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鲛记/驭妖——九鹭非香
时间:2019-05-08 08:51:24

  纪云禾一愣。
  “她不一定想杀你们在场的驭妖师,但若有新生的双脉之子,天下之大,你要如何救他们?”
  纪云禾默了片刻:“我不知道。但正因为如此,我才绝不向她妥协。她今日可以此威胁你杀我,明日便可以此威胁你自杀,臣服她一次可以,但欲望永远没有尽头。”
  话音刚落,数人从后面的军队之中走出,经过面前这十数骑马身侧。思语调转马头,往后一望……
  “我愿入北境。”
  “我愿入北境……”
  数人,数十人,数百人,数不尽的驭妖师从后面的军队之中走出,行于纪云禾与长意身前。有人未走,但没有一人,将离开的人拦住,挽留。
  一时间,那黑压压的军队,分崩离析。
  北境的长风与鹅毛大雪拂过每个人的身侧,纪云禾看着他们,倏尔嘴角一动,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
  她转头看长意。只见长意也静静凝视着她。那冰蓝色的眼瞳之中,好似只有她的微笑。
  “长意……”她轻轻的唤了一声。
  风吹起了她的斗篷,斗篷在风中好似飞舞成了一只风筝。
  她耳边再无任何嘈杂,甚至连自己的声音也都听不到了——
  长意……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了……
  她身体往后仰去,头顶的风雪与渐渐快亮起来的天,是她最后看见的景色。
 
 
第七十六章 归去
  弥留之际,纪云禾感觉自己被人抱着,好似在风雪之中狂奔着。
  她的世界里,尽是那粗重的呼吸之声。
  好不容易停下来了,这世界又陷入了一片嘈杂,她什么都能听见,但什么都听不清,永远都是断断续续的,时而听见洛锦桑在哭,时而听见空明和尚在骂。还能听到青鸾劝慰洛锦桑的声音。
  对了……青鸾……
  她还有话没告诉她呢。
  纪云禾迷迷糊糊的想睁开眼睛,但眼前一片白光,什么也看不见,她只得咬着牙,近乎是呢喃的,在唇边说着那白衣女子要她说的事,也不管要听的人是不是在自己身边。
  她一直努力的说着,隐约间感受到有寒凉的风卷在她的身上,帮她分担了许多的痛苦,让她省了许多力气:“青鸾……宁若初,十方阵……被大国师所害……”
  纪云禾一直不停的呓语着。
  而随着她的声音,缠绕与她身侧的风越发强烈,甚至带动她的发丝,让纪云禾睁开了眼睛。
  身侧是哭红了眼的洛锦桑,还有肃容站着的青姬。空明和尚与长意此时不知去了哪里,不过,他们不在也好……
  纪云禾这方刚认清了人,忽觉身侧风动,甚至吹得床帏波动,这奇异景象让洛锦桑惊得忘了哭,只红着眼呆呆的将纪云禾看着:“云禾……你这是……”
  纪云禾是没有力气与她解释的,此时的她,身体好像被这风操控着,她似乎成了宁悉语的提线木偶——她身体被长风卷起,几乎是半飘在空中。
  “青姬,云禾这是怎么了?”
  青姬也皱眉看着纪云禾,并无法给洛锦桑任何解释。
  纪云禾唇角颤动,全然不受她控制的,吐出一句话来:“宁若初当年没有骗你。”
  此一言,让洛锦桑更加不解,而却让青姬彻底怔住。
  那梦中的宁悉语,好似在纪云禾这弥留之时,借长风之力,掌控了她的身体。就像在梦中,宁悉语将自己的眼睛借给纪云禾一样,在这里,她又主动的,将纪云禾的身体借走了。
  她借纪云禾之口,对青羽鸾鸟道:“他说要去陪你,是真的想去陪你,只是他也被大国师骗了,十方阵,杀了他。是大国师,杀了他。”
  “云禾你在说什么呀……”洛锦桑眼睛通红,”你都这样了,你……”
  一旁的青羽鸾鸟为这些话怔愣许久,终是盯着纪云禾失神道:“我知道她在说什么。”她言罢,唇角抿紧,再不看纪云禾一眼,径直转身离开,却在转身的瞬间撞到了长意的肩头。
  两人擦肩而过,青姬脚步未停,面容沉凝严肃,径直往屋外而去。而长意更是连头都没有回一下,根本不在乎是谁撞了他的肩头,也不在乎周围的人都在哪儿。
  他只定定的看着纪云禾。
  长意的唇色带着几分苍白,银发有些许零乱,他走到纪云禾身前,看着纪云禾身侧奇怪诡异的风。
  而随着青姬的离去,缠绕着纪云禾身侧的风便开始慢慢消散。
  她的身体缓缓落下,宁悉语将自己的力量撤走,纪云禾对自己的身体是没有丝毫的掌控里,便在她的身体缓缓落在床榻上时,纪云禾的眼角余光看见了那银发蓝瞳的人。
  她看着他嘴唇微微开启,又闭上,几次颤抖间,竟然一个字也未曾说出来。
  你想说什么?纪云禾很想如此问。
  但宁悉语的风彻底消失了,纪云禾在这瞬间仿似看见了那风的尾巴,穿过床帏,飞过窗户,最后归于寂寥天地。
  纪云禾知道,自己很快也要和她一样了,归于无形,化为清风或是雨露……纪云禾眼睛眨了眨,漆黑的眼瞳,像是镜子,将这个世界最后的画面,烙进瞳孔之中。
  有窗外欲雪的一线天空,有洛锦桑微红的眼眶,有她已经看腻的房间天花、桌椅、老茶具,还有……长意。
  他的银发和蓝瞳。
  只是可惜了,再也看不到他那条令人惊艳和震撼的大尾巴了。
  眼皮沉重的盖上,以一片黑幕,隔绝了她与这人世的最后联系。
  所有画面消失,所有声音退去,纪云禾最后的意识,在一片黑暗当中给她勾勒出了最后的画面,是那日,长意将她从国师府带走,他抱着她,行过千重山,万层云,最后落在一个山头上。
  朝阳将出,长意将她摁在一个山头的岩石石壁上。
  那是六年以来,背叛之后,他们第一次单独相处,毫无遮蔽的直视彼此的眼睛。
  生命的最后一刻,纪云禾看到的却是这样的一幕。
  为什么?
  纪云禾自己也不明白。
  她只定定的看着长意,看他,也看他眼中的自己。朝阳从长意背后升起,他变成了黑色的剪影,只有那汪大海一样的眼珠,那么清晰的映着她的身影。
  如同在照镜子一样,纪云禾在他的眼珠里,看见自己流下了一滴眼泪。
  眼泪剔透,她心头再次感受到了灼热的疼痛。
  “大尾巴鱼。”她终于对他道,“我从没背叛过你。”
  这句话,到底是脱口而出。
  她内心的遗憾,终于在生命终结的这一刻,以这样的方式,在她自己臆想的幻境当中,对着这个臆想中的剪影说了出来。
  纪云禾恍惚间,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一直以来都不与长意说真相。她扯遍了大局为重的谎,骗过了空明和尚,也骗过了自己。
  但其实,最真实的理由,不是其他,而只是……她害怕。
  她是个自私的纪云禾,她害怕如果当她说出真相,长意依旧不愿意原谅她,那她该怎么办?她更害怕,她做的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她替长意做选择是错,与林昊青计划,激长意离开是错,在悬崖上刺他一剑,逼他心死是错……
  她最怕长意得知真相后与她说——我会变成如今这模样,都是因为你……
  她将那颗赤子之心伤得千疮百孔,又将那个温柔如水的人,变得面目全非,更是大错特错……
  所以她不说,不愿说,不敢说。
  所以……到此刻,她才会看到这一幕。才会听到自己说——
  我从未背叛过你。
  可……也只敢在自己心里说啊,真正的长意,永远也无法知晓,也无法听到吧……
  但一切都无所谓了,说不说,也无关紧要了。人死灯灭,她死了,便会带着这些过往一并消逝。
  纪云禾看着长意背后的太阳越来越灼目,直到将周围照成一片苍白,长意的剪影也消失了。她仰头望着空白的天,闭上了眼睛。她一生盘算,为自由,为生存,挣扎,徘徊,及至此刻,她终于是……
  安静了。
  纪云禾死了。
  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但当长意看着纪云禾终于闭上了眼睛,阖上了嘴唇,而后……停止了呼吸。他忽觉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像是一根倏尔极致冰凉,倏尔无比灼热的铁杵,从他腹部深处穿出,捣碎他的五脏六腑,终停在了他的心口处。
  “扑通。”
  铁杵尖端,化为千万根针,扎在他血管里,他从未那么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扑通。”
  他的心脏,在针尖上,跳得那么缓慢,又那么惊心动魄。
  纪云禾死了。
  这是一个事实。
  他的鲛珠已经从死亡的身体之中飘出,晃晃悠悠,带着那人的余温,回到他的躯壳之中。那余温,仿似是想烧干了他的血液。
  长意在这一瞬间,竟恍惚以为,自己好像……
  也死了。
 
 
第七十七章 亡故
  床榻上的人早已没了呼吸,本就枯瘦的脸颊,此时更添一抹青白之色。
  屋子里只有洛锦桑压抑隐忍的哭泣之声,而那说起来最该难过的人,此时却直愣愣的站在那方,一动不动。
  空明看着长意的背影,未敢抬手触碰他。只低声道:“安排时日,将她下葬了吧。”
  “下什么葬!”洛锦桑转头,双眼通红,恶狠狠的瞪向空明,“我不信!我不信!一定还有别的办法!那林昊青不是被抓来了吗,云禾一定是因为当年在驭妖谷中的毒才这样的!我去找他,让他治好云禾!”
  她说着,立即站了起来,迈腿便要往外面冲。
  空明和尚眉头一皱,一把将洛锦桑手臂拽住:“我给她看诊这么多日,那毒早没了!她是因为身体已经损耗太多……”
  “不是!”洛锦桑一把将空明的手甩掉,“不是!一定还有救!”她推开空明,跑了出去。
  空明眉头紧皱,待想去将她追回,但一转念,又看见身侧一动不动的长意。他心头略一沉吟,左右这是在驭妖台中,洛锦桑跑出去闹再大也出不了什么事,反而是这鲛人……
  安静得太过反常。
  “长意。”空明唤他,“人死如灯灭……”
  长意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长意……”空明终于忍不住碰了他一下。
  被人触碰,长意这才似是回过神来了一样,他转头,看了空明一眼,此时空明才看见,长意的脸色,苍白更甚过那床榻上的死者。
  他神情麻木,那双冰蓝色的眼瞳中,是如此的灰败无神,其他人或许没见过,但空明见过,六年前,当他在湍急的河流中将长意救起来后,长意睁开眼时,便是这样一双眼睛。
  空洞,无神。还像个被抛下的孩子,无助又无措。
  空明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何言语。若要安慰他,实在无从下手,若要叫他面对现实,这话又太过残忍。他唇角动了动,终究是沉默的一声叹息。
  没见他开口,长意回过头,转身往纪云禾身边走去。
  他走到纪云禾身侧坐下,一言不发的静静看着她,看了许久,忽然间,长意胸口中鲛珠的蓝色光华再次闪耀起来,他俯下身,冰冷的唇畔贴在了另一个冰冷的唇瓣上。
  他试图将鲛珠再次送进这个身体里面。
  但纪云禾没有气息,便如床边的床幔,她头下的枕头,被子里的棉絮一样,都再无生命,鲛珠进不去,便一直在他胸腔里徘徊不行……
  一如他。
  进也不行,退也不行,再拿不起,也无法放下。
  屋子里蓝光闪烁,他银色的长发垂在纪云禾耳边,那冰冷的唇瓣互相贴着,谁也没再能为谁取暖。
  长意闭上眼,他不肯离开这已然没有温度的双唇。
  胸膛中蓝光大盛,他撬开她的唇齿,想要强行将鲛珠喂入她的口中。鲛珠也果然被灌进了纪云禾口中,但也只停留在了她的唇齿之间,任由长意如何催动,也再没前进。
  他依旧不肯放手。
  那鲛珠便在两人唇瓣间闪着蔚蓝的光华,将这屋子映出大海一般的蓝色,仿佛他已经带着纪云禾沉入了他熟悉又阔别许久的家乡。
  空明在这一片蓝色之中站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上前,拉着长意的肩,将他拉了起来。
  鲛珠再次回到他的胸腔之中,消失无形。
  “纪云禾死了。”空明道。
  长意垂着头,银色的长发挡住他的侧脸,但仍无法掩盖他颓然的声色:“她在骗我。”
  “她已经没有气息了。”
  “她定是在骗我。”长意像是没有听到空明的话一般,近乎自言自语的说着,“以前她为了自由,便诓我去京师,侍奉顺德。现在,她一定是为了让我放了她,所以假死骗我。”
  空明沉默。
  “她不想让我困住她,不想呆在这个屋子里,她想离开……”
  “嗒”的一声清脆的响动在纪云禾床边响起,空明一开始没有在意,直到又是“嗒”的一声,一颗珍珠从床榻边落下,滚在地上,珠光耀目,骨碌碌的滚到空明脚边。
  传闻鲛人,泣泪成珠……
  六年前,空明救起长意后直到现在,什么样的刀山火海,绝境险途未曾踏过,受过再多伤,流过再多血,无论多么艰苦绝望时,他也未曾见过鲛人的眼角湿润片刻。
  以至于空明一度以为,什么泣泪成珠,都是空妄之言,不过就是人对神秘鲛人的想象罢了,这鲛人根本就不会流泪。
  却原来……空妄之言是真。只是这鲛人太超乎他的想象了。
  空明看着他,他银发似垂帘,挡住了他的神情,而空明也不忍去探看他的神情:“长意,这既是她的愿望,也是天意,你便也……放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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