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环境,非常利于隐身。二人从容不迫地重新整理衣冠,邵箐又细细给魏景检视了妆容,确定无一丝纰漏之后,他们才拿上道具,沿着缓坡往西,欲出了树林原路折返。
但谁知刚踏出一步,魏景却倏地伸手拉住了她。
邵箐心里“咯噔”一下。
魏景已搂着她的腰,快速闪进树林深处。
有人往这边来了,而且不止一个。
魏景不欲生事,正要携妻子从另一边绕出树林,不料来者一开口,他身形却倏地一顿。
“殿下!”
这声音很陌生,魏景一时没分辨出来,但他很快就听明白了。
“殿下,黄河凌汛已开始!这,这该如何是好啊?!”
是丁化!
魏景微微侧头,只见不远处有二人疾步往树林深处而来。正焦急说话的是一个身穿绯色官袍中年男人,系银印,青绶三彩,正是九卿之一。
他当即判断此人乃新贵武安侯丁化。
另一人肤白红润,长目挺鼻,生得颇为英伟,即使不看那一身蓝色王袍,魏景也一眼把人认了出来。
正是安王。
这两人,私底下竟凑在一起了,且极为熟稔。
不用怀疑,这是撞上大机密了。
在安王蹙眉一挥手,两列亲卫迅速往外包抄守卫的之际,魏景心念电转,身形微动,无声退至十余丈外的一颗巨石之后。
这距离常人绝无法偷听,身后又是几丈高的陡坡,必然会是防守薄弱点,而恰巧草木旺盛适合隐身。
魏景非常人,而这又是个下风位,他堪堪能听见前头对话。
透过枝叶间的缝隙,他眯眼看去,却见丁化一张脸涨红,气急败坏低吼:“殿下!事前你说若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即便是假死,也能助我脱身!”
“如今扶沟河堤已隐隐有崩溃之兆,再不作为,就来不及了!”
……
丁化是安王的人,很早就是。
安王成婚早,自六年前丁化嫡长女被赐婚为安王妃那时起,他就是安王的人。
今年夏初,他受安王指示,向皇帝上了束水攻沙的奏折。
此后,他便一直派人盯紧事涉的陈留扶沟段黄河大堤。
今年春早,立春后迅速回暖,前日,他接到心腹从扶沟紧急发回的密报。
黄河已开始解冻,浑浊的河水夹杂着大块小块的冰缓缓流动,而下游更北,却暂未见解冻迹象。
凌汛已至。
来得比预料中还要略早一些。
丁化没办法不心急如焚,一旦决堤,皇帝不杀他这个提议者不足以平民愤,他必须赶在事发之前,及时脱身。
可是他的主子安王……
安王年前半月抵京,那时丁化就想和他商议此事,可是当时二人都分身乏术,只得暂搁下了。
年后,安王却更忙,每每丁化寻,总会碰上他被皇帝宣召,要给太后请安,各种各样不能耽搁的事。
今天要不是他情急之下面上露了些,恐怕也不能将一心随驾的安王拉回来。
丁化心中,其实已隐隐生了些不好的预感,但他一直拒绝相信。
如今,这种预感又浮上心头,与焦炙忧虑混合在一起,陡然爆发成一种极致的恐慌和灼燥。
他猛地冲上两步。
“殿下!我为您……”尽忠多年!你不能兔死狗烹!
话到一半,丁化拔高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他胸腹位置突然一痛,一种被利器刺进身体的尖锐痛意来得骤不及防。
他下意识低头一看,有一柄镶嵌红宝的金丝匕首被握在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中,而匕身已齐根没入他的胸腹,一缕殷红缓缓渗出,为绯色官袍染上些许艳色。
丁化双目陡然瞪大,倏地抬起头。
“你!”
作者有话要说: 安王其实已做好后手准备了,并不是鲁莽行事的,咱们下一章说哈。
第61章
丁化为安王办的事情太多了。
近的, 今年最大的就有束水攻沙。
丁化不知道大堤将会存在的隐患吗?也不知道事发后, 新帝必得杀了提议者才能平民愤吗?
不,他都知道。
但安王妃膝下有二嫡子, 俱长,又聪明伶俐深得安王喜爱。而丁美人入侍皇帝不过年余,又蠢笨一入府就中了暗算, 已不能孕子。
野心和利益, 促使他对安王忠心不二。
再然后。
征徭役筑河堤。大楚律,家有六十老人者一丁免徭役;家有八十老人者二丁免徭役;家有九十老人者全家免徭役。但下面的人为了尽快征集民夫筑堤,罔顾律例行事。
司州赈灾。贪渎之风日盛, 这回好不容易筹到的赈灾粮,一层层下去,到灾民手中最多也就十之二三。
……
上述种种,丁化都睁只眼闭只眼, 乱好啊,越乱对他们越有利。
他是安王二嫡子的外祖父,他是安王第一等心腹股肱, 甚至当年安王初初触及朝堂,也是通过他的手。
他没想过, 有朝一日他会被对方灭口。
不,不, 其实这段时间安王的推诿,是让他心中隐生了不详预感的。
只他是九卿之一,新帝宠臣武安侯, 位高权重。他想过对方会弃他不顾,因此还特地做了一些后手准备,但他绝想不到安王竟敢直接在上林苑就行灭口之事!他措手不及。
安王手上甚至垫了一张雪白的帕垫,以防鲜血溅溢污了衣裳还得处理。
“你,你!”你怎么敢?!
“你是想问,武安侯国之柱石,横死上林苑,我怎么敢?”
安王微笑:“然丁侯并不会在上林苑被杀害,他只是狩猎期间遭遇猛兽,不幸遇难。”
一切准备就绪,包括替身,大概此时,已有人望见武安侯在一众随卫的簇拥下打马进了猎场。他将会深入密林,至于胸腹这点伤口,被野兽啃咬过后,将不复存在。
忘了说,在上林苑渡万寿节,正是安王提议的。
丁化非死不可。
他目标太大了,假死什么的完全不保险。需知安王在后续计划中,从不打算让自己过早脱离当今的阵营。
丁化目眦尽裂。
他撑着一口气要挣动,却被两个亲卫执矛死死压住,他目中流露出深深的怨毒之色。
“你,你是不会得逞的!!”
“哦?是因为你藏在外书房多宝阁之下暗格的那些书信吗?”
安王声音不疾不徐,却是陡然打断了丁化脸上那种玉石俱焚的疯狂之意。
丁化瞪大眼睛。
安王怎么知道他多宝阁下有暗格,还藏了书信?!
丁化也不是一点防备都没有的。从前安王嘱咐他焚毁书信,切切勿要留下痕迹把柄,他却没有照做,而是将所有书信都藏起来,放在最隐蔽的一个暗格当中。
年后安王的表现让他莫名焦虑,于是,他就留了后手,密令了两个心腹,一旦他有何不测,立即将暗格中的书信呈于皇帝。
“丁绣,还是同庆?是你的人?!”
丁绣、同庆就是那两个心腹。
必定是同庆。同庆非家生子,他本是流民出身的卖身奴,后来一次丁化遇险,他拼死以身挡之,重伤几度垂危才从鬼门关被救回来,后才被从庄子调到主宅听用。他忠心耿耿,沉默寡言,学习能力也极强,这才一步一步成为第一等心腹。
而同庆卖身之时,正值安王娶妃大喜。
好一个心机深沉的安王,竟在那时就布置了人手,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人家眼里不错半分。
垂死之际,丁化想明白了一切。
“你,你!”
他恨自己棋差一着,更恨毒了眼前这个心狠手辣的男人,他死死瞪着对方唇畔那抹微笑。
“你这个,嗬,嗬!”
安王倏地抽回匕首,鲜血猛地喷溅出来,被雪白的厚帕挡了正着。
丁化喉头“嗬嗬”两声,怦然倒地。
死不瞑目。
安王敛了微笑,垂眸扫了眼双目圆睁的丁化,擦拭干净匕身上的血迹,回鞘。
他扔血帕,接过新帕子缓缓擦了擦手,冷哼一声:“处理干净。”
装载污物的马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将尸身运过去正好。
亲卫头领立即拱手:“是!”
“扑!扑簌簌!”
正当安王收回视线,欲再嘱咐一句什么的时候,谁知他嘴唇刚动了动,忽然就听见左前方传来一阵响声。
他倏地抬头,厉喝:“什么人!”
……
邵箐并没有弄出丝毫声响。
甚至她从一开始,就屏住了呼吸,连气都不敢喘怕露了痕迹。还是魏景一下接一下无声给她顺着胸腹,她才顺着动作,小心翼翼地吸气吐气。
然而有时候人运气背起来,真喝凉水都塞牙缝。
头顶不远处一处枝丫突然飞起一只不知老鸹还是什么鸟,“扑簌簌”发出一阵极突兀的响声,甚至还有一截子干枯的枝丫“啪”掉在邵箐面前。
糟了!
她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几乎是同时,安王一行人已猛地抬头看过来。
今年春早,气温上升很快,春雪已几近消融殆尽,枝头树梢吐出新芽,有些快的,已一树嫩叶招展了。魏景看中的就是这么一块地方,借着巨石和草木的遮挡,很好的隐匿了二人身形。
但怎么说,到底是早春,再枝繁叶茂也有个限度,经不起这么多人刻意睃视。
几乎是下一瞬,安王已经瞥见一星深蓝色的衣料。
真有人!!
安王来不及呵斥亲卫们,立即厉喝:“拿下!格杀勿论!”
有反应快的的亲卫已经返身往这边冲过来了。而魏景却并不打算和安王等人过早接触,对方厉喝声刚起,他已携邵箐退一步跃下陡坡,脚尖一点往后掠去。
二人走得很快,但草木到底不够茂盛,等安王冲过来的时候,刚好看见一个深蓝色的背影一闪而逝。
惊鸿一瞥,仅一抹若隐若现的背影。
不知为何,安王心神一震,胸腔里那颗心脏无法控制地“砰砰”地狂跳起来。
虽不知怎么回事,但一种极致的危险感觉油然而生,凉意从尾椎悄悄爬上来,蔓延至脖颈以上。
安王当机立断:“马上将丁化送过去,此地立即处理妥当,通知冯登,借口疑发现刺客踪迹,让他立即领禁卫军在宫苑内搜捕!”
冯登,禁卫军校尉之一。易容术精湛如邵箐般实难寻,但替身还是顺利出了宫苑进入猎场,还有真丁化的尸身迅速运出,这都少不了冯登的事前布置。
今日万寿,晚些还会传出丁化“意外身故”的消息,安王本不欲再多生事端,但此一时彼一时也。
他手一指:“赶紧追上去!不要让他们跑了!”
……
几乎是片刻后,就瞥见一队候在树林外不远处的巡逻禁卫军往这边奔来。回头看看,发现其中又分出人手往几个方向冲出。
这是在召增援了。
“禁卫军中有安王的人!”
邵箐马上就明白的其中关窍,难怪啊,居然敢出其不备直接灭了丁化的口,估计早布置妥当了。
“无妨。”
魏景低声安抚她,声音沉稳依旧。
他既然选择携邵箐退离,就有十足把握成功脱身。
说话时已冲出这片树林,前方出现辽阔一片缓坡。最下方湖泊草地溪流桃花林,精致美极如梦似幻;中间则建了连片的赏景宫苑,亭台楼阁人影晃动,非常热闹;再往上一段又是丛林,不过距离颇远。
魏景欲进入最上面的丛林,但中间一大段路无遮无挡,兼中间有一条大道,禁卫军从此处抄近路冲过来,他已经听见急促的军靴落地声。
他毫不犹豫闪身进了近在眼前的宫苑,打算欲穿过宫苑后,从另一边进入丛林。
此时从屋顶飞掠就露了行迹,自然是要从宫苑内穿行的,但这里头肉眼可见赏景的人不少,邵箐本来担心二人不熟悉地形会和人撞个正着的。
但没想到,进入后去发现里头乱哄哄的。
“快把那贱婢找出来,居然敢背着主子爬龙床!”
一个中年女声尖声骂道:“以为伺候了陛下就完事大吉?得封份位?我呸!还不是宫女一个!”
“跑?你能跑到哪去?!赶紧把人找出来!”
真的很乱,不拘是宫娥嬷嬷,还是大小内侍,统统在宫苑内奔跑翻找,门“乒铃乓啷”乱响,不断有人进进出出。
这“主子”,听着是丁美人。
丁美人,有亲爹武安侯撑腰,果然气焰嚣张。即便侍女背主爬床,那好歹也算皇帝的女人,她当着内外臣眷的面,也不用捏造个罪名,就这么毫不顾忌搜索加害。
就是不知道她爹的死讯传出后,黄河决堤以后,她还能不能继续保持?
邵箐当然没兴趣探究这个,对方这行为反而给了自己很大的方便,啧啧两声,她直接拉着魏景,光明正大在沿着廊道急奔。
嗯,好歹不算运滞倒底,这乱哄哄的,怎么也得把禁卫军绊一绊。
一直奔往宫苑的另一边,渐渐安静了下来。人似乎都往前面去了,要不赏景要不看丁美人的热闹,到了最后静悄悄,一个人也没看见。
前面就是宫苑的最边缘,拐过弯,顺着廊道望见尽头是一间小抱厦。嗯,这里的房屋都有后窗,推门进去从后窗而出,正正好。
邵箐是这么想的,但谁知魏景手一收把她拽回来,“里面有人。”
有人?
有人挺正常的,这地方本就是休憩的地方。
魏景一脸平静,说明里面即便有人也是普通人,这位置偏僻,想来是哪家地位不高的官眷吧。
邵箐也不慌,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二人脚下一转,正转回身略绕路。
谁知就在这时,那小抱厦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