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留之际,他想的最多的,是自己在延安时,曾种过的那片麦田。
那片麦田让他由衷的知道,什么叫作农民对于粮食,如子如血般的热爱。
他脑海中是春天蓬勃的麦苗,是夏天金黄色的麦浪,是他在饥饿的,胃里不停的泛着酸时,用新麦揉成的,那只散发着清甜麦香的饼。
他不再回忆夏影了,他甚至忘记了夏影的相貌。
反而,安娜的面貌在他的脑海中,非常非常清晰的浮现着
苏向东心说,若真有来世,让我遇到一个像安娜一样的女人吧,她沉默,她善良,她悲悯,她是我心中的麦田,是我心中的碧波,也是我心中,金黄的硕果,她是像大地一样温柔可亲的母亲。
再睁开眼睛,身边坐了四个孩子和一个女人。
他于是握了握安娜的手,安娜旋即紧握着他的手,轻声说:“我和孩子们,都会陪着你的,不要怕,好吗?
她仿佛不会难过,可她整个人,就是行走着的悲伤。她仿佛一击即溃,可她是苏向东此刻,唯一的依靠。
人之将死,他没有害怕,也没有恐惧,全是因为,有这个女人一直温暖的,将他托在自己的大腿之上。
对了,还有孩子,他最欣赏的聂卫民和聂卫疆,能只凭只发卡,就能在偌大的北京城里找到他。
他最疼爱的冷锋,看似乍乍呼呼,可是有颗特别特别柔软的心,虽然从小到大,总给爸爸掮着大巴掌,吼着骂着,可他从来没有抱怨过。
他最想的事情,就是能把拳脚了得,打不败的爸爸给摁倒在地上。
至于摁倒在地上之后怎么样呢?
这孩子从来都没有想过。
哦,还有小卫星,她轻轻摇着他的手,问说:“干爹,你饿吗,你渴吗,你想不想喝水,我去帮你找啊。”
“给我唱首歌吧卫星。”苏向东说。顿了顿,他又说:“安娜你们必须接受我赠给孩子们的财产,因为,不论汽车厂还是我的房产,你们不肯接受,它终究,还是会沦入坏人手中的。
聂卫星于是轻轻的,唱起了苏向东最爱的那首歌。
孩子童稚的声音,唱的特别缓慢,聂卫民抬起头,就见金黄色的田野上,一群百灵鸟真的飞了起来,在天际翱翔着。
望无际的,金黄色的麦浪啊,给风吹着沙沙做响。
聂卫民握着卫星的手,就听一阵幽扬的口琴声。
聂卫疆吹着口琴,轻轻的吹了起来。
“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流出一首赞歌
苏向东于是闭上了眼睛,三十七年的人生啊,从含着金钥匙出身的,共和国第一批企业家的大少爷,再到戴着大红花,载歌载舞出上海,然后,走到今天,他整整三十七岁。
在卫星的歌声里,在卫疆的口琴声里,在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的麦浪里,他永久的,安详的,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安娜一直让他枕在自己的大腿上,直到他咽气了,眼看要变像了,把自己的衬衣也脱了下来,盖到苏向东的脸上,便怀抱着他的尸体,久久的坐着。
几个孩子围在她身边,静静的,听着风吹麦浪的声音。
呼和浩特城郊。
前面布卡重重,所有士兵都是持械的,可是大卡车没有减速的迹象,显然了,它是妄图要冲卡的。
“聂博钊,冷奇,不要冲动,冷静下来,停车,靠边停车。大喇叭依旧高声的喊着。
聂工在后面也在喊了:“冷奇,够了,赶紧停车,不然咱们都得死。”
陈丽娜也说:“冷奇你给我停车,你自己想想,身为武装部长,如果有人冲卡,你会怎么样。
可冷奇就不停车:“停了咱们就完了,这些人绝对是给洪进步蒙蔽的,我们只能冲过去,我们得杀到洪进步家,取出证据然后上交组织。
“停车。”陈丽娜气的,要不是怕车毁人亡,都得抢方向盘
冷奇还在踩油门呢:“妈的,对方已经开保险了,聂工,小陈,赶紧卧倒,看我今天带你俩冲卡。
对面所有的枪,确实全在下保险,下了保险再端起来,就随时都有可能射击了。
“停车,不要负隅顽抗,快停车。”喇叭里高声的吼着。
车上的冷奇也在叫:.;“我死也不停车,我这个人,这辈子苦能吃,累能扛,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被误解,被栽赃,被冤枉的憋屈气。
“冷奇,亲家,亲家。.;聂工突然零机一动,高声叫说:“想想卫星吧,再想想锋锋,咱们又没有犯错,顶多就是扯个职,咱还有服装厂,咱得参加俩孩子的婚礼啊。
轮胎刺耳一声尖叫,就在关卡前,车终于刹住了。
聂工率先打开了车门,扬着双手,走了下去。他一下车,就堵到车头前面了,这样,可以保护在上面死犟,不肯下车的冷奇
而陈小姐呢,拂了拂自己的长发,对着镜子,临下车之前弯腰,居然还在给自己画口红。
“小陈,没你这样儿的吧,咱要被抓捕了啊,你居然还在画口红?”
陈丽娜把口红装进小坤包里,抿了抿唇说:.;“真的抓捕,可是要拍照的,我可不要自己邋里邋遢的出现在报纸上,就算坐牢,我也是最美的囚犯。”
从另一边下了车,她先是伸手,轻拂自己一头微卷的,蓬松的,乌黑的大波浪长发
因为她这个动作,所有的枪管,全都冲着她瞄准了。
“人情社会就是好啊。.;陈小姐心说:“这种撩头发秀魅力的作死法子,在美国,估计一枪就得给对面的军人们把头爆掉。可我们共和国的军人就不会,因为他们更加善良,他们更愿意相信,从车上走下来的大美女,是个好人。
冷奇望着沉着,冷静,稳步向前的聂工,和那怕举着双手也能走岀模特步,风情万种的陈小姐,一把抽了钥匙,两手扬,也下车了。
从关卡后面跑步走出一列人来。
为首的肩章带着红五星,这至少是个师级军官。
走上前来,他们立正,啪的就是稍息,敬礼。
“内蒙古边防部队,季怀山报道。”季怀山高声说。
聂工收了双臂,同样敬了个礼,握上季怀山的手,说:“首先,我得坦白我在首都放了枪,但是,我的子弹有编号,而且,我有持枪权,其次,我能证明我放枪是合法行为。
陈丽娜心里其实直打鼓,因为季怀山这个人,跟原来的冷奇一样,属于一个半黑不白的人,虽然说一直在边防上,虽然说这些年没犯过错误,但他和洪进步在一个系统,认识,大概还有点交情。
陈小姐见过太多的人,为了钱可以付出一切,包括尊严和信仰。
所以,她依旧扬着双手,直接就是一声哂笑。
心说,季怀山估计,是洪进步安插在呼和浩特,用来给自己毁灭罪证的,一枚棋子。
谁料李怀山却说:“呼和浩特xx路长风小区,二号楼三单元301房里,应该存在很多不可告人的东西,我现在请求聂工您,以及冷团长与我一道前往,去搜查那幢房子。
陈丽娜愣住了,冷奇也愣住了:“你认识我,为什么要叫我冷团长?你是我的兵?”
季怀山走到冷奇面前,啪的敬了个礼,说:“60年前往苏国我曾短暂的在您的团里呆过,不过后来,我就被调往内蒙了
冷奇双脚并拢,回敬了个军礼,说:.;士兵季怀山听令,上车,前往长风小区,相互监督,力争保全所有证据,这是军令。
“是,团长。.;季怀山说着,示意聂工和冷奇一起上了一辆军车,自己却坐到了他的吉普指挥车上。
陈小姐看他拉开车门,是个请的姿势,勾唇冷笑着,就上季怀山的车了。
“有意思吗,季怀山,我问你,吓唬我们有意思吗?”上了车陈小姐就问
本来,他完全可以站在关卡前,友好示意停车的,摆这么大的阵仗,可不就是为了吓聂工和冷奇,还有她。
季怀山亲自开车呢,伸手想给陈小姐系安全带,人陈小姐摆手了:“这个叫男友系,除了爱人,别人不可以的,少给我献殷勤,我已婚,不准撩。”
李怀山由衷的说:“洪进步和我的关系,可不怎么好,不过,销毁证据,罪比犯罪更大,这是原则问题,我怎么着也不可能帮他。但是,这么好的机会,不在陈丽娜面前表现一下,怎么行呢。
陈丽娜顿了半天;说:“你知道吗,我和季超群关系挺好的
“所以呢?″季怀山没觉得自己这样做有啥大的问题啊,顶多就是唬了聂工一唬嘛,这又有什么呢。
陈丽娜又说:“你爱人吧,一直在上海,毛纺厂效益不好工资一直很低吧?”
“甭提这个,你提起这个啊,我就烦。”季怀山说:“我不想贪,真不想贪污,毕竟手只要脏了,那怕弄点儿钱,这辈子都得活在心惊胆颤之中,但家里四个孩子,家属的工资太低了日子不好过呀陈经理。
“我本来想,把我们服装厂的上海市场,交给你家属来做的,可现在…….;陈丽娜恨恨的说:“你居然敢吓唬我家老聂,那我告诉你,没门了,你想都甭想啦。”
别呀。季怀山忙着开车呢,抓起扶手空档里过嘴的奶酪说:“来来,我请你吃干奶酪。
我们矿区自己做奶酪,稀罕你这个?
“外蒙进口的,好歹进口货,尝一个给点面子,我家属虽然不太会做生意,但于服装行业还是很了解的。”季怀山自己嚼了枚奶酪,抓了一把,在陈丽娜眼前晃悠呢。
“下车了去给聂工道歉,否则,我的服装代理,你家属想都不要想,哼。”陈小姐说。
“这是现金,初步统计,有五十多万。”李怀山站在摞成小山的现金面前,拿脚踢着说
“这是金条。说个题外话,据说在唐朝的时候,国库里的黄金储量,是现在的百倍之多,你们知道上干年中,金子都去哪了吗?″季怀山两手叉腰,踢着一箱箱码成摞,裝在箱子里的大黄鱼说:“近现代,除了工业用途,以及鸦片战争中,被西方列强用鸦片换走的,大概,就是入这些贪官的囊中了
再接下来,就是最能证明一切的东西。
苏向东收集的,洪金步,洪岩的金某,以及共业部那位,给他所有的手写信,以及他倒卖黑油时,广行方便之门的,条子
对的,像共业部的那位,很多情况下,只需要随便书个条子,很多单位都会立即配合他下达的指令。
而最重要的,则是洪进步、金某,以及共业部的那位,还有石油系统中的一些小蛀电和苏向东之间的往来电话录音,他份份的整理存档,全封存在一只保险柜里
保险柜的密码,依旧是冷锋和聂卫星的生日。
季怀山并没有打红色电话的资格。
他的主张,是就这样,军车护送,直接把证据送到北京去
“你们内蒙的领导,没换过吧,还是冯清,是不是?”聂工问季怀山
李怀山连忙点头:“是。但是,洪进步会给我打招呼,说不定也给冯清打了招呼呢,咱们现在可不是随便谁都能相信的时候,万一冯清…
“他曾经是我的学生。.;聂工淡淡的说:“不过,他在科研方面没什么专长,我就写了封推荐信,让他到政府职能部门去了。走吧,去他那儿,我得打个红色电话。
季怀山耍了聂工一手,挺忐忑的呢,还怕聂工也要刁难自己
没想到人聂工就全然的,没那个意思。
这回再出发,往北京,就一路畅通无阻了
金黄色的麦田里,永远闭上眼睛的苏向东,也给一起带到北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