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炎想了想,笑了。
楚千淼在旁边看到任炎嘴角的那一抹淡淡的笑,就知道他心里有主意了,并且八成还是个胸有成竹的主意。
“余总,稍安勿躁。您要知道,我们本来根本目的也不是想要回击谁,我们是想要天下太平,既没有别人对我们的诉讼,我们也不打算诉讼别人,这样才能尽快摘掉暂缓上市的帽子。所以有没有证据其实不太重要。”任炎不疾不徐地说。
他停了下,转头去看周瀚海:“接下来得麻烦周总准备一下,不久后您和格岚尔的老板可能得进行一场谈判。”
其他人都有点意外,余跃甚至高八度地嚷了声:“和格岚尔老板谈判?我都恨不得掐死那个小人,还谈判?!”
只有周瀚海沉着应变:“好,到时候怎么谈,用什么样的态度谈,我听你的,任总。”
任炎点点头。
张腾问:“那我们应该通过什么渠道联系格岚尔的老板来进行这场谈判呢?他会愿意和我们谈判吗?”
楚千淼心里也有这个疑问。总不会是要找狄冲帮忙联系吧?那样的话,狄冲那个坏家伙还不得拿乔死、得意死。
任炎本来靠在沙发背上,听到张腾的问话后,他直起身,向前倾,晃晃捏在手里的手机,说:“人选是现成的,我现在就联系。”
*
楚千淼没想到任炎联系的人,会是之前打电话的那个记者,那个在电话里神气地称呼自己为“我佟某人”的人。
可是仔细想想看,找他又没有什么好意外的,找他才是正合适。
任炎把手机放在茶几上,在围着茶几的一圈人的绝对安静和瞩目中,拨了号码,开了免提。
他把接下来和记者的精彩博弈实时展现给大家。
电话一通,任炎开门见山:“佟记者,麻烦你联系一下格岚尔家纺的董事长彭乙申,有些事瀚海的周总想和他面对面聊一下。”
他的语气用词全都不卑不亢。
这回倒轮到那个佟姓记者装傻:“哟,任总,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呢。什么格岚尔?什么彭乙申?”
任炎不慌不忙:“那我就跟你再说明白点。”
他顿一顿,语气稍稍有变,楚千淼从中听到了更多的冷静肃然。
“这不是你第一次敲上市公司了佟记者。”任炎用了很显白的措辞,并且不给佟姓记者任何插话机会,他紧接着说,“我整理了一下近几年的新闻资料,发现佟记者你有好多次,专门在拟上市公司上市前,报道他们的雷,其中一些公司你很快又会帮他们做澄清,后续这些公司也都顺利上市了。”顿一顿,任炎说,“佟记者,如果仔细查下去,不难发现你和这些公司之间的猫腻吧。”
楚千淼明白了,这位佟记者一定也像敲瀚海家纺一样威胁过那些拟上市公司,有的公司开始时不信邪不理他,结果被他暴雷后影响了上市,于是不得不私下找到他,给他笔好处,让他再写一篇澄清稿子。而那些拟上市公司最终想尽办法得以顺利上市。
她想就是因为这些妥协了的拟上市公司,才喂出了佟姓记者这么个不知餍足寡廉鲜耻的坏家伙。
听筒里传来那位记者的笑声:“任总的想象力可真是好,比我们做记者的还会编故事!”
任炎没理会他的否认,他继续顺着自己的话说下去。楚千淼觉得这是任炎的一个好本事,不管你说点什么干扰他,都不会打断他既定好的思路。他实在是一个过分理智的男人。
“那我就继续给佟记者再讲一段真实故事。我想在瀚海准备上市时期,想必是格岚尔家纺的老板彭乙申发现了佟记者你有专长,于是找了你。然后彭乙申和你,你们很早就从瀚海家纺的董事着手,提早布局,设卡埋雷。其实我也想过,董事违规增持这件事,解决起来没有那么难,你们为什么还要设这么个障碍?我后来想,可能你们是有两手准备的。”
楚千淼竖着耳朵认真听,听任炎一点点抽丝剥茧。她一个字都舍不得错过。
“第一方面。你们设置董事违规增持这个障碍的初衷,其实是钓鱼执法。你第一次联系我的时候,其实是想我会怕上市受到影响,因而主动对你说:你们想要多少钱?只要能解决这个问题,我们愿意给你钱。我想你一定是录了音。等我们之后拿了封口费给你,到时候你就会拿着录音和封口费去监管部门举报我们,到那时,这种花钱压事的情节可就比董事违规增持本身严重得多了,瀚海家纺的敲钟上市可就不知道得是什么时候了。而这一边瀚海因为钓鱼执法不能上市,另一边格岚尔一定会把你举报上交的封口费补给你,让你没有任何损失。”
楚千淼听得心惊肉跳的。她还真没想到这一层。她想任炎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在他接起电话的一瞬间,他就能把一切可能性全盘地摆在了脑子里,随后针对每种可能性马上出招应对,攻防都做得滴水不漏。她想他可真够神的!
“第二方面。假如瀚海这边不对你的暴雷提醒上钩,不肯给你封口费,你们也可以说这颗雷其实是在声东击西,等这颗雷暴过以后,你们还有后手,就是炮制专利侵权的诉讼事件。正好格岚尔有个人叫狄冲,他原来是瀚海家纺的,他和你们一起研究出技术侵权这么个主意,随后狄冲负责实施,去收买瀚海原来的研发部同事,让这个同事把瀚海升级后的技术内容透露给他,然后制造出格岚尔更早就有这个技术的假象,反过来诬陷瀚海升级的技术是抄袭格岚尔的。”
佟姓记者还是笑,仿佛云淡风轻,但他声音的发紧发哑已经出卖了他。
“我都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佟姓记者笑着说,他的声儿已经有点虚了。
楚千淼想你当然知道,你要是不知道你何必耐着性子听这么半天?你正因为心虚,所以想听听任炎到底能了解整个过程到什么程度。
任炎却越来越稳:“没关系,你只要知道你得帮我联系彭乙申就行。”
佟姓记者继续装傻,呵呵呵地笑:“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凭什么让我给你干这干那的?”
任炎说:“佟记者,既然这样,那麻烦你听一下下面的两段录音。”
任炎说着从西装内怀口袋里掏出一只录音笔,按开播放键。
楚千淼觉得这时的任炎像一个会发光的魔术师,他在缤纷变幻着人们想不到的神奇魔法。
录音笔里传出的,是他第一次在深圳机场和那个记者的通话录音。
录音里,开始时是佟姓记者引着话,想让任炎主动说出希望能用钱解决问题的想法。但任炎跟他装傻兜圈子。楚千淼记得当时连她都听出来了,这记者是在要好处费,封口费。但任炎就是一副的确不懂的样子和他兜圈子,就是不往“你想要多少钱”上说。
甚至后面任炎连续几次都装听不清通话,不是敲手机话筒制造噪音,就是让秦谦宇跺脚,终于一点一点磨没了那个记者的耐心,让他情绪上头疏忽大意,一时忘记自己的初衷是钓鱼执法,应该引着任炎先说希望用钱解决问题的,结果他反倒先不耐烦地半吼起来:“我说我们先来聊聊这颗雷到底值多少钱怎么样!”
而任炎就在听到这句他想听的话之后,果断切断通话。
楚千淼迅速回想,想起当时任炎在机场刚接到电话的时候,听到打电话过来的人自报家门说自己是个记者,他立刻把手机拿离开耳边。楚千淼那时还觉得任炎是在观察那个手机号码,看是否看出什么端倪。但现在她明白了,他其实是在点开录音软件。
她想他可真是睿智死了。
接下来是第二段录音。
是佟姓记者第二次打来威胁电话的录音。
录音里展现的,还是任炎睿智地拖着佟姓记者,生生把他拖没了耐心放松了警惕。然后任炎问他:你的诉求?问完他丝毫不给佟姓记者留反应的余地,他马上不着痕迹地带着节奏说:你想要钱?对你想要钱。你想要多少?
被磨没了耐心放松了警惕的佟姓记者于是顺着他的话脱口就答了句:多少的话,等我们见面聊。
任炎引着他,在终于听到这句他想听的话之后,他像上次那样又直接挂断了通话。
楚千淼听到这里已经有点听傻了。她觉得现在再次回味任炎和佟姓记者的两段通话,虽然每句都看似平常,但其实句句字字都充满机锋。
当时那位记者和任炎,原来他们是在互相引着对方往自己想要的目的上说话。那位记者想让任炎留下花钱买封口的证据,说你懂的,但任炎兜圈子说自己真不懂;随后任炎却反过来磨没记者的耐心——那位记者也算是说话很小心不肯轻易留把柄的了,最后却还是输给任炎,被引诱着亲口说出他的目的是要钱,从而他亲口为自己坐实了他为了钱而要挟拟上市公司的举动。
楚千淼再回味这两段通话,只觉得这是一场什么样的神仙打架啊?!
不,是神仙打小鬼。
她心思飞转间,看到任炎已经收起录音笔。他对电话那边一点声音都发不出的佟姓记者说:“所以佟记者,你不知道我先前在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我们在通话时,我也录了音就行了。并且这两通通话,可以坐实你威胁要钱的事实。”顿一顿,他说,“结合你之前的新闻稿,你和那些上市公司之间的猫腻,还有这两段录音证据,你需要我带着它们去举报你吗?或者你约一下彭乙申,大家一齐见个面,坐下好好聊一聊?”
半晌后,佟姓记者开了口。他的声音已经服了软:“帮你联系一下倒也是可以,但彭总会不会愿意和你们见面聊,这个我做不了主。”
任炎笑了:“佟记者,这通电话我也在录音,我前面把所有过程说得很仔细,而你刚才这句话,已经是间接承认我前面所说的那些过程了,也即是承认你们的确联合起来在背后捣了鬼。所以彭乙申如果不愿意见面,那怎么能让他变得愿意见面,这就是你的事情了,等你的好消息。”
说完他挂断了电话。
所有人都看着任炎,一时发不出声音。
楚千淼投在任炎脸上的目光,像被他粘过去的一样,拔都拔不走。
她想他到底是个什么神仙男子啊?怎么给他睿智成这样呢?他是怎么做到这么算无遗策举重若轻的?他还让不让其他凡人活了啊?
过了一会儿周瀚海拍着任炎肩膀,半天说不出话,等他说出话来时,声音里满满都是惜才的佩服:“任总啊,我身边要是有你这么个出色的人才,我愿意把我一半股份都分给他!”
佟姓记者很快给任炎回话过来,说彭乙申同意和瀚海这边谈一谈。
他们约好了双方会面时间就在通话后的第二天下午,地点是瀚海家纺和格岚尔家纺中点位置附近的某五星酒店会议室。
任炎接到消息之后立刻去找周瀚海,和他商量明天谈判要说些什么、怎么说,又有哪些话不用周瀚海亲自说,交给他由他敲边鼓就好。
等他从周瀚海那里回到尽调办公室,楚千淼摩拳擦掌地对他说:“学长,你放心,明天我一定使出九牛二虎十八罗汉的劲儿帮你怼他们!你可能不记得了,但你学妹我在学校的时候,这张嘴用来吵架就没输过!你瞧好吧,看我这嘴明天怎么像刀子一样发光发亮!”
秦谦宇在一旁听得一乐:“感情我们千淼这嘴还是个双刃剑呢,能拍彩虹屁也能打嘴架,厉害厉害!”
“那是,嘴之为嘴,不在于吃,在于说!”楚千淼贫贫地说。
秦谦宇脱口就说:“还在于啵!”说完他意识到场合不太对,赶紧呸呸呸了一声。
楚千淼反应了一下,才明白那个啵的全称是打啵。她立马装傻:“秦哥你以后得注意点我还是个孩子呢!”说着话时她忍不住瞄了下任炎。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瞄他。她就知道这会他的嘴唇看起来,那薄薄的红润的样子,感觉嘬起来肉质应该挺不错。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脑子里晃过嘬这么有点过分沾地气的动词。反正她以前也想嘬过f4来着,她劝着自己别怕这私下的想法并不代表她有病。
任炎忽然一抬头,撞上她的视线。
她连忙说:“对,学长你脸上有钱!”
她迅速地先堵住了任炎的话。任炎于是一怔,像是被人抢了台词后一时想不起改换成说点别的什么能起到同样效果。
他和楚千淼互瞪了一瞬后,说:“哦,多大面额的?”
楚千淼:“……”
太吓人了,任炎居然搭她这么无聊的茬了!可他一搭茬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回了!!
秦谦宇凑到任炎跟前看了下:“领导你脸上有钱??粘得硬币吗?也没有啊?”
楚千淼:“………………”
她觉得秦谦宇可真是个傻白甜十级的老大哥。
任炎用一种厉害的眼神把秦谦宇看回到他的座位上去,然后转头望回楚千淼,话锋一转,说:“明天去了你不用负责吵架,恰相反,你的马屁功夫,该用就用,好好用。”
楚千淼“???”讲道理她真的不明白这个套路。
是要用马屁麻痹死敌人吗?还是用马屁反讽着骂人?她忽然觉得这套路有点新颖,值得好好研究一下。
任炎在她对面又发了话,让她在网上搜集一些关于格岚尔的资料,公司的基本情况、市场覆盖区域、市场份额等等。
“找到这些资料以后,你好好看一下,方便的话最好能打印出来让大家也都了解一下。明天谈判的时候,你可能会用得上。”
楚千淼立马照做。
她在网上仔细地找着资料,比双十一逛淘宝时还上心。资料找得差不多了,她连上打印机,把它们打印出来。打印机叫唤了好一阵,吐出厚厚一摞子关于格岚尔的资料。
打印机放在门口的一个架子上,楚千淼走过去取资料。
她抱着资料走回来之后,把厚厚一摞纸放在她和任炎办公桌的接缝处,放下资料后她大张双臂使劲抻个懒腰,嘴里还用被懒腰抻得变形了的声音说着:“学长,材料都打印好了!这些绝对够我们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了!啊——”
她尾音带了一个大惊失色的感叹词。
窗户为了透气在大敞着。
一团春风突然来做客,从窗口呼啦一下鼓进来。
放在桌子上的一摞子资料一下就给鼓得到处飞。
楚千淼“啊!”地一声叫,赶紧手忙脚乱去抓四散而飞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