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激动,也急待回应,忙忙又追问:“阿箐?是真的吗?”
在刚才,邵箐是有惧意的,但此刻看着他这种身处深渊仰望明月的表情,复又添上一丝心酸。
很复杂的情绪,但现在她是不敢再否认了,喘了一口气,点头,哑声道:“我没有想离开你。”
“那为什么你要立女户?”
魏景可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好在邵箐灵光一闪,她道:“我们不是没拜天地吗?这算不得真正的夫妻,如何能这般直接归一处了!”
还真是的,原身乃傅皇后亲选,圣旨赐婚,司天监择取的吉日,太常等一宗官员操持婚仪,并迎进齐王府的,上玉牒,拜帝后,不可质询的齐王妃。
但却差了拜天地这一步骤。
原因是大婚前一个月北境生变,对鞑靼的最凶猛一战打响,魏景毫不犹豫奔赴北疆。
新郎官缺席,但大婚却并未延期,全因他幼时得高士批过命,二十及冠前,必得成婚,不然会有性命之忧。
皇家的娶媳,拜堂这些反倒不是最重要的,迎亲本就不需要皇子亲至,所以,一整套下来,也不影响原身嫁入皇家门。
彼时,傅皇后怕小儿媳心里委屈,再三强调等魏景回来就补上余礼,为此,她还亲笔写了书信,命人送往北境,叮嘱了此事。
因此,魏景也是很清楚来龙去脉的,他闻言一呆,随即急道:“阿箐,委屈你了!”
他竟是忘了此事!
一时乌云散尽见月明,他所有狂乱阴鸷如潮水般系数褪尽,一脸的欣喜歉疚,见邵箐面露痛楚之色,方醒悟自己方才失控所为,像烫着一般猛松开手。
“阿箐很疼吗?”
原来他的伴侣并未想遗弃他,反倒自己是一再委屈她,魏景又急又愧,紧紧搂抱着她,又替她揉按双肩:“是我不好,我竟捏疼了你!”
“你生气打我就是!我以后再不会,你相信我!”
他急急地道歉,邵箐却很一言难尽,扯扯嘴角笑不出来,肩膀揉着痛感更明显,她往后缩了缩避开他的手。
“我看看。”
魏景情急之下,直接一把就扯开她的衣领,邵箐根本阻止不及。
两肩直接暴露在空气中,不冷,但凉凉的,下意识要拉回来手又被他勒住,他已蹙眉在看。
邵箐身心疲惫,自暴自弃地闭眼,看就看吧。
白皙晶莹的细腻肌肤,两边肩膀各见几个隐隐的指印,淤青了。魏景情绪失控下的力道,哪怕一瞬,哪怕已极力克制,也不是邵箐一身细皮嫩肉可以承受的。
刚捏出来的淤青还不显眼,皮肤下泛起几小团青黑色,却很暗沉,淤得不轻。
魏景自责内疚,急急搂邵箐至床沿坐下,他翻了木屉把药酒拿出来。
这一小瓷瓶的药酒,是以前邵箐揉额头淤青的用的,还剩半瓶,因尝过缺少药物的大亏,她十分仔细收好一路带着,好吧,现在又重新给用上了。
冰凉的药酒印在肌肤上,大掌力道均匀地推开,她“嘶”了一声。
“很疼吗?”魏景忙又放缓些力道。
邵箐摇了摇头,实际相对而言,肩膀并不怎么地疼,反倒是脑筋一跳一跳地抽痛着。
这是跳江磕伤的后遗症,颜明曾说过,表症虽去,但还得慢慢恢复,无大碍不需服药,但前提是她的头部切切不可再度受到撞击。
邵箐情绪一旦剧烈起伏,就会有这个症状,但她心态良好基本不会大悲大怒,要不是今天,她差点给忘了。
她筋疲力尽,阖目静待这阵抽痛缓过去。
直至现在,邵箐方有一种高空重新落到地面的感觉。
魏景低低和她说着话,愧疚,道歉。说实话邵箐忆起方才仍心有余悸,但说怪他吧,还真没有。
她是知道他的,身心遭遇重创,人变得偏执敏感,极易受伤害,所以才一直没有将这问题挑明来说。
他这反应,她其实也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没想他的反应比自己估计的还要激烈太多。
唉,接下来也不知该怎么办?
邵箐正这么想着,却听魏景说:“阿箐,我明日就吩咐下去,尽快布置妥当,把拜天地给补办回来。”
她猛地睁开眼,见魏景微微蹙眉,低低道:“只是要委屈了你了,阿箐。”
他极歉疚,边陲县城,条件有限,哪怕尽力操办,恐也不能合心意。
邵箐怔了怔,忙道:“如今还在孝期,只怕不好办吧。”
傅皇后薨逝至今未满半年,操办喜事不妥当吧。她千头万绪尚还未理清,偏偏魏景还在这当口提此事。
“无妨的,我们早已是夫妻,如今不过补上一礼罢了。此事母后特地写信嘱咐过我,她在天之灵想必也很乐意看见。”
逝者已不可追,然眼前人却是他仅有能抓住的唯一,魏景很坚持,无任何商量余地。
邵箐心乱如麻,头大如斗,一时也不知作何反应,刚平缓些的头疼又一抽一抽的,她有气无力哼哼两声,就当回应了。
“头又疼了?”
一双骨节分明大手按在她头两侧的穴道上,力道均匀地揉按着,暖热温度随着有节奏揉按缓缓渗透。
“睡会吧。”
……
邵箐身心疲惫,阖目躺着,迷迷糊糊地就真睡了过去,睡得很沉,她不知道魏景就在床沿坐了一夜。
翌日一大早,他就令庄延和寇玄开始筹办拜堂之事,并道,日子越近越好。
隐隐透露出一种急切,或者尚带一丝不安,他急欲通过这种方式确认邵箐所言非虚。
卜算吉日,修缮小花园,粉刷墙壁,裁新衣打首饰,魏景事无巨细亲自过问。他十分用心,尽最大努力不委屈她,但不得不说,这些密锣紧鼓的安排,很有一种步步紧逼的压迫感。
邵箐很烦恼,继续下去,她很快就真要和他做夫妻了。
名副其实的。
问题是,她想吗?
第27章
理想型的答案, 她其实更希望能单身。
究其原因, 是前些日子才真切意识到的,她对这个时空仍欠缺了些归宿感。
也难怪, 无父母,无亲眷,无熟悉的闺蜜好友, 甚至连憎恨的人都不在, 天地苍茫,孑然一身,在她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就来了。
哪怕她热爱生命, 一直在危险中挣扎求存,但此乃一种本能。
这种情况下,她希望自己能当一辈子的单身贵族。
可惜魏景并不同意的,她稍露一点端倪, 他就十分警惕,步步紧逼。
说到魏景,他是她在这世间唯一接纳了人, 二人有同生共死一路扶持的情谊,这不管前世还是今生, 都无人能取代的。
可这也不妨碍她更喜欢独身呀。
很可惜对方态度太坚决,不和他做夫妻, 那大概只能不管不顾悄然离开了。
邵箐很珍惜这个唯一的同伴的,她并不乐意伤害他,况且这世道甚乱, 她一个独身女子,还年轻貌美,贸贸然能往哪里去?
本来吧,先前她理想中的展望是和魏景商量妥当,她继续在平陶生活,看在旧日情谊有他照应,必能安生。
可惜如今这路完全走不通,邵箐面前只有两条道,一左一右,没有一点回旋余地,而且必须得走。
她搁下手中的笔,长叹一声,单手支着下颌,透过槛窗往外看去。
假山湖石,流水潺潺,水车缓缓转动,莲缸里几点粉红探出头来,点缀了这个夏末的县衙后院。
魏景动作很迅速,花木匠当天就来了,几天时间就把小花园整理妥当,果然很有野趣。
他还说,过两天修整屋舍的匠人也要来了,届时和她搬到前面去暂住,等修整好再搬回来。
“唉。”
“夫人?”
邵箐刚又叹了口气,就听见王弥的声音,回头一看,对方捧着茶盘,其上一个白瓷小盅,正笑盈盈缓步而来。
白瓷盅放下,她一看,原来是甜汤。
“晾了有一会了,正合适喝呢。”
王弥在隔壁坐下,笑说两句,看邵箐执起调羹,忽想起一事,连忙问:“夫人,那日女户的事……”
魏景那日面沉如水携了邵箐去,她胆战心惊忧心了半天,不过正房隐隐传来争执不过一阵,须臾就安静了下来,次日魏邵二人相处如常,她才放下心来。
立女户,邵箐倒说得很肯定,但魏景的反应却不大对头,所以王弥也没和夫君说,打算先和邵箐确认再说。
不过这几日王弥的小女儿阿壁生了病,她忙着照顾,拖到今天才得空闲来询问。
“女户?”
这个敏感事邵箐现在可不敢做,只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句:“王嫂子,女户多么?如今这世道,独身女子顶门立户,只怕很不容易吧?”
“哪里只是不容易?”
王弥摇摇头,叹道:“世道多艰,寻常男子立身且不易,更何况女子?”
“老妪、体貌不健全者犹自可,寻常女户,不过风中浮萍罢了。”
男尊女卑,可不是说说便罢,吏治清明时,女子支应门庭尚且不易,更何况如今?
若以为孙综屈乾之流不过偶然,那就大错特错了。大楚朝经历了数代昏君,吏治腐败入根,豪强污吏比比皆是,从上到下浊风成流。
益州还好些,偏安一隅。中原瘟疫天灾频频,百姓贫苦难以生存,民乱一直时有爆发。这样的大环境,一个独身女子要如何能生存?
你说总有安定的地方吧?毕竟这般大大小小的城池,不是乱民可以轻易攻进去的。
是这样的没错,但豪强污吏、市井恶霸处处都是,一个独身女子,尤其模样周正些的,必然逃脱不了被霸占的命运。
若没个依仗靠山,地痞赖汉白日就敢翻围墙信不信?更有不幸者,未必不会沦为暗娼。
王弥摇了摇头:“我父祖早亡,随母亲投奔亲眷,一路蓬头垢面根本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她出身其实比寇玄好多了,可惜家道中落罢了,所以这类事情知晓得很多。不要以为身份高些就无妨,没权没势,连手里的钱财都无法保住,不寻靠山是不行的。
她母亲不愿意,匆匆卷了些细软携女往益州而来。
“那你悄悄走了,你母亲呢?”
“早年已病故了。”
王弥有些伤感,须臾笑笑:“只她老人家是含笑而终的。”
虽波折极多,后续生活贫苦,但好歹给女儿选了个靠谱的归宿。
“如今世道不易,良人难觅,夫人是真真生得好命,得了主公这般男子为夫婿,必好生珍重才是。”
身份虽发生大转变,但邵箐待寇家人的态度一直没有改变,王弥心中感激,话到最后,感叹之余又多嘴劝了一句。
“良人难觅么?”
在这个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年月,如魏景这般珍重妻子确实恐再难寻觅了,王弥劝珍重才是正常的。
“嗯,我晓得的。”
邵箐笑笑,喝了甜汤,送走王弥,她也无心看账,趴在书案上,随手捻起墨锭,有一下没一下地磨着。
唉,如意料中一样,就算立了女户,没有靠山这独身女子也很难生存啊。
或许在王弥知晓之外,偶尔也会有个幸运的吧?但邵箐想想自己自来此间的遭遇,简直倒霉透顶,赌运气啥的还是洗洗睡吧。
实情也了解过了,最终结论出来,确实如她所想,独立生活不现实。
她无亲无眷,不独立只能选个人嫁了。
既然如此,不用犹豫这人肯定是魏景。两人有过命情谊,她只信任他,他亦然,对自己也极好,且大概率会持续一辈子。
两人如今相处得就很不错,继续搭伙过日子肯定没问题,如果连他都不行,那大约没人能行了。
邵箐仔仔细细分析一番,得出结论和魏景当真夫妻是她唯一的最好选择。
她扔下墨锭,好了,不用烦了,就这样吧。
唉。
……
“阿箐?”
是魏景的声音。
邵箐得出结论后,反倒能看得进账册,她一口气将手上一大本整理妥当,刚伸了伸懒腰,就听见魏景唤自己。
她回头一看,他已举步进门。
“今儿怎地这般早?”现在才半下午。
“诸事已理出头绪,不急。”
魏景撩袍在邵箐身边坐下:“新书案打好了,我让放在前头。”
西厢这张书案邵箐用着有些高了,时间一场很容易腰酸颈疼,他早早就吩咐下去打新书案。这后院明天就有匠人来修整屋舍,二人搬到前头暂住,新书案打出来了,他直接让搁前面去。
魏景说话间,直接伸手去揉按邵箐的腰部。
他这几日,很坚持这些,仿佛这样,能进一步肯定二人的夫妻关系。
邵箐僵了僵,须臾她无声吁了口气,控制着自己放松下来。
自前几日的争执后,魏景决意和自己当真夫妻,避无可避真切意识到这一点后,邵箐对他的碰触难免多了别扭,不再如往日坦然。
况且诸如看肩膀淤伤、揉腰这些动作,他以前是没有的,一时她极不适应,总是极力推搪而躲避。
好吧,不要避了,结论不是出来了吗?
既然下了决定,邵箐尝试积极调整心态,她放缓呼吸,努力放松。
这一双大掌其实搂抱过她很多遍,但角色调整后,又觉得多了很多不同,骨节分明的大掌有节奏地揉按着,他力道适中,温度透过薄薄的夏衣,渗透到肌肤里。
邵箐眼观鼻鼻观心,正努力忽略这种异样感觉,控制着自己不动,却听魏景问:“阿箐,六月廿九和八月初一,你觉得哪个吉日好些?”
魏景先前发话,越快越好,其实他心里也更偏向六月的。但怎么说呢,现在都六月中旬了,还有十来天实在紧了些。
他恐有所纰漏。
这他就不得劲了,在这个边陲小县补拜天地之礼,本就极委屈邵箐,他再不愿意更将就一些。
可是七月并不适合办事,一延后的话,只能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