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流却不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他说:“不过这个界门只能通往万缘司,而且……”
他看向道路前方,白琅也回过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两名身着玄色衣裳,手中各执一根长签的人正与他们遥遥相对。白琅屏息细看,发现这两个执签人背后还押送着一个囚犯模样的修行者,那人蓬头垢面,只穿了件灰色囚服,头被半密封的铁盔遮住,露在外面的皮肤之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封印符咒。
折流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而且有修为高深的司缘人看守。”
“道理我都懂。”白琅面无表情,想哭都哭不出,“可你是什么时候躲到我身后的?”
折流:“……”
“何人擅闯劫缘阵?”左边的执签者说。
“大胆妖孽竟敢劫囚!”右边的执签者斥道。
话音甫落,旁边一直演绎着白琅生平的墙壁瞬间黯淡,一左一右两根锁链从两侧窜出,像蛇一般绞向她的喉咙。关键时候,折流推了她一把。白琅踉跄着栽倒在地上,两根锁链擦着她的背撞到一起,擦出星星点点的火花。
白琅挣扎着爬了起来,可是还没站稳又被折流一推。
她恼火地回过头,正好看见折流抽出一张她给的符箓,细小的火苗瞬间化龙,将狭长的甬道填得满满当当。火龙从后方扑来,白琅连忙抱头匍匐,温度炽烈至极,即便用了法术护身她还是能感觉到道袍边角烧糊的声音。
这符箓是她做的,最多能烧柴做饭,可在折流手里威力堪比天外陨石。
她从指缝间看见耀眼到近乎白色的火龙咆哮冲向两个执签之人,然后在快要碰到他们的时候……
打了个嗝。
打了个嗝????
龙消失不见,白琅听见折流在她身后叹气:“这符箓做得太差,没法用。”
“我怎么这么恨……”
白琅眼泪都要流干了,她一把从折流手中抢回符箓,用尽全力丢了一张出去,口中念道:“朱旗赤弩,须火燃兮!”
细细的火苗从纸上窜起,游蛇般滑向前方,白琅怀着英勇就义的心情看向两个执签之人。
方才火龙气势汹汹,两个执签者都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一步,这样正中间的囚犯就正好暴露在白琅的火术之下。两者轻轻一触,火苗熄灭,周围仿佛彻底陷入寂静——囚犯头上的铁盔居然皲裂出一条裂隙!
他身边的两个执签人意识到大事不好,双双结印,可是遏制不了封印破裂的趋势。
“封闭大阵!”
“离开此处!”
两个执签者同时提醒对方。
他们结印手势一变,身影渐渐淡去。白琅发现这条狭长的甬道正在变得越来越窄,当两个执签者彻底消失不见的时候,旁边只剩下两人宽的距离了。她抬起头,不出所料,甬道上方也在慢慢下压,很快离她就只剩下半米不到。
这时候囚犯头上的铁盔也终于裂开,他的脸被刺满了封印符咒,看不清五官,但凭感觉不像恶人。相反,他气息温润冲和,甚至与白琅在煌川见过的修仙者接近。
“他们就这么逃了?”白琅问折流。
不过折流没有回话,回答她的是囚犯,他声音嘶哑:“不是逃了,而是暂封大阵。等找来能应付我的人,他们自然会继续押送。”
“哎哟……”白琅头撞到顶,只好半蹲下来说话,“那我们要在这儿呆到什么时候?”
“你们?”囚犯抬起头,一双眼睛澄澈如水,“你们没有万缘司的囚印,封阵后可活不下去。”
白琅顿时感觉不好了,她费力地转过身子,看见折流已经安然坐下,不慌不乱。
周围空间收缩越发严重,白琅身量小,但被压成肉泥也是早晚的事,她对折流说:“这死法太痛苦了……还不如你直接给我一剑。”
折流微微抬眼,似乎是冷笑了一下:“我怎么可能为你出剑。”
一想到自己快死了,白琅就有点口无遮拦:“是是是,上人您剑道飞升,高贵得不行,不能随便捅在我这种屁用没有的外门弟子身上。”
“飞升?”另一头的囚犯有点好奇,“千山乱屿得道者不多,剑道飞升就更少了,若你非隐世散修,我该知你名号才是。”
折流又不说话了。
白琅没好气地对囚犯说:“你还未报过自己名号呢。”
囚犯勉强抬手一礼:“失敬了,在下钟离异,是千山乱屿天遁宗门人,因犯仙妖之禁被万缘司处断缘轮回之刑。”
白琅在后面偷偷问折流:“妖仙之禁是什么?”
“就是身入仙道,却为妖邪所迷,欲与之结合,诞下……”
“可以了可以了!不用这么详细。”白琅连忙摆手,摆着摆着突然想起件事,立马问钟离异,“等等,犯的是妖仙之禁,一妖一仙,怎么就你一个被抓?”
囚犯苦笑一声:“她放弃了。”
白琅有种不好的预感:“我斗胆问一句,放弃你的那个妖,不会碰巧叫青绣姬吧?”
一时间甬道里安静又尴尬。
“咔嚓!”
打破沉默的是墙壁破碎的声音,白琅看见黑暗中又生出黑暗,一丝丝的裂隙从四面八方蔓延出来。她的衣袖下冒出一个缝隙,一眨眼功夫直接将半边袖子都吞噬为虚无了。白琅起身想躲,但周围极为狭窄,怎么躲都躲不开。
“哎……”她听见折流叹息的声音,“你过来,拔剑。”
拔什么剑?
白琅想这么问,下一个眨眼后,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柄火红胜阳的长剑插在折流心口。
这柄剑她曾在镜中见过,当时它就摆在折流与魔修中间的,魔修称其已被“圣物”所封。不过比起那时候,现在插在折流心口的剑似乎没那么有实感,让人怀疑伸手去摸会直接穿过去。它光泽通透灵动,不似器物,更似天地灵明,随人心念而起,让白琅看得有些入迷。
“别愣着了,拔剑!”
折流声音突然抬高,白琅脑子一顿,下意识就伸手握住剑柄,将它往后一抽。它摸起来不像看起来那样虚无,而是颇有分量的。白琅把剑往后抽,锐利的剑刃擦过折流的皮肉,削过他的骨骼,他胸口的剧烈起伏与剑上的光辉闪动一致。
这种从肉身中拔剑而出的感觉真是难以形容。
“剑名煌川。”折流低喘着说。
第7章 结缘断缘
煌煌天威,如川如流。
被白琅握于手中的剑器让她有种锐不可当,所向披靡的感觉。它根本无需剑诀驾驭,只要心念一动,便如臂挥指般斩向周边的黑暗。
另一边看着的钟离异也惊讶万分,这种以身为鞘温养剑器的手段,在剑修间十分常见。但是以己身所养的剑,通常都与主人心意相通,即便落入他人手中,也不可能轻易受其役使。
这个常识此时好像不存在了,散发出极阳之气的长剑仿佛是为白琅而生的。她动作拙劣,剑诀生疏,煌川剑的配合却近乎完美。一牵一引间,原本的黑暗被撕开裂隙,处处都是阵法破碎发出的刺耳声音。
钟离异见状不妙,奋力挣扎了一下,结果还没等他摆脱锁链,整个劫缘大阵就全部崩塌了。
各种光怪陆离的色彩闪过,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白琅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杂乱库房里,手中长剑已经消散不见。
库房中间空心,环形墙壁上凿着一个个储放物品的石龛。她抬头一看,整个库房竟然有百米来高,所放物品满目琳琅,一眼都望不到头。
“上人?”白琅跌跌撞撞地从一堆玉石原料上爬下来,“钟前辈?”
“在下复姓钟离。”钟离异的声音从一堆铜像里传出来。
白琅连忙回头,把这堆铜像搬开,然后从里面挖出了钟离异。
“上人呢?”她问。
钟离异一边抖掉剩下的锁链,一边指了指白琅背后。白琅回头,看见折流安静地盘腿坐在正中央的一大叠蒲团上,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俯瞰着整个库房。
白琅从蒲团山里抽了一个出来坐着,生死奔波这么久,她早就累得想趴下了。
“这是哪儿?”她问的钟离异,因为没指望折流答出“不知道”之外的词。
“不知道。”钟离异回答。
白琅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绝望。
钟离异接着道:“劫缘阵是用来押送囚犯的。也就是说,我们是在去往万缘司的路上。即便大阵被破坏,此处也不会离万缘司太远。”
其实位置对于白琅来说并不重要,反正现在折流一喊跑她就得跟着跑。
“说起来……”钟离异迟疑着问道,“你们袭击司缘人,是因为身犯仙魔之禁吗?”
“……”
“……”
“当然不是。”白琅愣了半天才回答,“他是仙没错,可你到底从哪儿看出了我是魔?”
“你明明……”钟离异皱着眉,还想说什么,但外面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白琅回头,果不其然,折流已经消失在了蒲团后面。再一回头,发现钟离异也消失在了铜像后面,露出一只刺满封印符文的手,朝她挥了挥:“你去看看。”
这里她辈分最低,不得不听那两个指挥。可问题是她去看又能有什么用,万一这里真是万缘司,不就给人家送上门当菜吃了吗?
白琅步伐沉重地走向仓库门口。
她背后,钟离异悄声询问折流:“若在下没有看错,她在劫缘阵中用来击破封印的,确实是天殊魔宫的妙通五行术吧?”
折流微微睁眼,复又闭上:“是又如何?”
“所以她是因为害羞才否认仙魔之禁的吗?真可爱啊……”钟离异摸了摸下巴,笑道,“十五年前,天殊宫魔君夜行天对阵扶夜峰主,此乃当世魔道法修与仙道剑修的巅峰一战,记载此战的溯影玉壁在千山乱屿都卖到天价了。我看过那么多次,没理由会认错。”
须火燃兮……最后夜行天将扶夜峰主一击毙命的,正是她不久前用过的这句真言。
此时,站在仓库门口的白琅正努力深呼吸,准备好应战。她捏紧了符咒,默背好几遍真言,然后猛然推开门。
一大把玉制长签被塞到了她手里。
“……”
门外那人连珠炮似的说道:“真是磨蹭,一天前说的空玉简到现在还没送来,你是来这里吃闲饭的吗?要是再敢偷懒,司里可就不给你们散修这口饭吃了,直接让司内弟子接管此处库房!”
面前数落她的是个样貌娇美的女人,穿着件看不出门派的普通道袍。她伸手在白琅脑门上戳了几下,不轻不重,口气严厉:“赶紧把这些玉签送去断缘司,然后把空玉简送来我们结缘司。”
那女人看白琅有点呆呆傻傻,心下更怒:“你到底明白了没有?算了算了,我在这儿等你,你拿好玉简跟我一起送去。”
白琅抱着一堆玉制长签,心想,这下事情就真复杂了。
她让这女人稍等下,然后关了库房门,跑回去与另外两人商量。
“她好像把我认成看管库房的散修了!”
钟离异点点头,赞赏道:“路人脸还是有好处的。”
白琅忽略他,对折流说:“她还让我同她一起万缘司送东西,我是跟着去还是……”
“去吧。”折流终于开口了,“万缘司很合适。”
合适在哪里?白琅有点纳闷。折流传声道:“司缘人选自各大门派,三教九流皆有,你身份不易暴露。而且执签掌缘之后,大部分司内弟子不是在三千界游荡,就是在劫缘阵中押送犯人,很好藏匿行踪。”
“在下也觉得挺合适的。”钟离异适时地**来。
白琅没好气地说:“你又觉得合适在哪儿?”
钟离异展示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封印符咒:“要是能混进去,正好可以帮我解了这个。”
“混进去就混进去,可你们都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你去啊。”
“当然是你去。”
两个人同时回答。
白琅一边收拾空玉简和玉制长签,一边痛苦地说:“等我混进万缘司,一定要先查查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白琅跟着门外等候的女人离开,一路被她数落,不过一路下来也听了不少关于万缘司的事情。
原来她降落的地方是万缘司库房之一,里面储藏着不太贵重却也不可或缺的物资。一直以来,这些库房都由散修进贡物品填充,与之相应的,万缘司也会对附近的散修提供一定帮助。
不过,最近在白琅降落的这间库房打杂的散修闭关了,走前临时换几个游手好闲的生面孔,新来的散修总是不能按时交付货物,这才导致前来取货的女修者如此气愤。
眼看快要到地方了,白琅越来越慌,忍不住问道:“姐姐……等下我也要进司内吗?”
“谁是你姐?”女修者毫不客气,“我叫沈玉姝,你得喊沈前辈或者沈仙子。别跟我啰嗦了,你不跟进来,难道要我扛这堆玉简玉签吗?那多难看。”
白琅气闷,只得跟着她埋头往前走。
万缘司外围皆是亭台楼榭,十步一景,山水入画,雅致中不失庄重。来往的底层弟子看起都轻松愉快,面上放光,可见此处风水养人。不少弟子路过时都跟沈玉姝问好,因为结缘司虽然实力不强,却是最好捞油水的地方。
所谓结缘,便是安排命数缘分。
很多修道者修为不济,知道自己活不了多少年就要转世轮回,自然会想下辈子过得好些。若是打点好了结缘司,虽然飞升长生之事没指望,但一生没有大病小痛还是可以的。偶尔也有些情深意重的鸳鸯们,这辈子在一起不够,下辈子还想再续前缘,这可就得付出很大代价说服结缘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