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还是要在厨下煎的,简娣干脆就和卢仲夏一块儿蹲在厨房,炯炯有神地看着小火炉上架着的药罐。
煎药又要花上大半个时辰,漫长的时间太难熬,简娣盯着跃动的火光,幽幽地说,“卢小哥,我给你讲个鬼故事啊。”
鬼故事是简娣从前在《故事会》里看到的,很短,但毛骨悚然。
“从前呢,有个书生,好像因为什么原因吧,辜负了他妻子。”
具体的故事情节简娣也记不清楚了。
“她妻子最终跳楼自杀了,书生很害怕,妻子会向他复仇,就找来一个道士,道士帮他做法,又告诉他,在他妻子回来的那天晚上,藏在床底下就行,因为他妻子看不见他。”
说到一半,简娣停住了。
卢仲夏耐心地听着简娣讲,很给面子地没有说话,周围只能听见转急的雨声和炉上火焰的噼啪声响。
其实说到一半,简娣有点儿怂了。
她本意是闲着没事,吓吓卢仲夏,打发打发时间。
眼下卢仲夏还没啥表情变化,想到后面的情节,简娣已经有点胆颤心惊。尤其眼下厨房里只有她和卢仲夏两个人,环境又给力,屋外风雨大作,就像鬼哭狼嚎一样,湿冷地风吹进屋内,阴测测的。
但她都说到一半了,不继续往下讲也不可能。
简娣顿了顿,咽了口唾沫,往卢仲夏身侧挨了点。
简娣继续道,“那天晚上书生的妻子果然回来找书生,书生屏住了呼吸,也不敢动,只能听到咚咚的声音,也不是脚步声,非常古怪。”
“咚——咚——咚,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突然那声音在床前停住了。书生一抬眼,却对上了一双女人的眼睛,倒立着的一张脸!”
讲到这儿,简娣深吸了一口气,“因为那书生的妻子坠楼的时候,是头朝下的。”
话音刚落,天际陡然落下一道雷鸣。
简娣一个哆嗦,直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简姑娘?!”
肩膀上蓦地多了一双手,正牢牢地按在了她的肩头,卢仲夏不知何时已来到她面前,惊讶而担忧地看着她。
他的脸离她不足一尺。
简娣甚至能感觉到卢仲夏的呼吸轻轻地喷吐在她脸上,近的好像能数清对方长而弯的眼睫,嗅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略有些熟悉的香气。
奇异的香气一直往她鼻子里钻,但她却一时想不出来在哪里闻到过。
太太太近了……
不敢对上卢仲夏黝黑的瞳仁,简娣不自在地往后躲了躲,“我没事,主要是刚刚那雷来得太巧了。”
她就被自己吓到了。
察觉到她的无所适从,青年垂眸放开了简娣,转而一脸担忧地看向她,但从他神情上愣是没看出个害怕的意味来。
“卢小哥你不害怕吗?”
“嗯?”
“刚刚的鬼故事。”
卢仲夏怔了怔,对上简娣的眼神后,蓦地笑了,“确实有些可怕。”
“不……你冷漠的表情出卖了你。”
青年无奈地弯了弯唇角,“我们如今在庙中,既有满天神佛护佑,又怎会怕呢?”
说得也没错啦。
简娣心虚地压低了眼。
之前在卢仲夏身体里的时候,看不到他倒还好,眼下直面他,总觉得自己气场被他压了一个头是怎么回事。
“药应该快好了吧。”
耳边传来咕嘟嘟的响声,药已经熬好了。
简娣从椅子上起身,将鬼故事抛在脑后,端起药罐滤掉残渣,倒了满满的一整碗,凉了凉,递到了卢仲夏面前。
“喝药了卢小哥,喝点药总归保险一点。”
身材高大的青年,望着碗中黑糊糊的药汁,沉默了片刻,面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卢小哥?”
简娣看看碗里的药,再看看卢仲夏的脸色,恍然大悟。
“卢小哥,你害怕喝药?”
卢仲夏面上一红,一脸难为情,低着声轻轻地解释,“药……有些苦了。”
简娣端着药碗顿时乐了。
刚刚她还觉得卢仲夏气场压过了她一头,眼下这种感觉已经随着卢仲夏的尴尬烟消云散。
怪不得看他之前死活都不愿意拿药的样子。
察觉到简娣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青年白皙的面容又红了一红,而后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抿着唇角,从宽大的袖摆中伸出了一只手。
“给。”简娣很干脆地将药碗递给他。
就看到卢仲夏一掩袖,昂首将药喝了一干二净。
简娣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苦吗?”
被简姑娘发现自己不敢喝药这事,卢仲夏只觉着脸上火辣辣的。
他自幼就不喜欢喝药,药汁一入口,苦中夹着麻,麻中夹杂着酸等一系列古怪的味道。
又在简姑娘面前丢脸了。
青年耳尖充血,在心中羞窘地轻叹。
简娣倒没觉着怕喝药是什么丢脸的事啦,她也受不了中药的味道,可是厨房里,她看了一圈,也没有什么蜜饯能解解苦的,只好给卢仲夏舀了一瓢水,让他压压。
白底青花的碗,简娣的指尖堪堪碰到碗沿,清水在碗中上下波动。
望着递到面前的碗,卢仲夏却心中却莫名地涌动出了一股渴望。
那渴望是如此失礼和唐突,但他却很难再凭借“静心修身”一类的话,将它按捺住。
他没有选择再按捺。
事实上,他本就不是多么沉着稳定的人,有时候,他很冒失,也有阴暗的私心,即使明知唐突,也想这么做。
第62章 白芷香
卢仲夏垂眸接过碗,轻轻地转了一圈,唇瓣轻轻贴上指尖曾经擦过的地方,他动作极轻,眼睫低垂,唇角不自觉地也染上了些笑意,温柔到以至于小心翼翼,像在偷偷摸摸做坏事一般,心脏几乎快要在刹那间跳出喉咙,水流沿着碗缘流入喉口,冲淡了舌尖古怪的苦意。
他的脸颊在不经意间又加深了一层红晕。
许是山泉水,很甜,又清又甜。
青年紧张地扣着碗,面色虽红,但指节却泛白了。
“碗。”
眼见卢仲夏突然端着碗不撒手,简娣提醒道。
但她一开口,却好像惊动了一只警惕的兔子。
卢仲夏猛地一震,手上的碗没捧稳,眼看就要“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好在简娣眼疾手快,一个猴子捞月,给稳稳地抄住了。
卢仲夏满脸通红地看着她,“简简简……姑娘……”
不知道这货怎么又害羞了,简娣十分淡定地说:“没事不急,舌头捋直了再说话。”
卢仲夏:“……”
*
将碗洗干净,放好了,简娣和卢仲夏一块儿将厨房里的东西收拾了一番。
“时候不早了,我送简姑娘回去歇息。”
不知道为什么,简娣总觉得卢仲夏眼神有点儿闪躲。但兴许是害羞不敢喝药这事,简娣也没多想。
“不用你送了,我自己回去就行,送来送去得多麻烦,雨又这么大。”
“我自己回去就行。”担心卢仲夏坚持,回头又要掰扯个没完,没等卢仲夏同意,简娣利落地拾起雨伞,抢先一步踏出厨房的门,回头对卢仲夏道,“我先走啦。”
“简姑娘留步!”
在简娣诧异的目光中,卢仲夏好像很不好意思地解下了身上的石青鹤氅。
兜头一件鹤氅落下,还带着人体的余温。
脑袋上响起卢仲夏温醇的嗓音,“厨房里我住的客房不过一点距离,但离简姑娘的住处甚远,路上风寒雨大,简姑娘披着它罢。”
“诶等等!”
简娣扒拉着盖住她脑袋的鹤氅,露出个头来,却看到卢仲夏已经红着耳尖,迈开腿,撑伞走进了夜雨中了,脚步十分急促。
简娣捧着这件鹤氅,叹了口气。
但他着凉了啊,现在又把好好的衣服丢给他,就这么走回去,就算喝了药也不定能扛得住。
但看卢小哥这么坚决,她就算再追上去也没用了。
简娣头疼地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只好将鹤氅叠了叠往腋下这么一夹,撑开伞,也一头扎进了雨里。
她住的寮房里厨房不远,但雨天走得自然就慢一点。
将厨房温暖的烟火气抛在脑后,走在冷雨中,感受着阴森森的风夹着雨珠拍打在身上。
简娣几乎立时就响起了刚刚她说的那个鬼故事。
这鬼故事乍一听还好,但一细想越想越恐怖。
一时间,寺庙中种的树都好像变成了黑夜中的鬼影,书生妻子那画面感巨强的一幕,就跟播大电影一样来来回回在简娣脑海中播放。
她好像都能听见女人凄厉而怨恨的鬼啸。
简娣一个激灵,口中没忍住飚出一句脏话出来。
不止这个鬼故事,之前看过的什么鬼故事和恐怖电影,如潮水一般纷纷涌来,越不像想,就想得越多。
听说像太多的话,脑电波容易对上。
她后悔了!
简娣欲哭无泪,哆哆嗦嗦地握紧了伞。
眼下这路上就只有她一个人。
早知道之前就让卢小哥送她了,也免得卢小哥再脱下件衣服给他。
等等……衣服。
想到刚刚卢仲夏兜头盖住她的鹤氅,简娣犹豫地看了一眼,最终还是挺没出息地默默地抖开,往身上一裹。
霎时间,鹤氅上余温就包裹住了她。
鹤氅上犹带着些青年身上的气息与淡淡的香气。
简娣深深地闻了两口。
她想起来了。
白芷香?
确实是白芷香没错,花枝喜欢给她熏白芷香,她怎么不知道卢小哥也喜欢这款的熏香。
不过熏香毕竟也算雅事,简娣没多想,只觉着闻着这味道儿心里定了不少。
卢小哥披着的鹤氅比她大多了,她得提着边边角角才能避免鹤氅拖在地上。
鼻尖浮动着青年身上的气息,好像能看见灯光下那个神清骨秀的年轻士子,笑得腼腆羞涩。
简娣默默地抬起头,看了眼伞柄,“啊”了一声,老脸红了个透。
*
为了能保证顺顺当当地溜回府里,简娣第二天起得很早。
昨天卢仲夏和她说过,和她一块儿离开,毕竟他也要去官署。因此简娣一醒,就胡乱收拾了一下,把昨天带回来的鹤氅叠好,跑去敲卢仲夏的房门。
敲了半天,屋里却没个动静。
这不对啊。
简娣皱眉,按理说卢仲夏比她勤奋多了,应该起得比她还早才对。
脑子里转了几转,简娣心里蓦地咯噔了一下。
难道是昨天着凉加重,发烧了?
霎时间,卢仲夏病得起不来的画面顿时在简娣脑海中浮现。
简娣慌忙又加重了些力气,敲了敲。
就在她琢磨着自己究竟要不要硬闯的时候,身后蓦地传来了一道熟悉的男声。
“简姑娘?”
简娣一回头,就看到卢仲夏拾掇得整整齐齐,站在她身后,莞尔看着她,网巾里的头发拢地一丝不苟,乌黑的鬓角落了些黎明希微的日光,显得愈发毛茸茸的。
简娣放下手,“我还以为你生病起不来了呢。”
看卢仲夏的精神状态,好像还挺不错的样子。
卢仲夏莞尔,眼神明亮澄澈,“我昨日喝了药,今日已经大好了。”
他身上隐约有些香火味儿,也不知道一大早究竟去干什么了,毕竟人家私事,简娣也没问。
“走吗?”简娣问。
卢仲夏点头,“好。”
没走几步,就看到了寺中的莲池,昨天简娣来得晚,也没看清楚,今天一看,碧绿的荷叶中已经冒出了些粉嫩的荷花,但开得不多。昨天下了一场雨,荷叶尖和花瓣上还带着些水珠,晶莹剔透的,很是好看。
“下回再来,荷花定能开了。”身侧的青年士子柔声说道。
“嗯。”
简娣看着莲池,脚步却没停。
出了净业寺,她本来想和卢仲夏在山门就分别,但卢仲夏听说她要去杨柳巷的缘故,表示可以和她同行。
第63章 惊变
简露喜欢画画,她答应了给简露买点笔墨纸砚,而自己也不太懂什么纸墨好,卢仲夏愿意和她一块儿,简娣自然求之不得。
租了辆马车到了杨柳巷,在卢仲夏的指导下,简娣特地没问价格,挑了两样时兴的颜料,也算报答简露给她打掩护的恩情。
马车在简府门前停下,现下时间还早,简家大门紧闭,但好在院墙不算太高,努力一下,让卢仲夏帮忙搭把手还是能翻过去的,毕竟她小时候爬树,大学也有过和室友一起翻墙的经历。
抬头看了眼围墙,简娣摩拳擦掌,试着爬了两下,都没爬上去。
卢仲夏:“可要……在下帮忙?”
简娣摇摇头,“没事儿,我能爬上去的。”
她也不好意思叫卢小哥托着她,估计依照卢仲夏这个性格,万一真要托着她,一定会脸红尴尬,接着把她搞得也很尴尬,那爬墙肯定会更艰难。
试了两次也没上去,简娣也没气馁,问车夫借了把车上的小凳,垫在脚下,多试两次找找手感。这一次果然叫她爬了上来。
“诶!卢小哥你看!”简娣跨坐在墙头,兴奋地低着头,朝卢仲夏笑着招呼道,“我爬上来了!”
站在墙下,卢仲夏昂首,嘴角露出些温柔浅淡的笑意,“嗯。”
她跨坐在墙头,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却偏偏让他想到了净业寺雨后那一池的初荷,亮丽明媚。
骑在墙头,视野足够开阔。
她能看见天际初升的朝阳,看见还在睡眠中的居北坊,看见简府中一棵巨大的,树冠长得和花菜似的桂树。但那明媚文艺的笑容只出现了一会儿,下一秒,简娣的笑容顿时僵在了唇角,脸色犹如吞了粪一样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