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起居注——华飞白
时间:2019-05-07 09:27:27

  熊孩子哭着哭着,眼睛偷偷张开了一条缝隙,看了看对面丝毫不为所动的姐姐,哭得更大声了。然而,不管他再怎么变着花样哭,张清皎始终很平静,既不曾安慰他,也不曾责骂他,就像是在等着他哭累了自动停止似的。
  旁边,沈`悄悄地望着那姐弟二人:“娘,表姐真好。”若是换了他家两位姐姐,知道他竟然敢动手抢别人的东西,早就拿家法教训他了。只有表姐还是那样温柔,连重话都舍不得对表弟说半句。
  张氏揉了揉他的脑袋,叹道:“她确实很好。”教养孩子的方式有许多种,她也不曾见过侄女这种教弟的法子。不过,她隐隐有种直觉,这种法子或许更适合侄儿这样的被教养坏了的孩子。
  哭了将近一炷香左右,张鹤龄终于明白,无论他再怎么哭喊,自家姐姐都不会理会他。于是,哭累了的他不得不停下来,抽抽噎噎地抹起了眼泪。张清皎将绣帕递给他擦脸,平静地道:“哭够了?好,回去的时候与我同车,我们好好说一说方才的事。”
  “……”张鹤龄本能地想拒绝,刚要开口,张清皎便道:“这事儿想必也瞒不住爹爹。你若想与爹爹同车,尽管去罢。”
  提起张峦,张鹤龄就反射性地觉得自己的肥屁股有些隐隐作痛。他丝毫不怀疑,自家爹爹要是听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肯定一回家就会拿出上次没来得及用的戒尺,好好地抽他一顿。他刚消肿痊愈没有多久的肥屁股又会高高地肿起来,之后几天,他又得和床铺与药汤子为伴了。
  “不,我,我和姐姐一起乘车回家。”
  “想与我一起回家?好吧,先去向`哥儿道歉。”张清皎道,微微抬了抬下颌示意。张鹤龄扭头看了看沈`,见他冲着自家姐姐傻笑,新仇旧恨顿时都涌上了心头,坚决不愿意说什么软话:“他也揍我了!!”
  张清皎眯了眯眼,还待再与他细说,张氏便笑着圆场道:“不过是犯了拧,不必太过较真。鹤哥儿年纪小,日后好好与他讲道理就是了。等他再大些,便明白事理了。`哥儿小时候也这样,活生生的小霸王。”
  被亲娘再度抹黑的沈`忍不住嘀咕道:“我才不是……”
  “姑母很不必为了宽慰我,特地说这样的话。”张清皎微微一笑,“`哥儿是什么脾性,鹤哥儿又是什么脾性,侄女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姑母想必比我还更清楚些。也罢,如今天色也不早了,咱们不如归家去罢?”
  张氏瞧出她想私下教张鹤龄的打算,知道她已经没了继续游玩的兴致,便道:“早些回去休息也好。灯会一直开到二十日呢,焰火也会连放三夜。若是你们有兴致了,这两天甚么时候都能过来瞧瞧。”说罢,她便让仆婢去将身在茶楼的张峦与沈禄郎舅两个唤回来。
  等到张峦与沈禄过来时,两人都已经知晓孩子们之间发生的龃龉。沈禄听若未闻,依然笑得亲切,张峦则意味深长地看了张鹤龄一眼,小胖墩禁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充分体会到了自家爹爹这一眼中蕴含的深意后,张鹤龄默默地把自己往姐姐身后藏。只可惜张清皎身量纤细,而他又肥壮,怎么藏都藏不住。
  两家人回到停驻马车之地,彼此告辞后,方各自归家。
  这边厢,沈家三口人坐了一辆马车,张氏与沈禄说起了侄女,言语中皆是赞叹:“那孩子在族中的女学里便样样都出挑,容貌性情才华无一不出众。也难为来瞻与我那不成器的弟妹了,怎么能生得出这么好的女儿来。”
  沈禄自是知道,她从来都瞧不上金氏,便笑道:“侄女好,总该有几分弟妹的功劳罢?你不该改一改往日对她的印象么?”
  张氏瞥了他一眼:“侄女好,与她又有何干?若她真会教养孩子,便不会将鹤哥儿骄纵成这样了,我也会对她刮目相看。可如今瞧瞧,她都做了些什么?入京之后的一桩桩一件件,哪里像是个能支撑门户的主母?”
  沈禄也不与她争辩,只是笑,便听她又叹息道:“可惜咱们家只有`哥儿一个小子,年纪差得太大了。若是`哥儿再长两三岁,我怎么也得让皎姐儿嫁过来当媳妇,绝不能让她便宜了外人。”
  沈禄啼笑皆非,劝道:“多想无益,你若心疼她,又信不过弟妹,便好好与这孩子相看个合适的人家罢。”
  张氏轻嗔:“还用得着你提醒么?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金氏胡乱将皎姐儿许配出去?”
  这时候,在旁边默默听了半晌的沈`忽然低声道:“就差了五岁,也没什么……”
  张氏听了,又是惊讶又觉好笑,拧住了他的耳朵:“你这才多大呢,就想着讨媳妇了?你想得倒是美,可惜你表姐却等不得。”两人年岁差得这样大,自家人这一关便难过,伯祖父张缙绝不会答应。更不必说外人的闲话了,少不得要给他们安个“童养媳”的名头。张家和沈家都是言情书网,爱惜名声,可不能成为别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沈`见父母都将他的话当成玩笑,只觉得温柔的表姐离自己越来越远,顿时失落至极。
 
 
第14章 长姐教弟
  另一厢,张峦本想将张鹤龄提溜到马车上,父子俩好生“回顾”一番方才发生之事的始末。张鹤龄却似是看破了他的想法,动作格外灵活地闪开了他,蹦上了张清皎的马车就缩在角落里再也不肯下来了。
  张峦脸色微黑,一时竟是气笑了。小胖墩倒也确实不蠢笨,很清楚该怎么做才能暂时逃得一劫。他亦并非不能将熊孩子揪出来,只是这毕竟是女儿乘坐的马车,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好闹出什么动静来。
  于是,张峦只得冷笑道:“好,且让你先躲过这一阵。等到回家之后,我再与你算账!”
  一头扎进姐姐怀里的小胖墩扁着嘴,觉得回家之后自己的肥屁股一定要遭殃了,眼泪哗哗地往下淌:“姐姐……我不想躺在床上养伤……我不想喝药……”自有记忆以来,他便从未受过那样重的教训,那几天的经历堪称是他的噩梦。加之金氏不比从前的态度,刻意疏远的举动,给他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知道疼了?也知道难受了?”张清皎戳了戳他的肥脸颊,“逃得过现下,逃不过往后,你就痛快些认了罢。怎么,抢`哥儿的灯笼,抢不过就低头去撞他的时候,你倒是只顾着心里痛快了?根本不曾想过会有什么后果?”
  “我并不是抢,就是想和他换灯笼来着……”小胖墩辩解道。
  张清皎捏住他的脸:“他不想换,你就能动手抢?抢人之物,与无赖和强盗又有何区别?抢不着,你竟然还敢生气,想教训他?你还真将自己当成匪类了?你看中的东西都理应是你的么?这是哪来的道理?”
  小胖墩的脸被她揉捏得奇形怪状,泪汪汪地鼓着脸颊道:“娘说过,只要我喜欢的东西,她就会想方设法寻来给我……哼,她说了,我喜欢就去拿,她会补偿那些人的。所以,我拿了,有什么不对?”
  “别拿娘的那一套道理来糊弄我。”张清皎唇角微微勾起,眼底却是冷静无比,“你也觉得她说得对么?若是谁看中了甚么东西都只管去拿,那我要是看中了你那些宝贝,岂不是随意就能取走?你愿意么?”
  张鹤龄咬着嘴唇,不情不愿地承认:“不愿意。”
  “若你是`哥儿,遇见一个小胖墩不管不顾的就要你心爱的东西,你也愿意给?”
  “不愿意……”
  “呵呵,既然你都不愿意将自己的宝贝给别人,又凭什么去拿别人的宝贝?难不成你与别人不一样么?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有爹娘护着么?不都有家里人珍爱么?在咱们家里,还有娘宠着你;在兴济的时候,长辈们也不与你计较;若在这京城里,你再这么蛮不讲理,旁人也不会与你讲理。你去招惹别人,别人自然也会以暴制暴。”
  张鹤龄扁着嘴,他并不是完全不懂道理,只是一向被纵容坏了,觉得顺着自己的性子来才舒服而已。可是如今再想想,以前无论自己做什么都会护着自己的娘亲已经有了弟弟,姐姐对他要求甚多,爹爹更是不可能容忍他犯错——小胖墩忽然觉得,自己前路黯淡。
  “这世上的人大抵都一样。”张清皎揉了揉他的脑袋,“你怎么待他人,他人便怎么待你。你对其他人好,其他人必定也会对你好。你若是提拳头就打人,其他人必定也会提拳头揍你。明白了么?你是想要旁人对你好,还是对你不好,都取决于你自己。”
  张鹤龄听得似懂非懂,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还有些迷惑:“可是,姐姐,我还是想要那盏花灯。如果`哥儿不肯给我,我又很想要……那该怎么办?”
  “你可以自己去赢一盏灯啊。自己猜灯谜赢来的灯笼,总比你抢来的更有意思罢?”
  “……我不会猜……”小胖墩低声道。
  张清皎不禁笑了:“你如今不会猜,往后好好进学,明年或许就能猜中了呢?若你今年就想要,也可让我去给你猜啊。要是连我都猜不中,爹爹还能猜不中么?”
  张鹤龄听得眼睛越来越亮,想起张峦那张黑脸后,又不自禁地抖了抖,嘟囔道:“爹才不会给我猜灯谜呢……姐姐,我知道错了。要是我回家之后好好认错,爹还会揍我的屁股吗?你能给我求求情吗?”
  “你是真知错了,还是像以前一样,口里说知错了,转眼又知错犯错?”闻言,张清皎似笑非笑道,“你说‘知道错了’已经说了太多回,隔三差五就出尔反尔,我已经不相信你了。除非你说到做到,否则我不敢替你求情,也不敢替你作出甚么保证。”
  张鹤龄听了她的话,眼泪在眼眶里转起了圈:“这一次,我是真的知错了!!”
  “真的?”张清皎沉吟片刻,“这样罢,若是你保证往后都听我的话,做个说到做到的好儿郎,这回我就替你说情。但一旦你说到不能做到,那爹爹管教你的时候,我便不再插手了,免得爹爹的怒火牵连我。”
  “好!就这么说定了!”张鹤龄点头如捣蒜。他对张峦已经生出了畏惧,与严厉的爹相比,自然还是姐姐更好些。虽然姐姐以前教训他的时候也会动手,但屁股疼一疼就没事了,他照样活蹦乱跳。哪像自家爹,同样是打屁股,居然就能打得他肿得下不来床呢?
  于是乎,到得家中后,张峦刚要继续提溜张鹤龄,就发现小胖墩又把自己藏在了纤细的女儿身后。他虎着脸:“鹤哥儿,过来!别以为躲在你姐姐身后,就能将今天这件事糊弄过去!还不快过来!!”
  张鹤龄赶紧扯了扯姐姐的袖角,可怜巴巴地抬首望着她。张清皎按了按他的小脑袋,对张峦道:“爹爹,鹤哥儿已经知错了,这回便不必狠罚他了,再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罢。若是下回他再犯了错,爹爹再两罪并罚也不迟。”
  张峦皱起眉:“皎姐儿,他说知错了,你便信了?之前那回他是怎么说的?这段时间看着也老实了不少,我还以为他真的改了,却没想到他竟然学会伪装了。连表哥`哥儿他都敢抢敢欺负,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我……我真的知道错了!”张鹤龄从张清皎背后伸出脑袋,壮着胆子嚷嚷道。见张峦看过来,他又忙不迭地缩了回去:“我答应姐姐了!以后都听她的话!说到做到!决不食言!真的!!”
  张峦微微眯起眼,见女儿轻轻颔首,眉头攒得更紧了。不过,还不等他出言,张清皎便道:“爹爹,女儿有话想说,请爹爹移步书房。”
  张峦微怔,见她神情郑重,自是点头答应了。待他带着女儿进了书房,这才想起张鹤龄来。然而,等他再出书房去寻时,小胖墩已经一溜烟地滚回了正房,大声地与金氏说起今夜灯市的盛况来。听着母子俩的笑声,他不自禁地想起前些日子母子俩尖锐可怕的哭声,额头的青筋再一次跳了起来——罢了,已经将至四更时分了,为了邻里的安定,他今天便放过那个熊孩子罢。
  张峦终于微微平复心情回了书房,张清皎已经亲手给他冲泡了一盏香茶:“爹爹,关于鹤哥儿的教养问题,女儿想毛遂自荐。”
  “你想教养他?这混小子可不是那么容易教的,又有你娘在,你无论怎么教,都难免束手束脚。”张峦摇了摇首,“家里的中馈交给你,我很放心。但将鹤哥儿交给你,我却担心会教你为难。”他教养张鹤龄,父教子,名正言顺,金氏也折腾不出什么水花。若换了女儿,却极有可能被金氏扰乱,甚至是无形之间受到伤害。
  听了他拒绝的理由,张清皎神色更柔软了几分,眼底却透着坚定:“爹爹放心,以前我也常私底下教鹤哥儿一些浅显的道理。他并非愚钝之人,只是被娘宠坏了而已。只要爹爹将鹤哥儿的教养交给我,不让娘插手,我便自有法子将鹤哥儿养正了。”
  “这小子实在是顽劣。”张峦依然不同意,“若不用些严厉手段,你也镇不住他。罢了,罢了,子不教,本便是我这个做父亲的过错,由我来教养他也是理所应当的。哪能将家中的事情都交给你呢?”
  “可是,再过几日,爹爹就该去国子监进学读书了。”张清皎道,“爹爹好不容易才得到乡贡的机会,来到京城,来到国子监,绝不能因为任何事分了心,更不能在旁的事上耗费过多的精力与时间。鹤哥儿的教养之事确实很重要,但女儿以为,对于爹爹而言,对于咱们张氏而言,国子监的学业更为重要,绝不能有任何疏忽。”
  张峦乃是少年秀才,年少成名,踌躇满志。他本以为自己能像堂兄张岐一样,青年中举,未至而立年纪便中进士,累任至正四品的都察院右佥都御使。却料不到,自己竟然接连六次都折在了秋闱上,平白蹉跎了将近二十年。若不是女儿询问伯父张缙、堂侄张忱之后,提示他还有另一条路途可行,他也不会振作起来拿到了乡贡资格。
  因此,他与女儿心中都很清楚,国子监的机会于他而言至关重要。唯有全力以赴,他才有可能在三年后得遇转机,成功进入桂榜。而他的前程不仅仅关系到自己的尊严,他们的家庭,还关系到张家所有族人。
  毕竟,堂兄张岐因涉入朝争无人相护而被除名撤职,而后郁郁而亡,已经是女儿尚未出生时的事了。这意味着,张家在这十来年内无人能够顶立门户。若是他下一回失败了,失落的不仅仅是他自己,更难熬的恐怕是将他当作亲子教养长大的伯父张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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