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琅和沈砚师一起站在船舷边。
“我还是觉得有点别扭,你去见一次自己的祚器居然这么费劲。”
“是啊,谁又能想到呢?”沈砚师凉凉地说,“也不是每个祚器都跟折流一样粘人的。”
白琅脸色一下就变得很难看。
沈砚师连忙道歉:“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哇——”白琅吐在了他鞋子上。
沈砚师脸都绿了。
白琅抬起头,捂着嘴说:“怎么我都突破到金丹了还晕船啊……”
沈砚师深呼吸好几次,尽可能和颜悦色:“我马上把你打晕,等到地方再弄醒你。”
……
白琅再度睁眼时,满目都是桃色。
她茫然了一小会儿,额上忽然多了点热度。
“我下手重了?”沈砚师摸了摸她脑袋,“你没被打失忆吧?”
白琅把他的手拨开,起身看向四周。
花船停靠在岸边,海岸不远处都是峭壁悬崖,黑色的海水翻涌拍击礁岩,天边云层压得低低的,一股寒意骤然升起。下船到岸边,没有修缮好的港口,脚下全是尖利的黑色碎石,咸腥的风呼啸而过,潮湿感让人愈发寒凉。
“这里真的是风月场?”白琅双手环胸,打了个寒颤。
“看那儿。”沈砚师抬袖遥指。
岛屿中央有着整片海域唯一的暖光,无数橘色的灯火点亮一座不夜城。老旧古典的木质结构,贴着起伏不平的地势建造,从远处看去,有楼台,有回廊,也有尖尖的佛塔似的建筑、窄小倾斜的阁楼。这些不同时代,不同风格的建筑堆垒在一起,也看不见一丝违和。
暖黄色光芒将它们融为一体。
“看见最高的那个台子吗?”沈砚师手抬得很高,白琅顺着看过去,隐约可见重重帘幕和摇曳的身影,“那是凤凰台,狐越女就在那里,我出钱,你见她一面,请她出山。”
——高卧凤凰台,长歌君且听。一日终非主,不见狐越女。
根据禹息机念的那首诗,见到狐越女的难度可不小,更别提请她离开无情岛出山了。
白琅觉得沈砚师肯定不仅是为了拿下九谕阁才来这里的,他请狐越女出山估计有别的目的。
“好,我帮你去问问。”她平静应道。
经过重重查验,白琅好不容易上了凤凰台。
凤凰台上,所有仆侍都换了黑白衣服,脸上都用黑白符纸挡着。据说凤凰台以“声”闻名,登台表演的都是歌者,为了不让“色”影响到“声”的纯粹,所有仆从都不能露脸,也不能穿彩色的衣服。
台内帷幕重重,只能看见模糊的身影。
白琅往台外看起,惊涛拍岸,叠浪堆雪,万千重云从高空垂落海天交界处。
一道惊雷猛然划破视线,歌声与云雨一同炸裂。
“青鲸高磨波山浮,怪魅炫曜堆蛟虬——”
暴烈的狂风吹得白琅睁不开眼,她却不敢往台内退,因为歌声的威慑感有过而无不及。本以为是你侬我侬、取次花丛之类的风流小曲儿,没想到开场就与天地异象相合。
魑魅魍魉张牙舞爪,妖怪精魅鬼影憧憧。
不止是白琅,所有台上客人都屏住了呼吸。
歌声一静,帷幕内传出一声勾魂摄魄的轻笑,乐声又起:“问胡不归良有由?美酒倾水炙肥牛!”
流水似的宴席出现在客人们面前,美酒佳酿,炽火肥牛,歌声里的味道喷香。
白琅坐在席上不知所措。
舞姬们纷纷从帷幕后出来,她们和侍从一样只穿黑白衣,蒙着黑白面纱,一点身段也瞧不出,舞姿却与旋律相合,娇娆柔媚,引人入胜。
歌声幽幽响起。
“妖歌慢舞烂不收,倒心回肠为青眸。”
白琅很难形容这个歌声给她的感觉——它并不会让人浑然忘我,而是大大加强了聆听者对外界的感知。比如此刻,她能感觉到暴雨狂风、美酒肥牛、曼妙身姿,所有一切交织在一起,成为清晰的背景,全部都只为凸显帷幕后歌唱的人。
聆听者好像猛然被推进了她用歌声构建的奇诡世界,除了心绪动荡,不知所措,几乎没有其他反抗的余地。
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强大到让人恐惧的歌才渐渐走向尾声。
“为我澄霁一天秋,天星回环水边楼。”
余音绕梁不绝,窗外骤雨初歇。
舞女们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席上碗碟酒杯也都被撤走。
良久,掌声爆发。
白琅摸了摸脸,发现自己居然听哭了。
一个面覆黑布的侍女走到白琅身边,低声道:“狐越女大人请您入幕一见。”
客席之上一片哗然,狐越女原本就难见,近些年更是越来越挑客了。不见男人,不见生人,不见有情人……等等各种各样的限制,最近几乎没有任何任何人见过狐越女。
白琅忐忑不安地走进帷幕,侍女们都退了下去。
一个金发女人跪坐在古琴后面,背后伸出九条金色狐尾。她衣着极尽奢华,白琅从领口数了一下,至少有五层,她又从衣摆数了一下,至少有十层。再加上腰、腕之上的重重飘带,一眼看去根本不明白这衣服要怎么穿。
这些都不是最打眼的,最惹人瞩目的是她的面孔。
她有一张狐狸脸。
不是狐狸精脸,是真的,毛茸茸的,狐狸脸。
狐越女居然是狐面人身九尾。
“狐越女……”
“正是在下。”狐越女微微抬眼,那双眼睛是极媚的,瞳似琥珀,目光浸了冰雪。
白琅震惊又钦慕地看了她好久。
狐越女抬手压弦,取下弹筝用的指套,起身走到白琅面前,伸手抬起她的下巴。
“说吧,沈砚师又惹上什么麻烦事儿了?”
“这、这个……”白琅结巴了一阵,“他想请您出山。”
狐越女离得太近了,白琅很怕她突然亲上来。
“嘁……”狐越女松开白琅,拢手入袖,转身回到古筝边上,“让他回去好好睡一觉,梦里什么都有。”
“可是……”
一声刺耳的筝鸣将白琅的声音压下去,狐越女徒手拨弦,几段音色锐利的调子让白琅说不出话。
“我这就走,这就走!”
白琅捂着耳朵往外跑,刚走到门口就被一条尾巴拦腰拉回来了。
“等等。”狐越女将她拉回自己身边,白琅感觉到她尖尖的鼻子正戳在自己耳朵上,“你刚才为什么哭了?”
“啊?我不知道,听着听着就哭了……”泪点低吧。
狐越女松开她。
白琅回过身,发现狐越女神色怔忪,她低头拂过筝弦,一个音,两个音,三个音,生涩地响起。
“千金邀顾不可酬,乃独遇之尽绸缪。”
白琅对“乐”向来没什么鉴赏天赋,但她知道这段曲调是接着方才那首歌唱的。只不过壮阔奇诡、缠绵妖娆的音色,骤然变成了宴散人尽的冷清。
狐越女指法越来越激烈,拨动筝弦的动作几近折腕。
“瞥然一饷成十秋,昔须未生今白头……”
“啪——”
筝弦断了。
狐越女抬起手,指尖有血,她放进嘴里含了含:“也罢,也罢……”
这一天夜里,狐越女消失在凤凰台,她的歌声也从此成为传说。
白琅觉得沈砚师早就知道她能把狐越女请出山,因为他买了三张返程的船票。
“狐越女去无情岛前经历过什么?”白琅问。
“嗯……这个嘛,她是无情岛建立之初就在的。”
沈砚师抬眸远望地平线,太阳正缓缓升起。
无情岛是千山乱屿的少思文君所建,她爱慕不临城多情公子,所以把他所有红颜知己都抓过来关在岛上。多情公子却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人。他直接飞升四方台,压根没管那些恋人们,也没理会少思文君,可以说是大道至上的典范了。
白琅不解地问:“多情公子真的这么有魅力吗?一境之主少思文君为他痴为他狂,这么好的狐越女也对他恋恋不舍五千年。”
“蓝颜祸水啊。”沈砚师摇着头感慨,“衣清明你知道吧?多情公子比他还更美丽,实力冠绝不临城,又对所有人都很温柔……找不到缺点的。”
“他有这么多红颜知己,难道不是有点……嗯,有点渣?”
“又不是瞒着那些红颜知己另觅他欢,她们都是知道彼此存在的。”沈砚师将手撑在栏杆上,侧过头看着白琅,“有人天生就是风流骨,每一个都爱,对每一个都好,每一份都是真心。但是感情这个东西,总共也就这么点,分了这么多份,给每个人的也就少了,再真也没用,最后总会在某个契机崩溃的……所以说多情公子这种看起来重情的人最后抛弃恋人们飞升,我觉得也不奇怪。倒是那种平日里没多少真情的,要好好珍惜啊……”
白琅望着海面说不出话。
“哎……”她叹气。
“我可不是说你。”沈砚师失笑,“你到底爱过谁啊?真算起来,也没有谁吧。”
一听到这个话题,白琅就有些退缩,她岔开话题:“你怎么知道我能请狐越女出山?”
“因为你是镜子啊。”沈砚师笑了笑,语气少有的温柔,“你能照出她的想法,能照出她曲子里唱的念的都是什么。她以为放任自己沉湎于风花雪月就能解愁呢,其实每一首歌都是哭着的。”
白琅怔了很久,原来狐越女是将她看作知音。
“你不是也……”
也知道她在唱什么吗?
“嘘。”
沈砚师在唇边竖起食指,海风吹过,长发在风中交织,幽眇的歌声从船舱里传来。
这一次白琅没有再哭。
*
禹息机一行人以最快速度到了九谕阁境内,阁中气氛十分紧张。
禹息机对这里比较熟悉,他决定自己先回去探探虚实,然后接应其他几人入阁。临行前白琅给了所有人一面镜子,他们主要通过这个联络。
他通过重重把守,最后在浮华殿前被拦下了。
“禹息机……?”拦下他的人是东窗。
“哇好久没见你了,你怎么感觉憔悴了不少!”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东窗四下看了看,带着他离开浮华殿,到了一处僻静的石桥边。
禹息机隐约意识到阁内问题可能比想象中还大,他悄声问:“怎么了?钟离还好吧?”
“他好得很,毕竟是天字器,四方圣君对他很倚重。”东窗脸上忧心忡忡,“不过西桥、南楼、北殿最近接连出事,我可能……哎,阁内应该是觉得八部这么大叛乱,肯定有管事的叛变吧。”
“要大换血?”禹息机脸上笑容消失了。
“应该是。”东窗眉头紧锁,“很多地字器、人字器被换下来了。天字器因为是服务于台上的,只有台上同意才能撤,最近阁里又联系不上四方台,所以暂时没事。”
“不是吧,这么多中坚力量被换下来,那九谕阁防守力量不是很薄弱吗?”
东窗摇了摇头:“换上去一批无字器,这些器……脑子都不大正常。他们当道了,阁内是人人自危。一旦说出不合时宜的话就要被扣上叛徒帽子,然后打入地牢。穆衍之在地牢负责刑讯,你懂的。”
禹息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穆衍之曾扒人皮强迫自己谕主吃下去,谕主不吃,他又虐杀了这个谕主,这件事几乎是九谕阁大部分谕主的阴影。
“白琅马上就到了。”禹息机说。
“什么?”很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东窗甚至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也是在这个桥边上,你跟我说过一些……话。”禹息机看着流过的青色河水,“我知道的,你和钟离异想离开。其实我是无所谓,天地之大,有个容身之处就行,这个容身之处是什么样的根本不影响什么。你和钟离异所期待的东西更多……自由也好,被人珍爱也好。”
东窗也皱起眉:“你不必为我们行险。”
“我知道。”禹息机叹气,摸了摸腰间的酒葫芦,打开塞子却没有喝,“我这辈子,其实没什么原则,也没有尊重自己的意愿做过什么事情。就这一次吧。我相信白琅可以把你们弄出去。”
他把酒水洒向青色河水。
“一起走,约好了?”
“约好了。”
*
白琅、沈砚师和狐越女到九谕阁的时候,是大大方方地从正门走进去的。
浮华殿内排排书架立着,无数玉牌叮当作响,每一个看不见光的角落里都好像有视线。当值的人是东窗,他抬眼看了看几人,又漫不经心地低下头去。
“有信物吗?”他将手中册子翻过一页,“天字器要台上宾的信物,其他随意,阁内认可就行。”
“我们不是来借罪器的,是想入阁的。”沈砚师摸了摸鼻子,“你倒是抬头看我一眼啊?”
东窗掀了下眼皮,视线飞快地划过白琅身上,然后定定地盯着沈砚师看了一会儿。
“看了,然后呢?”他不咸不淡地说。
“这是个什么态度!”沈砚师气得撸袖子,“告诉你,我可是天下第一的谕主。”
白琅脸红了,虽然剧本排过几次,但她没想到这句话说出来居然这么羞耻……实在是没耳听。沈砚师隐蔽地踩了她一脚,狐越女笑得很开心,声音跟歌儿似的,好听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