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药汁一看就苦涩至极,魏景眉峰不动,直接一仰而尽。
邵箐刚接过碗放好,寇月又拉着颜大夫来了,后者抱怨道:“走这么急干什么?”
“怎就不急了呢?伤着多疼呀!”
“嗤,人家都不急就你急。”
……
颜大夫进了屋,扯回被寇月拉住的衣袖,吩咐取油灯来,不紧不慢在床前坐下,从药箱取出一柄锋利的小刀。
汤药清洗,小刀炙烤过,直接剔除伤口泛白的肉,鲜血流淌,再撒上金疮药,包扎起来。
颜大夫下手很利索,动作老练但一点没特地放轻,魏景额际泛出薄汗,但表情未见变化,也没痛哼半声。
寇月和王嫂子已闭眼不敢看,邵箐看着也很牙疼,侧脸抬起手,用衣袖给魏景擦了擦汗。
待处理完毕,她掏出两粒碎银子,约莫三两,递给颜大夫,“这是我们剩下的,也不知够不够?颜大夫,你能给我一些金疮药吗?我身上有些擦伤,想上些药。”
她直接盯着颜大夫药箱的那一大瓶金疮药,又道:“钱银若不够,我身上还有些许。”
颜大夫撩起眼皮子看了邵箐一眼,将金疮药扔过去,顺手收了银子,也没说多了少了,拎起药箱就要走人。
“颜大夫请留步。”
一直沉默不语的魏景突然出声,见对方挑眉回头,他道:“内子受了惊吓,又落水,还请颜大夫为她扶脉。”
内子,即是他的妻子。
邵箐乍闻这个称呼,愣了愣神,别看她一直唤魏景“夫君”,但其实这更多是一个符合她身份的特殊称谓而已,她总不能直接叫魏景的,这年头连名带姓喊就是侮辱人。
不过二人以夫妻关系示人,魏景和外人提起她,“内子”倒是再正常不过的说法。
就是以前他没说过,头次听忒不习惯了。
邵箐转眼就将这个问题抛在脑后,见颜大夫踱步过来,忙坐下伸出手腕。
“受惊,久寒,吃几贴药吧。”
颜大夫“刷刷”写着方子,抬眼瞄了瞄邵箐额角,淡淡道:“活血化瘀的也吃些,她这头伤切切不可再磕碰。”
邵箐伸手摸了摸跳江触底时碰伤那位置,嘶,挺疼的,淤青也厉害,确实不能二次碰撞了。
“有劳你了颜大夫。”
颜大夫不答,开了方子让寇月等会来取,拎起药箱直接走人。
寇月一脸歉意:“颜大夫他脾气是这样的,人却很好,你们莫见怪,我问问他银子多了没?多了给你们还回来。”
外头那颜大夫哼了一声:“这点银子还有多?知道他解毒那方子用了多少好药?!”
对方讥讽一句直接走人,邵箐拉住要追出去的寇月,也不在这个话题打转,只掏了粒碎银,问她家里可能给他们均两身衣裳。
方才熬药,寇月已给烧了洗澡水,她话罢,王嫂子已拿了两身七八成新的细布衣进来,见邵箐给钱,道:“不过借套衣裳,哪用给钱?”
“我们没换洗衣物,这只怕是长借了。”
普通人家,一套细布衣可不是便宜物品,人家早早拿了好的来,邵箐有点余钱在手,更不能白白占了人家的。
她坚持要给,王嫂子摇头摆手说太多,邵箐道:“救命之恩且不说,我们在你家养伤,又吃又用,总不能一直白占,嫂嫂不收下,我于心难安。”
她诚心诚意,王嫂子只好收了,嘱咐安心住下不用顾忌,伤养好再做打算不迟,又和寇月搬了二个大木盘来,提了热水注上。
“你不是有擦伤?我替你敷药?你们自个儿梳洗行不行?”
王嫂子看一眼魏景,男女有别,要不再去麻烦一下颜大夫吧?
邵箐忙道:“没事,我们自己就行。”
魏景身上其他伤还得处理呢,这更是不能被旁人看见的。
她一再表示无妨,王嫂子便领着寇月出去了,并把房门掩上,“趁热洗了,出来正好服药。”
“哎,好!”
……
邵箐仔细检查过门窗,确定无碍,这才回身搀扶魏景,她发现,他坐起时似乎有力气了些。
魏景低声说:“这个姓颜的确有些能耐。”
他自己中的毒自己清楚,确实不是一般乡野大夫轻易可解的,然而一帖药刚下去,一直强自压制的余毒已开始松动。
比起重伤,让魏景精神萎靡的更多还是毒性,所以他状态立即见起色。
邵箐大喜,忙把汤药油灯金疮药等物挪过来。先替他解了上身衣裳,拧巾子擦拭过身体,再用汤药把伤口清洗一遍,最后洗干净那柄长剑,用布巾裹了剑刃,送到灯火上细细灼了消毒。
魏景接过,先处理锁骨伤口,泛白的皮肉一割去,鲜血登时涌出。这种情景近看真让人起鸡皮疙瘩,但邵箐不敢闭眼,赶紧把金疮药撒上去,然后包扎。
如法炮制好身上其余伤口,她再拧了巾子给他擦拭血迹,洗澡就不敢了,先这样吧。
“银钱还剩些,明天买些大骨或肉,再放些枣杞之类的,炖了你喝。”
失血过多得及时补啊,不然以后得吃亏。古代乡村伙食肯定不会顿顿肉的,这些太贵,自己掏钱才是合适的。
魏景听了道:“你把钱银给寇家姑嫂,莫要自己出门。”
邵箐摸摸自己的脸,十分赞同,在纯粹杠力气的时候,她本人就是个战五渣。
安置好魏景,她扯着大木盆到床的侧边,借着布帐子的遮掩,快速解了衣裳,洗了个热水澡。
在热水浇上身那一刻,她无声地长长叹慰,哎呀妈呀,太舒服了,终于活过来了。
不过床上还躺着个清醒的男人,邵箐没多洗,快手快脚打理好,把二人的脏衣服扔进去先搓了一遍,还有那个染血的小布袋。
就是从河滩上摸的那个,里面装的类似文书的东西,她顺手先递给魏景,再三检查确定不露半点痕迹后,才打开房门。
王嫂子和寇月进来帮忙抬水,看清邵箐的脸,二人惊讶得合不拢嘴,哎呀仿佛就是那飞天的玄女,形容不出来,反正是头回见这么俊的女娃。
还有魏景,好一对璧人。
哎哟乖乖,这必是好人家的出身,难怪被山匪盯上了!
王嫂子惊叹一句,又道:“哎哟妹子,幸好你是逃出来了。”接下一句她没说,不然也不知该让那山匪怎地糟蹋?
寇月端起陶罐,倒出药汁,“阿箐妹妹快些喝了吧,温着正好入口。”
“你脸色也差,喝了药赶紧回屋里躺着。”
姑嫂面带关切,邵箐接过一口闷了,药太苦她皱了皱脸,“承蒙你们施以援手,我二人感激涕零。”
直到现在,她渐相信自己遇上善心人了。真是不容易啊,来了这么久,终于被幸运女神眷顾了一回。
寇家姑嫂摆手,说只是应做之事,也不让邵箐再清理其他,只让她快快回屋躺下。
邵箐推却不过,只好再三道谢回去了。
掩上房门,屋里只有一张床,邵箐头晕力疲也没犹豫太多,顿了顿足就直接爬了上去。
魏景在外侧,她就绕进里侧。
魏景没睡,而是斜靠在床头翻看什么东西,邵箐好奇,探头一看。
“咦?”
第12章
这是一暗红绫本,打开后,内糊上乘的绢帛,上书数行端正小楷。
“告:豫州宜陵郡梁县令杨泽,今领益州广阳郡平陶令,敕到奉行。中平廿三年五月初九。”
文书右下角,端端正正盖了一方鲜红的大印。
赫然是一本告身。
告身,即是官员委任书。杨泽,想必就是那位河堤上被劫杀的年轻主人了。
也是可怜。豫州乃中原腹地,富庶繁华。不知杨泽为何事遭遇排挤,名为平级调动,实际调整到千里之外的西南益州,已是左迁。
西南山多民少,还有异族,管理难度大不说,这上任途中便丢了命。
“夫君,这益州平陶县在何处呀?”
枕畔还有两张折叠起来的黄纸,邵箐随手拿起来,头一张就是杨泽的户籍,中平元年四月生人,今年二十三岁。第二张还是户籍,是一个叫杨拟的十九岁年轻人的。
后面的则是二人的路引,仔细看过,确实是因赴任千里迢迢从豫州赶往豫州的。
看来,这个以为是仆役的年轻人,应该是杨泽的族亲,依附出息的族人,当个跑腿随从啥的,不想也一并丢了命。
魏景将告身递给邵箐看,道:“平陶乃三江交汇之处,蛮夷犬牙交集,民风彪悍,治理难度颇大。”
他善征战,为一军统帅,大楚山川要塞俱了然于心,疆域图上各州郡都仔细琢磨过。当然不是说每个县乡都记得,但类似平陶之类的节点,他还是有些印象的。
这杨泽也不知得罪什么人了,被千里发配不说,就任地点还这么棘手。
邵箐为两个年轻人惋惜一番,将手里的户籍路引等文书小心收好,她有些高兴:“这杨氏二人与我们年龄相差不大,若那处事发后查不清身份,我们正好暂借用一下。”
话罢她摸摸自己身上的布裙,道:“不过我得先弄套男装,不然就露馅了。”
有男装也露馅。
魏景看了她一眼,洗干净的一张脸不过巴掌大,虽苍白,但容色姣好,肌肤晶莹,琼鼻樱唇,一双大大的杏目含水带露,盈盈盼兮。
不过他没有打击她,只“嗯”地应了一声,“服药了么?还不快歇下?”
横竖有他在,毒解了,伤好了,这问题不过小事。
“服了。”
邵箐躺下,一阵深沉的疲惫涌出,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揉了揉额头:“你呢?你身上还有伤呢,躺下好生养才是。”
魏景道:“我不困,我先运会功。”
既然余毒已松动,行功催动药性,尽快消弭余毒才是当务之急。
邵箐不懂武,但理论还是明白的,她理解地点点头,侧身背对他,蜷缩身体几乎瞬间就陷入黑甜乡。
魏景静听她呼吸变得清浅绵长,坐直身体盘腿,闭目行功。
……
魏景午后开始行功,直至夕阳西下,他听见院门打开,有一个略微沉重,与寇月等人完全不同的脚步声踏入院中,方缓缓睁开眼睛。
应是这寇家的男主人回来的,那位在县城当文书的寇月兄长王嫂子夫婿。
果然,几个脚步声迎上去,接着一个小女孩“咯咯”笑着,唤道:“阿爹,阿爹!”
随即,大部分的脚步声都往正房去了。接下来,应该是和这位男主人说他们二人之事。
魏景松开盘坐的腿,重新斜靠在床头,将腿脚那边的半幅床帐放下。
他侧头看了一眼还在沉睡的邵箐,却仍觉不妥。
陌生人带伤在家,男主人怎地也得过来一看究竟的,此乃人之常情,只是他魏景之妻,却不能被人这般冒犯。
床最里侧叠了张薄被,他探手拉开,把邵箐从脚到头盖住,头发丝也没露出半丝。她面朝里,他伸手拉了拉,把她的脸露出来。
从后面却是看不见的。
这已是魏景因地制宜所能接受的极限。
他拉好被子一会,门外有脚步声响起,接着轻轻二声扣门。
“请进。”
房门被推开,进来一个身穿藏青吏服的男子。年二十四五,阔面大耳,他五官和寇月有几分相似,不算英俊但温文,见得床上的魏景他愣了愣,但很快掩下。
“在下寇玄,字文长,这厢有礼。”
寇玄十分知礼,垂头行至木床附近,站在放下床帐的那一侧,目不斜视,拱手作揖。
“在下杨泽,字子况,携内子出远门不想路遇劫匪,蒙贵府施以援手,感激涕零。”
魏景借用了户籍文牒上那名字,还了一礼:“有伤在身,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他声音低沉透着虚弱,感激的诚恳话语也说得十分到位,但天生上位者,那不怒自威的气势却是挥之不去的。
只那寇玄也未惊异失态,摆摆手,笑道:“不过举手之劳,兄台何须言谢?好好养伤就是,若有何不凑手,且说来莫要隐忍。”
两男人你来我往说了几句客气话,寇玄告辞,不打搅魏景养伤,临行前道:“我内人正做饭食,稍候端来就是,寒舍家贫,杨兄莫嫌饭食粗鄙。”
面带笑意,周到热情,魏景挑了挑唇:“自是不嫌,拜谢。”
寇玄出房,体贴重新把房门掩上。
“夫君?”
邵箐这些日子培养出来的警觉性,二人说话时,她迷迷糊糊就清醒过来,不过她没动也没说话,只安静躺着旁听。
寇玄离开,她才拥被坐起。
魏景缓缓敛了笑,将视线从半旧的房门收回,对邵箐道:“这寇文长,在县衙当个寻常文书,屈才了。”
突见魏景这般品貌威势者却不露异色,举止言谈一切如常,不见怯,面上没有露出丝毫端倪能窥探其心思,确实算个人物。
偏现在,魏景最不需要的就是和过分聪明的人打交道。
而河滩却是他和邵箐上岸的地方,甚至寇月还撞见二人自河边而来,寇家人知悉他身负重伤还中毒。
魏景眯了眯眼。
“我们先打听一下这寇家是否土生土长吧?”
邵箐没见寇玄,但被他说得也有些担心。她琢磨一下,脚下这土房看着有些年月了,也不是寇家人是否是土著,若是土著,这风险必将大大降低的。
“人生得聪明些也有的,是否腾达还得看机缘,他年纪不大,机缘未到也不定。我看月娘和王嫂子当是纯善之人。”
邵箐道:“我明日探探月娘口风。”
魏景“嗯”地应了一声。
这事就暂时揭过去了,她问魏景:“你渴不渴,我去给你端些热水来?”
他不好喝冷水,还是喝温的吧。邵箐说话间自己倒了冷茶喝,却被他制止:“稍候他们就端饭食来,你正服药也莫喝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