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是顾念旧主之情,明紧暗松施以援手了吗?
邵箐感叹一句,如果真这样,那倘若没有自己,而魏景跳江不死的话,倒不至于毫无喘息之机。
魏景沉默片刻,收回视线却道:“大伪似真,大奸似忠,不管是谁,也不可轻信。”
他声音淡淡,经历过血腥背叛后,他不轻信任何一个人,除了邵箐。
魏景不再谈论此事,反倒蹙眉对她说:“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什么叫没有她?这种不祥的话语他一听就不舒坦。
邵箐抿唇,笑笑也不解释。
徐苍的事,议论过就被二人抛在脑后了,毕竟他们处境还好,求援什么的本不在考虑之列。
只是二人都没想到的是,短短一日间,还会第二次碰到曾经熟悉的人和事。
……
中午,随着人流车队在道旁茶棚打尖,刚下车,魏景的脚步微不可察一顿。
虽他马上恢复正常,但邵箐如今对他神态举止已有一定了解,又与他并肩而行,还是发现了。
她当时没说什么,只坐下唤了伙计送膳时,她对他眨了眨眼睛。
怎么了?
魏景也不动声色,只视线朝茶棚左下方瞥了眼。
邵箐端起陶碗,吹了吹碗中热茶,轻啜一口,目光顺着他指引的地方望去。
蔽旧的茶棚不算大,茅草顶盖四面大敞,没有墙壁只用四根粗实的树干顶起。人多棚小,熙熙攘攘,她顺势看去,却见陈旧得有些泛黑的亭柱根部有个崭新划痕。
小小的,很不起眼,若非魏景提醒她肯定不会留意,但这明显不是随意画的,仔细分辨,这是个类似三瓣梅花的图案。
结合魏景的表现,难不成,这是个联络暗号?
果然是!
茶棚人多不好说话,登上驴车继续赶路时,魏景附在邵箐耳边,低声告诉她,这是他曾经设定的特殊联络暗号之一,专用于身边亲卫营。
魏景从戎五年多,身边的亲卫变化极大,由一开始的数百皇家禁卫军,逐渐发展成数千精选军士组成的青翟营。
这一支精锐部队,进能拱卫主帅,出能为奇兵冲锋陷阵,成员除了原来魏景的亲卫,多为他亲自挑选并培训的战后遗孤,忠心耿耿。
这些人能为拱卫魏景战死毫不犹豫,又多孑然一身没有家累,惊闻主子遭遇背叛大变,愤而脱甲离营,千里迢迢刚来营救追随,也不是多意外的事。
邵箐悄声问:“那你要和他们联络吗?”
若有了这么一支力量,底气陡增,后事也会顺遂许多的吧?
魏景摇了摇头。
“不急。”
他淡淡道:“即便要联络,也非此时。”
焉知这些人忠心是真是假?转投新帝后借此钓出他也不是没可能?
退一万步,即便大部分忠心依旧,那也很难保证中间没有混入新帝耳目。
如果可以,魏景当然希望把青翟营重新握入手里,这是一个有力的筹码。但他不急,谨慎为先,他现在不是孤身一人,他还有邵箐。
先观察着吧,时间能筛掉很多东西。
他细细给邵箐解释了自己的打算,看她深以为然点头,又嘱咐道:“这二日小心些,咱们要擦过踺嘉,这是安王的封地。”
安王,邵箐知道。
先帝第四子,魏景的庶兄,生母为朱美人,出身极低,乃先帝自小伺候的贴身宫人。
没错,就是先帝自小伺候的贴身宫人,和丽妃即如今的皇太后一般无二。这两位自小相识的同僚,都被先帝收入房中,并育有一子。
出生卑微偏有子,而先帝早期的后宫斗争极其激烈,很自然的,二人便携手抵抗。
关系一直极好,同住一宫,后来赵美人病逝,安王才八岁,很自然的他也归了丽妃养育。
亲母养母是同一个人,这兄弟俩关系自然更紧密。先帝不重视安王,随意给了块偏僻且小封地就让其就藩去了,新帝登基后,直接给安王封地扩大了一倍,已很接近巩县。
据说,这次搜捕逃犯,安王也是总领者之一,封国的兵卒频频出现在视线里。
新帝登基不久,安王封地扩张就更是新鲜,魏景很容易就收集到想知道的讯息。
这个他告诉过邵箐的,她了然点头,又庆幸:“幸好平陶在几百里之外,距离踺嘉甚远,不然只怕会有麻烦。”
现在只要顺利过了这一段就可以了,还好。
……
——
踺嘉,治所临昌,安王宫。
这个曾经相对狭小的安王宫,如今正在扩建,虽不涉及前头殿宇,但难免多些吵杂和扬尘。
徐苍一身常服,悄悄从侧门被引入正殿,他垂眸见礼:“标下见过安王殿下。”
“起。”
一道醇厚的年轻男音响起,安王转身。
这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头戴漆纱笼冠,身着藏蓝色续衽深衣,肤白红润,宽额方颌,生得甚是英伟,也颇有皇子威仪。
他见了徐苍:“还没有消息么?”
徐苍垂眸站起,拱手:“确是。”
“难不成真葬身黔水?”
安王皱了皱眉:“我总觉得太轻易了些。”他那五弟,应是更坚韧才是。
“难不成,他看破了此计?”
没错,徐苍就是一计,他曾经的身份,如今的所作所为,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作为曾被嫡出弟弟映衬得黯淡无光的安王魏平,他颇清楚魏景的本事。若是不死,单凭这些寻常兵卒的搜捕,恐怕不管多严谨,也奈何对方不得。
于是,他和幕僚商议后,看中的被贬到西南的徐苍。
明紧暗松,看似是旧日部属暗中相助,实际就是布下重重陷阱。
据信报,齐王重伤带毒跳江,江水湍急,即便能登岸,只怕也危在旦夕。
各个大小城镇的有名大夫已第一时间约束了起来,以最大力度搜查日夜不断,齐王很难吧?这时候出来一个不忘旧情的昔日下属,已至强弩之末的他,想必很大可能会求援吧?
可惜的是,事发如今已快十日,依旧毫无动静。
魏平蹙眉沉思片刻,挥手:“你且回去,严加搜索不得有误。”
“是!”
徐苍应了一句,无声退下。
出得宽敞堂皇的正殿,炙热的阳光垂直照射,又闷又热,他几乎马上出了一头汗,表情不变,心底却未尝没有大松了一口气。
他是徐家子,蒙家族护荫得以活命,且尚能继续披着战甲。如今这局势,他自然不能拖累家族的。安王的人找到他,他不得不从,且还是得高度配合,不能出一丝纰漏。
除了家族,他还有妻儿。
只是与积极的态度相比,他内心只盼齐王千万别找上自己,就这么内外煎熬过了一日又一日,好歹熬到今天,基本能断定计划失败了。
思绪纷乱,唾弃自己,又不免忆及齐王,他长出一口气,比起这山多雨足,又闷又潮,时冷时热的西南,他其实更欢喜北方广袤的天地。
一口酒一口肉,一刀胡虏一腔热血,沙土扑面心头却干净舒坦。
可惜,这等时光与这般的自己,已逝去不可再追。
……
回到安王宫。
徐苍出去以后,魏平瞥了他的背影一眼,轻哼一声。
他未必不猜测徐苍心里不乐意,但这个不重要,对方必须得做且得尽力做,就可以了。
可惜呀,废了这许多的心思,却全无结果。
“我总是不相信,齐王就这般死去。”
他此话对殿内另一个人说的,这人一直坐在殿内,只是方才并未出声。安王没对徐苍介绍他,他也没看徐苍半眼,只悠然品茗。
看着不过二十余,深青色的宽袍大袖,长长的黑发并未束起,而是用一根黑色的素缎松松系在背后,剑眉凤目,鼻高唇红,肤色白皙有光泽,非常俊美的一个男子,和魏景那种英气的俊不一样,他如魏晋名士,尽显风流。
这人正是安王宫的第一幕僚,卫诩。
卫诩并非单纯的幕僚,他本荆州名士,魏平慕名数顾,二人志趣相投,以挚友互称,他方出山至踺嘉。
所以此人说话也相当直接:“信与不信,此计已无用,另谋他法需尽早,否则时日愈久,擒拿齐王恐无望。”
“张阔呢?他潜于青翟卫已有些时日,还无消息传回么?”
作者有话要说: 死忠这些,宝宝们不要太焦急,男主现在不可能轻信任何人的。
第19章
踺嘉往西北百余里的一处河滩,黔水边缘。
江风吹拂河岸,芦苇摇摆发出沙沙声,一年约二十四五的男子举目远眺片刻,眉心紧蹙:“今日已是第十日了,殿下还没有联系我们。”
这是青翟营的首领,都尉韩熙。
其实这么说也不对,如今青翟营已不再是曾经的青翟营,韩熙也不再是大楚都尉。
青翟营和寻常将士不同,他们对魏景忠心不二且基本无家累。所谓附逆消息一经圣旨宣告,全营哗然,趁着先帝早安排的人忙着接手北军,他们毫不犹豫离了大营,立即乔装潜行欲往京城营救主上。
京城未到,流放的消息就传来,于是他们又匆匆改道。
可惜由于没能获得精准情报,到底是晚了一步,等他们赶上时,魏景和邵箐已被迫投身黔水了。
于是,这群人马不停蹄沿着上游找下来,又分散人手留暗号,直至如今。
韩熙急得嘴上起了几个大燎泡,黑色布衣沾满尘土,神色焦灼一脸疲惫。
“只盼殿下如今隐于僻静处疗伤,因而未看见暗记。”
和韩熙站在一处的还有三人。二个身穿扎袖劲装的高大汉子,昔日的镇护将军张雍,虎牙将军陈琦;一个身穿灰色布袍的长须文士,昔日行军司马季桓。
魏景旧日帐下十虎将,张雍陈琦就是其中之二,此二人和韩熙一样,皆是魏景亲自提拔的寻常军户子弟,亲长皆死于鞑靼之手,牵挂甚少。这几年倒新成了家,但二人妻儿皆在边境,悄悄带上就是。
季桓则是魏景麾下谋臣,他当年乃慕齐王之名而来,投的本非大楚,忠心对象也始终都是前者,惊变一起立即联系张雍等人离开。
河滩附近还守了不少布衣汉子,虽装束各有不同,但从站立姿势到精神面貌,都隐隐昭示其军旅出身。
张雍脾气火爆,闻言怒骂:“他娘的皇帝老子!干的都不是人事!”
谁说不是呢?他们主公为平鞑靼耗费了多少心血精力,没人比他们更清楚了。
只是季桓却沉声说:“公恕慎言,如今需以寻找殿下为要,不可横生枝节!”
即便此处自己人严密把守,也不可掉以轻心,且骂习惯了很容易脱口而出的。
张雍悻悻闭嘴:“先生,那我们接下来该如何?”
三人直直盯着季桓,季桓沉吟半晌,道:“殿下或许真隐于僻静处养伤,但也有可能看了暗记后,却暂未与我等联络也不定。”
至于坠江身死,却没有一人提及,不是避讳,而是他们有一种莫名信心,魏景不会这么容易就死去的。
这次他们带出来足有三千余人,若是当中混入一个或者两个新帝的眼线,那后果不堪设想。
“我等莫要急躁。”
季桓隐晦说罢,问韩熙:“承平,先前让你琢磨一遍底下的人,可有结果。”
“我勾选了百余人,已命人仔细观察,若真还有眼线,近日应能有讯。”
青翟营本近五千,这三千多人是已筛过几遍的了,韩熙得了季桓嘱咐,又吹毛求疵圈了百余人出来。
正说话间,河滩下游突然喧哗声大作。四人眉心一皱急赶过去,却见几名兄弟将一个青衣汉子按在河堤一侧,定睛一看,是六队什长张阔。
“张阔悄悄往河堤藏了此物,还做下隐蔽记号。”
一兄弟递上一块内衣裁成的不规则布片,韩熙等三人接过一看,只见上面用鲜血凌乱地写了几个字。
“如常,未有联络。”
“你他娘的贼子!居然敢悄悄往外传信!”
张雍勃然大怒,几步上前一脚踹中张阔心窝,他天生神力,张阔惨叫一声,登时吐血昏迷。
季桓却执起张阔双手一看,只见食中二指上头有七八个细小的伤口,咬出来的,最早那个已伤愈多时。
他心头一凛:“我们的行踪,只怕一直在人家掌控之下,赶紧走,不可再留!”
万幸,殿下没有联络他们!
……
韩熙等人的现状,魏景邵箐自然不得而知,他们路上又见了好几次梅花记号,但一律暂未理会。
走了几日,已将踺嘉抛在身后。这天傍晚,寇玄问,前方有个乡镇,是否投宿客店?
邵箐撩起车窗帘子,前方确实有个乡镇,炊烟袅袅的,规模不大,借了这条主干道的福却甚是繁华。
魏景道:“可。”
寇玄应了,立即扬声喊前头的颜明,两辆驴车一前一后往小镇行去。
邵箐又往车辕方向看了眼,放下帘子。
话说这个寇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自离了合乡,外头搜捕风声是越来越紧,他没有异动不说,反而对魏邵二人越发客气了。
这种客气,在那日过了第一个关卡后达到顶峰,自此,他完全是以魏景马首是瞻。
寇玄选了一家客店,两辆驴车赶进去,命伙计卸了驴车喂饱,一行人转入后院的上房。
逐渐离开黔水下游,排查倒是显得疏松了些,伙计告诉他们,兵卒白日查过,今晚肯定不来了,可以睡个安稳觉。
这样挺好的,虽魏景有手段保证消息不漏,但麻烦事能免即免了。
“你梳洗罢,等会我给你换药。”
由于安全所限,邵箐一直和魏景同房。一段不短的时间下来,她也习惯了,好歹不再别扭,反正就是一人睡一边,谁也不挨谁。
这上房条件还行,分里间外间,沐浴的大桶搬进里间,她快手快梳洗妥当,出来换魏景。
等他也洗了,她拎着金疮药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