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氏深知,她很清楚唯有傅竣,才能触动魏景。
那她成功了吗?
还真是的。
亲舅的笑脸在眼前一晃而过,头顶上仿佛还能感觉到那种欣慰的轻抚,“我傅氏先祖开国时也是勇将,可惜子孙无能,弃武从文,深以为憾啊!”
“今后就看殿下的了!”
傅竣满目骄傲,当时那种兴奋自豪原来从未遗忘,饶是魏景满腔愤恨,也不禁滞了滞。
他的舅舅,就是因为舅舅,他数年来才苦苦寻觅从不间断,即使毫无音讯,也未曾有一丝一毫的放弃。他甚至想过,若以后复仇成功,他得了天下,还能广告天下寻之。
舅母表弟几个若还在,听了消息会主动联系他的,比人海茫茫胡乱摸索好多了。
他好好照顾她们,教导表弟让他秉承舅舅旧志,让舅母颐养天年,让表妹们寻个好的夫家,和乐一生。
可惜,可惜他换来的却是又一场背叛。
魏景痛苦闭上眼睛。
眼前的孟氏痛哭流涕,懊悔自责,真情流露表现无懈可击,所叙所言也合情合理。他本应该相信的,但可惜,他骗不了自己。
孟氏真是被要挟着,不得不为吗?
不。
这几个月时间下来,孟氏表现得太好太完美了,尤其是纳妾风波那一场,她的凄厉的哀泣入木三分,连魏景也为之动容。
傅芸尚可说是陷入往昔噩梦,那孟氏呢?真真假假的说辞,是什么支撑着她这般成功地出演了这么一场好戏,超水平发挥,神态动作足可乱真。
魏景可不是一般人,哪怕被亲情遮蔽,他敏锐还在。
偏偏孟氏做到了。
她不可能是客观被威胁的,但凡心里有一丝不甘愿,她也无法办到。
她必是主动的。
她是很乐意的。
魏景有时,真痛恨自己这般敏锐。
他重重吸了一口气,将胸臆间涌动的情潮压下,睁眼,冰冷如昔。
他短促冷笑:“凭什么呢?”
孟氏欲杀他的骨肉,却让他救她的儿子?
孟氏一滞,抬目看魏景,对上一双微泛赤色的眼眸。
“安王大败,仅余数百残兵退回汉寿。”
孟氏大惊:“那阿沛呢?!”
魏景并没说任何前情提要,只冷冷道:“被安王带回。”
被安王带回?
仅剩几百残兵?
以魏景之能,若有心,仅剩这几百残兵,如何救不了傅沛?
孟氏并不知魏景早已离营,也不知当时战场特殊,她按常理推断,得出结论,登时头脑那根线弦“啪”一声绷断。
“你这个狼心狗肺的贼子!和你那皇父是一个模样,心狠手辣!!”
所有希望陡然落空,孟氏癫狂,手一指魏景:“还有你那愚蠢的母后!!”
撕开所有伪装,孟氏原形毕露,神色怨毒:“若非你那蠢笨如猪的母后,若非你兄弟二人过分张扬,我傅家如何有灭门之祸?!”
“我的夫君,我的儿女,还有我的父母姐弟!”
旋涡的中心,无一人能幸免,可怜她的老父老母,年近古稀难得高寿,正要好生庆贺,谁知却喝成了断头酒。
“你们都该死!”
“死得好啊,蠢妇死得好!东宫满门死绝最好不过!还有你!”
孟氏浑浊的双目流露出深切的怨毒,切齿道:“你该死!正该和你那小杂种一起下地狱!”以鲜血祭奠她所有血亲的在天之灵!!
蠢妇?死得好?
东宫满门正该死绝?
小杂种?
头脑“轰”一声巨鸣,魏景呼吸一窒,双目瞬间赤红。
眼前孟氏怨毒的面容,和他记忆中皇父那张慈和的脸融合在一起,后者瞬间变得狰狞。
两者重叠,难以分割,切骨的恨意随着血液快速涌动,几要冲破血脉,魏景面容一阵扭曲,嗜杀之意森森而出。
他大恨:“来人,开门!先把他那双招子给我来剜出来!”
他要亲自剥了他的皮,将他剁成肉泥!!
魏景喘息粗重,双目赤红,视野中甚至隐约浮起一层血雾,他神色嗜血且狰狞,隐隐带着狂乱,再次陷入旧日不可自拔的失控状态。
韩熙觉得不太对,只他忠心不二,闻言还是毫不犹豫上前,但接过钥匙之际,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主子一眼。
心一突,魏景真很不对劲,他不禁隐隐担心起来。
然就在韩熙手上迟疑一瞬之际,他耳朵一动,忽听见一阵由远而近,轻盈却急促的脚步声接近,夹杂着焦急的呼唤。
“夫君?”
作者有话要说: 阿箐就是怕魏同学一朝回到解放前,他渐渐走出来不容易
第122章
邵箐醒时, 就知魏景不在她身边了。
若他在, 他总是第一时间知晓她睡醒的。
她睁眼问:“平嬷嬷,什么时辰了?”
回答她是孙氏的声音:“申时三刻, 快申正了。”
孙氏一直焦心女儿,但奈何女婿不让人进正院,好不容易魏景到前头去了, 她忙匆匆过来守着。
孙氏就坐在床畔, 见女儿醒,忙俯身搀扶起,又赶紧抖开厚衣裳给她穿上, 待穿戴梳洗妥当,又将人扶到美人榻上坐着,她迟疑一下。
“元儿,你……”
“阿娘, 我已经想清楚了。”
孙氏欲言又止,就是想劝女儿三思。她也是一个母亲,能理解女儿的选择, 但在她心里肯定是女儿比未出生的外孙更重要。
邵箐明白的,她捉住孙氏放在她手臂上的手, 微笑:“待把孩子生下,还有七成痊愈机会了。倘若不痊愈, 也未必不能恢复一些。”
邵箐面带微笑,心绪不但平和,而且很积极。
她这人是有点倒霉, 但每每总能逢凶化吉的。比如刚穿过时就成了流犯惨遭追杀,她磕磕绊绊到底过来了;又比如迫不得已纵身大江,她也全须全尾上岸了。
多小的几率呀,她都过来了。这回也一定可以的。孩子和眼睛,未必不能两全。
况且现在养尊处优的,能有多难?总不能比刚来时随时会毙命难吧?
邵箐不爱自怨自艾,从发生意外到现今,她已经调整好心态。
孙氏重重呼了一口气:“那好,会好起来的。”
这种坦然积极的心态,也很得颜明赞赏。
邵箐睡醒没多久,颜明来给她再次诊了诊脉,点头道:“这样很好,要坚持住。”
对于一个医术精湛的医者而言,他太清楚心态对患者的影响了,邵箐虽柔软,但她坚韧和沉稳不亚于魏景。
邵箐闻言笑:“嗯,我会的。”
心坦然,她浑身动力,坐不住了,索性让孙氏和平嬷嬷扶着去院子遛了几圈,听天气,还议论了几句。
回到屋里,一边听春喜给她念书,一边和孙氏闲聊着。聊曲阳大胜,聊邵柏,聊孙氏还不知在哪个亲家家里养着的儿媳妇。
她的态度,感染了所有人,连日来笼罩的沉闷的气氛终于一扫而空,屋里朗朗读书声,欢声笑语。
邵箐心情很不错,她还亲自点了膳,选了自己爱的菜,又选了魏景爱吃的,还问了孙氏,不过孙氏摆手没好气,说她回去吃,就不杵在女婿跟前碍眼睛了。
实际上,她巴不得女儿女婿感情更好一些,毕竟总有隐忧的。
又是笑语一番,只是待到小厨房来禀说膳食备得差不多了,却还未见魏景回来。
邵箐奇:“什么时辰了?”
“夫人,酉时一刻了。”
酉时一刻,十足的晚膳时间了,平时魏景被耽搁了尚且使人来说一声,更何况现在?
邵箐转念一想,立即想起那孟氏母女,一惊,忙道:“快,平嬷嬷让王经去前头问问,夫君可是去了地牢?”
孟氏母女,罪有应得,她并不在意这二人的生死。
她只在意自己的夫君。
巨创后的魏景,明显是出现了一定的心理问题,邵箐并不是心理医生,她只能努力用自己的方法去劝阻他,引导他。
长达数年。
很不容易的,然在这个他渐渐要走出来的关口,却出现了这么一对孟氏母女。
邵箐这两天也是大变连连,一时顾不上这二人,如今想起,心急如焚。
她不想魏景变回原来的样子,更不想他继续反复煎熬,最怕一旦回去了,再想走出来会更加艰难。
邵箐连声催促,平嬷嬷等人不敢怠慢,王经飞奔至前院一问,果然,魏景真是去了地牢,并且已有些时候了。
邵箐“霍”地站起,也顾不上自己眼睛不方便,一叠声道:“快,快扶我去!”
软轿一直有备着,只是邵箐从前不爱坐,亲卫们立即抬了来,她登上软轿,匆匆赶往地牢方向。
地牢这等要地,历来闲人勿近,但邵箐例外,一乘软轿直接抬至石牢的大铁门前,才被小心翼翼放下。
孙氏平嬷嬷一左一右扶着,邵箐走得很稳,她心中急躁,催促道:“我们快些。”
就在这时,忽爆起一声厉喝:“来人,开门!先把他那双招子给我来剜出来!”
虽发声处距离大铁门位置颇远,但这声音很高,诸人依旧能清晰听见。狠戾至极,森森寒意,配合着这血腥至极的命令,孙氏和平嬷嬷登时激灵灵一个寒颤。
邵箐却急了,这声音清清楚楚是魏景无疑:“快,快我们过去!”
她怀着身孕,平嬷嬷孙氏再快也不敢奔跑,邵箐急得不行,已扬声唤道:“夫君!”
她的呼声急促包含焦虑,很快接近,一声“夫君”冲进魏景耳内。
妻子的脸即时在眼前晃过,他将将要被刻骨仇火焚化的头脑清明一瞬,行动比思想还要快些,他已跃上台阶,迎上他的妻子。
“阿箐,怎么来了?”
迎接邵箐的是熟悉环抱,她看不见,但听觉比从前还要灵敏些。
粗粗喘息仿似重伤的野兽,魏景心跳得很快,身躯微微颤抖,邵箐回握,他掌心湿漉漉的。
她心中一紧,忙伸手摸他的脸。
脸颊下颚肌肉绷得紧紧,一头一脸都是汗,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身边的孙氏和平嬷嬷已立时屏息,半丝不敢动弹,看不见,但不难想象出魏景现在是怎么一副模样,邵箐不止一次见过魏景失控。
但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失控过了。
该死的孟氏母女!
她心疼极了,立即展臂回抱他,轻拍着安抚,柔声道:“夫君,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还没嗅到血腥味,剜目肯定没进行。孟氏母女差点害了数十万将士,死有余辜。但邵箐并不希望魏景虐杀,尤其还亲手,这样只会让他往回头路越走越远。
“好不好?”
“……好。”
魏景状态很不好,人虽恢复清明,但依旧牙关紧咬,眼睛泛着赤红色,一头一脸,尽是冷汗。
暴虐因子在冲刷血管,翻滚着叫嚣着几欲破体而出,但他还是努力压抑下去,立即答应携妻子离开。
“承平,先把人关回去。”邵箐看不见,循着方向给韩熙下令。
韩熙立即应了一声,他大松了一口气,不过主子状态仍旧不对,他连忙将钥匙一还,紧紧护着后头。
魏景并没让人扶,半拥半抱着妻子出了石牢,冷风一吹,他这才好过了一些。
粗重的喘息依旧在耳边,但那只大手细心给她掖了掖斗篷,在他怀里,邵箐永远不需要担心自己的安全,她伸手环住他的脖子,让他把自己带回正院。
“都下去。”
魏景短促一声命令,携妻子入了内室,将她安置在美人榻上,自己紧紧抱着她。
邵箐展臂回抱他,将他的头部安置在自己的颈窝,摸索着掏出帕子,给他细细抹着汗,又细细亲吻他。
她的怀抱十分温暖,温柔怜惜的动作如春风过境,抚平他的暴虐。魏景神色慢慢平复下来,黑眸中的赤色也褪了些。
“阿箐,我要杀了她!”
魏景已经将他的父皇和孟氏分开了,但杀意不减半分,声音嘶哑,却隐透森然。
他杀意不改,却唯恐妻子不喜,她方才叫停了他,话罢急急解释:“阿箐,我……”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邵箐轻轻拍着他的背,肯定道:“她受安王所指,险陷数十万大军于死地,按军法,罪不容赦。”
不管孟氏是什么原因,三十万大军难道就该为此献出性命吗?
另外还有魏景,安王的目标是魏景。
邵箐已问过安王谋算了,虽魏景不欲她担心轻描淡写,但她能猜测得出其中惊险。差一点,差一点魏景就被困死局,遭烈焰焚身。
她后怕不已,对孟氏母女安王更是切齿痛恨,这些人心思歹毒不择手段,身死正是罪有应当。
“可是,可是……”刚才妻子叫停了他。
邵箐轻抚他鬓角,将脸贴在贴着他的脸颊:“我如何就在意她了,我只在意你。”
她轻轻道:“夫君,我不想你变得和从前一样,我只想你越来越好。”
柔情细语,如同一泓清泉,流淌过他的心间,魏景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他侧耳静静听她说着。
“她们瓦砾,你是珠玉,如何能因瓦砾而损伤珠玉?”
她握着他的手,捧在自己心上:“她们做错了事,自死不足惜,但我不许你用她们的错误惩罚自己。”
魏景知道妻子在说什么,他也知道刚才自己状态很不对,急道:“阿箐你放心,我再不会。”
他连忙保证:“我不剜她的目,我直接命人杀了她。”
魏景声音恢复清明,音调语速也和平时差不多,冷汗不再冒了,他终于缓过来了。
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