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邈邈:“…………”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的商彦给她的感觉,像是那个在童话书里圆木门外,拄着拐杖披着斗篷敲门的狼外婆。
苏邈邈沉默两秒。
“不好。”
——
啪嗒,小白兔警惕地把门关上了。
商彦哑然失笑。
他退回身,不再逗女孩儿,“你经常一个人这样坐着?”
“嗯。”苏邈邈轻声应。
商彦眼神微动,“不会无聊么。”
苏邈邈想了想,摇头,“习惯就好了。”
“……”
商彦眸光微沉。
“习惯就好”。
可她才只有十六岁,身患那样的病,这么多年,是怎样一个人习惯过来的?
苏家……
商彦垂在外侧的手慢慢攥紧了,目光偏到一旁,没有再与女孩儿对视,更怕自己此时的情绪会吓到她。
“我喜欢星星。”
女孩儿突然轻声说。
商彦侧眸看向她,而苏邈邈正微仰起脸,下巴尖尖的,看着窗外的夜空,还有那些零碎的、斑驳的、像是被人随手撒了一把碎光的星星。
她的眼角弯下来。
“他们会听我说话,也会一直陪着我,他们之中的很多我都能叫得上名字,是院长嬷嬷教给我——”
女孩儿话声蓦地一停。
而商彦也敏锐地察觉了出现在她话里的那个人。
“院长嬷嬷,是谁?”
“……”
苏邈邈目光闪烁了下,迟疑而不安地埋下脸。
商彦若有所察。
他眼神微深,面上却只露一个薄淡的笑,“现在不想说,那就以后再说。”
“……”
女孩儿兀自趴在那里,一个字都不肯再出口了。
等了许久,商彦心里无声一叹。
他站起身,摸了摸女孩儿的脑袋,“今晚好好休息,师父先走了,嗯?”
“…………”
回应他的只有安静。
商彦没有强求,转身向房门处走去。而就在他刚刚握上房门门柄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很轻的声音——
“最多一年。”
商彦蓦地转回身。
女孩儿背对着他,娇小的身形在地板上缩成一团小小的影儿。
空气里最细的颗粒都像是被这声音轻轻震颤。
“一年以内,我什么都会告诉师父的。”
“……”
“所以,师父能等等我吗?”
“…………”
商彦这一次的沉默尤为地久。
久到女孩儿似乎开始有些不安了,他才开口问:
“为什么是一年?”
那些不安的情绪顺着四肢百骸爬上来,无声地撕咬着他的心口。
苏邈邈安静地回答:“因为在十八岁之前,我需要做一个很重要的决定。……在做下那个决定之前,我想……我可能需要师父告诉我,该怎么选。”
男生的身影在黑暗里僵伫许久。
半晌后,
他垂目,低声。
“好。”
“我等你。”
“……”
房门打开又关上。
挂在树梢的圆月,悄悄地藏到了云彩后面。
……
从文家别墅中走出来,路上更为安静。
商彦面无表情,清隽的侧颜在月色下更透出几分凌厉的冷白。
他走回自家的车旁,管司机要来手机,到一旁拨出个电话去。
对面不多时便接起。
薄屹的声音在电话对面响起——
“大哥,我喊你大哥行不行?这都快九点了,而我是个身心健康的成年人,我是有我的夜生活的——当然我知道你不懂,但你得体谅我啊。”
商彦皱了皱眉,此时却没有与他玩笑的心思。
“苏邈邈的来历,我已经确定了。”
“……”
对面呼吸一顿。
几秒后,窸窣的声音传来,似乎又换了个房间以后,才听进薄屹重新开口。
这一次,他语气带着点严肃。
“我这边也隐约查到了一点迹象,因为不能确定,又事关…………所以我还没有告诉你。”
“如果你查到的也是苏家,那可以继续往下查了。”
薄屹沉声:“她真是苏家的人……当年传闻里苏毅清那个已经早夭的女儿?”
商彦垂眼。
半晌后,他才低“嗯”了一声。
薄屹:“真是没想到啊……要说你们商家和苏家,也未免太有缘分了,这样戏剧化的事情都能发生在你们身上?”
商彦却冷下眼,声线一般地薄凉。
“是不是孽缘还未可知。”
薄屹自然知道他的意思,犹豫了下才开口:“苏毅清和他的夫人,在我印象里都算是圈里的良善之辈了,倒是苏家那个老太太……出了名的难对付,我看这件事多半有隐情。”
商彦听出薄屹口中的支吾,眉一皱。
“你是不是还听说什么了?”
“……”
薄屹沉默几秒,咬了咬牙,直言:“这件事我没有求证过,也无从求证,所以你就听听,别尽信。”
“你说。”
“苏毅清这个小女儿,是有先天性心脏病的,这你应该知道了吧?”
商彦微微沉眸,“……嗯。”
“我听当初在苏家做过工的老人说,其实在这个孩子生下来以前,就已经确诊了。”
“……”
商彦的呼吸蓦地一滞。
攥着手机的指节都下意识地收紧了。
而电话对面的话也如他此时心里猜测的那样走了下去——
“苏老太太当时要求堕胎,是苏毅清的夫人,也就是当时怀胎的江如诗,执意要把孩子生下来。”
“苏老太太非常着恼,听说江如诗最后是以死相逼,才把这个孩子留了下来……只是苏老太太此后就对她极其不待见,甚至包括预产期到临产,她一眼都没有去看过自己这个二儿媳和小孙女。”
“直到好些年后,江如诗又生下了苏家唯一的孙子,苏宴,她们之间的婆媳关系这才勉强解冻。”
“……”
商彦沉默,侧颜线条清冷凌厉,薄唇也紧绷。
“所以,你的意思是,苏邈邈至今流落在外无法归家,主要原因就是苏家那个老太太。”
听出商彦声音里的冷意,薄屹心里一抖,严肃否认:“我没这么说过,我只是告诉了你我的听闻,而且我也告诉你了这段听闻未必一定是真的。”
“没有八成以上的把握,你会开口么。”
商彦冷声问。
薄屹:“……不会。”
商彦:“我知道了。”
说着,他就要挂断电话。
“卧槽别别别——别挂电话啊!”
对面薄屹急了。
“我怎么听着你要直接提刀北上,替你家小孩儿出气,一刀挥了那老太太的感觉呢!?”
商彦笑了声。
语调短平,尾音冰冷。
薄屹:“…………”
薄屹:“冷静。”
商彦深吸了一口气,压平了心底那些躁怒的暴戾情绪。
然后他缓缓吐出,声线低沉微哑。
“我不会。”
“至少在你查明苏家‘驱逐’她的真相之前,我什么都不会做。”
薄屹小心翼翼地试探:“那如果……我是说万一,万一真是我说的那样,这苏老太太就是这么个死心眼子,那你是准备……?”
商彦又笑。
更冷了。
薄屹咽了口水,“我查,我一定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在那之前,答应我,你真的什么什么都不要做。”
“……”
“你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你姐会活刮了我你信不信?”
商彦垂眸,遮了眼底阴翳。
“放心。”
“就算是为了苏邈邈,我也什么都不会做。”
“……”
得了这个保证,薄屹这才长松了一口气。
*
三中的周年校庆活动,在11月底正式结束。
原本以为这件事如水中浮萍,很快便会随着时间冲刷消失无痕,然而从校庆活动结束后的第二天开始,学校里突然有些奇奇怪怪的流言传了起来。
而这些流言全部都指向了同一个人——
高二一班,苏邈邈。
这天周一,上午最后一节课结束,苏邈邈照例,和齐文悦、廖兰馨同桌两人,一起去了三中的一食堂。
一路上,苏邈邈神色愈发古怪。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周围许多路过的陌生人,都时不时地将目光投到她身上,偶尔还夹杂着几声窃窃私语。
只不过因为相貌和知名度,苏邈邈已经习惯了在三中被人瞩目的生活,思考了一个来回没找到痕迹,便没有再去想。
三人在一食堂打好了饭菜,就近找了张有四张空位的长桌,一起坐了下去。
长桌另一头,原本在交谈的几个女生一顿。
其中两个人脑袋凑到一起——
“她就是苏邈邈吧?”
“是……长相太好认了。”
“那传闻里是真的吗?她真有病啊,看起来不像哎——”
“那谁知道,不过我们还是小心点好,反正我不敢在这桌吃饭了……”
“我跟你一起。”
“……”
两个女生带头,端起吃到一半的餐盘,便起身离开了;而同一张长桌的其余人,互相看了看,也都纷纷默不作声地站起来,四散到旁处去了。
刚坐下的苏邈邈怔住,茫然地回头看过去。
食堂里学生密集。
无数落过来的视线与她的相撞,又纷纷躲了开去。
那几秒的空隙里,在那无数双眼睛中,苏邈邈真切地看见了许多复杂的情绪:害怕,探究,忌讳,好奇,躲避,同情,恶意……
苏邈邈心里一紧。
她下意识地捏住了餐盘,心里掠过不祥的预感去。
齐文悦和廖兰馨同样不解。
直到忍无可忍的齐文悦抓了个初中相识的学生,到一旁嘀嘀咕咕了很久,才脸色难看地走回来。
“怎么回事?”廖兰馨难得主动开口询问。
齐文悦神色复杂地看了苏邈邈一眼,“邈邈……我说了你别生气。”
“嗯。”苏邈邈慢慢点头。
齐文悦:“不知道哪个傻叉在外面传谣,说我们邈邈落选周年校庆主持人,是因为她——……”齐文悦避讳地看了苏邈邈一眼,低声,“是因为她身体……有病。”
……来了。
苏邈邈拿着筷子的手轻抖了下。
纸包不住火,
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齐文悦还在旁边气愤不已:“这群智障真的是……别人说什么他们都信!还有说我们邈邈有传染病的,脑子里是不是进shit了?!如果真是那样,那学校疯了会让邈邈来念书吗!?”
齐文悦这几句话的声音丝毫没有压低音量,反而还提高了不少,临近好几张桌的学生们都听见了。那些窃窃的私语和偷偷望来的目光,都在这话之后尴尬地停滞住。
然后他们纷纷低头,把脸往餐盘里埋。
苏邈邈却轻摇了摇头。
“别生气,没关系的,齐齐。”
齐文悦震惊地看她:“你都不生气吗?他们这样造谣你!”
“……”苏邈邈沉默很久,抬眸,蓦地轻笑,“可是,我确实有病呀。”
女孩儿的声音很轻,那笑容宛如一朵踩着第一抹春光伸展腰肢缓缓绽开的花朵,漂亮得让齐文悦都丢了神。
廖兰馨在旁边皱起眉。
“但你绝不是传染病,他们不该这样,这已经属于言语暴力了。”
苏邈邈垂下眼。
过了半晌,女孩儿嘴角轻勾起来,笑意柔软,只是眼底的情绪看不分明。
“其实没什么差别……人忌讳疾病,是很正常的事情,没有人愿意接近医院的,代入个体也一样。”
而如果知道了她真正的病,那些目光只会更激烈吧。
无论是其中的好奇或者探究,同情或者避讳……那些情绪都会加倍。
他们会日复一日又每时每刻地提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