就回到宴席上了。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一年到头来,或许也难得见母亲几面,更不用提父亲与两个弟弟了。”
“以后会有机会的。”朱祐樘听出她声音里的怅惘,忽而想起了某个既遥远又无比深刻的身影,不由得温柔地笑起来,“到时候,你甚么时候想见岳父岳母,便随时传唤他们进宫就是。一年到头还有许多节日,便是没有由头让他们进宫,也可借着节日与他们见面。”
张清皎怔住了,轻轻地咬了咬唇角——
怎么办?就算心底再三重申,她的目标是太后,是权势,绝不能陷入抢夺一个男人的困境里去,她还是可耻地……觉得微微有些动摇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礼物喜欢吗?
太子妃:喜欢。
太子:和岳母谈得怎么样?
太子妃:时间有点短,而且见不到爹爹和弟弟有点不开森。
太子:放心,以后等我做了主,想见随时可以见。
太子妃:……(受到会心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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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3∠)_,这章搞定得赶紧弄下一章!
第97章 顺其自然
时间流逝, 不经意间便已经是阳春三月了。
对于太子妃而言, 在宫廷里的每一日几乎都是循环往复, 却也充满了各种未知的惊喜。
之所以循环往复,是相对于闺中生活而言,她如今的起居作息都安排得太规律了,而且完全不由她自己做主。早晨侍奉周太后, 下午陪着王皇后,早出晚归犹如上班族, 而且并没有周六日可供歇息。
之所以惊喜, 则是太子殿下所带来的。
她本来以为, 费尽心思送一对鹦鹉, 体贴地满足她思念家人之情, 便已经是太子殿下最浪漫的举动了。却没想到,原来他的浪漫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该如何向自己的女人表达关怀之情。更难得的是, 没有任何人给他出主意,所有一切皆出自他的真情实意,纯粹而又无暇。
诸如,他会忽然带回一幅画,笑着说他今天闲暇时忽有所感,因此作了一幅画。画上是穿着常服的她正在逗鹦鹉的场景, 尽管她实在瞧不出上头的女子哪里长得像她,可眉眼间的神韵却捕捉得极为传神。
又如,他会在对弈的时候, 很快察觉她下错棋的懊悔之意,主动地将棋子拈起来,体贴地问她想不想试试另一种棋路。若是她连续输了两局,他便会刻意败一局,让她扬眉吐气一番。就连输棋,他也输得极其自然。若不是她偶然知道他正在向李东阳和谢迁两位先生请教对弈之道,恐怕真会以为他的棋力与她相当。
他还会问她,在闺阁中的时候都会做些什么,在内殿里其实也不必太拘谨。她思来想去,终是受不住不能午睡的规矩,委婉地向他提了出来。他微微一笑,侧首对肖女官道:“清宁宫里的规矩,便是太子妃想歇息的时候就能歇息。若是肖女官觉得不妥当,只管不外传就是了。这样的小事,也无需让祖母和母后知晓。”
这些看似微末的小事不断地发生,一桩桩一件件,张清皎却都记得清清楚楚。她也很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心底的动摇已是怎么也无法抑制。她一直试图用各种理由说服自己,但在面对这位无论是外貌性情还是行为举止都正好击中她的少年时,她却始终无法坚定地抗拒他接近自己的内心。
谁能拒绝他?谁能拒绝一个真心实意对你好的人?谁能拒绝一颗纯粹的心?更何况,他是你的夫君,是你合法的另一半,是你人生中的第一位伴侣,亦是你最理想的那一个接近于完美的“他”。
至少,她不能。
这一日,太子妃再度于傍晚时分回到清宁宫。甫入内殿,她便发现角落的梅瓶里插着刚绽出花苞的桃花枝,不由得笑问:“这是谁去了御花园,还特意给我折几枝桃花回来?这桃花挑得不错,有将放未放的,也有花骨朵,能养好几天呢。”
“是太子殿下在文华殿里摘的。”有宫女回道,“中午派了何鼎送回来,说是娘娘晚上回到殿里便能见着了。”
立在梅瓶前的张清皎怔了怔,忽然觉得身边飘过几缕桃花香气,不由得又定睛看向梅瓶里的桃花枝。原来,许是觉得殿中足够温暖,那将开未开的桃花竟然盛开了,虽只有单薄的一朵,花香却仿佛更浓了几分。
注视着那朵梅花,她恍然想道:她又何必拒绝呢?他对她好,她便也对他好。以一颗真心换取另一颗真心,不是应有之义么?若是他对她是一片纯粹,她对他却虚与委蛇,又怎么对得起他?
当然,必须谨记,付出真心并不是没有任何保留的。毕竟,未来还有许多的可能性。
只要暂时无视婚姻的状态,将如今视作“恋爱期”便足够了。他对她好,她也对他好,尽情享受这段时期的情意绵绵。假如有一天,感情不再纯粹,他身边又有了其他人,那他们的恋爱就结束了,便当做是只有亲情没有爱情的伴侣。假如还有一天,他们已经没有了感情,她与孩子的地位都岌岌可危,那便当做是感情破碎貌合神离的夫妇。她自然必须用尽全力替自己和孩子争取到足够的“补偿”。
是啊,心与感情是管不住的。
也许付出心与感情,迟早有一天她会因为他的变心感到很痛苦。可她还有理智,她很清楚地知道,这场爱情不能毫无保留。所以,就算是感情破碎了,她也不会成为一位深宫怨妇。因为她始终很明白,自己在宫廷中的生存目标究竟是什么。
宫斗,斗的永远不是男人,而是权势。但人生太漫长了,如今的太子太美好了,为何不尝试着先享受一段时日呢?就算是这段日期很短,不过是一年半载的时光,但那或许也已经是她前世今生最美好的爱情了。
所以,既然心动,便由得自己心动罢。
不必克制,不必压抑,不必紧张,更不必警惕。一切顺其自然,像刚刚进入心动期的寻常男女那样相处。若是会有爱情,那就让爱情自然而然发生;若是没有爱情就已经结束了,仅仅止于心动期也是美好的初恋回忆。
想到此,太子妃微微松了口气,忽然觉得这段时间,或许自己是作茧自缚了。不论身处何时何地,日子总是她自己过出来的。只要自己一直很清醒,轻松愉快地过日子,总比警惕万分地过日子强多了。
只要身在宫廷里,战斗便会一直继续。但是她必须认清,敌人究竟是谁,同伴究竟是谁,可依靠的人又是谁。她也必须明白,什么时候该处于战斗状态,什么时候是非战斗状态。一直保持战斗状态实在是太累了,略微调整调整生活方式或许更适合她,也没什么不好。
忽然,后头传来太子含笑的声音:“桃花开了?”
“开了。”张清皎转过身,眼角眉梢皆是笑意,“方才回来的时候还是将开未开,忽然就盛放了。殿下这枝花挑得极好,怎么瞧都很漂亮。臣妾正想吩咐她们,这几日内殿中便别熏香了,只有桃花香闻起来更好。”
“若是太子妃喜欢,过两天我再去挑一枝。”朱祐樘敏锐地发觉她的笑容无比放松。这大约是这一段时日以来,她笑得最灿烂的时候了,仿佛想通了什么,又仿佛彻底放下了什么。“若是你喜欢花花草草,不妨在内殿前种一些。清宁宫什么都好,就是没有种什么可供观赏的花草树木,景致有些差了。”
“臣妾倒是想种,只是没想好种在甚么地方。”张清皎看了看周围,见宫女们都在忙碌,便轻轻抿了抿唇,低声道,“太子殿下眼下可得空?不如咱们去廊下走一走,看看何处能开辟作花圃?”
朱祐樘愣了愣,没来由地忽然觉得耳尖有些发热:“……得空,晚上都得空。太子妃想去哪里,我都能作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