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杏在上铺,听得心中不住冷哼:你们说的那些招,全是我玩剩下的。
不日,她去到女生实习的公司外蹲点,抓到一只在新的工作单位老老实实上班的好宝宝林唯。
许杏来意简单,她要跟林唯旧情复燃。林唯不同意,她就在下班后堵住他,故技重施,计划对他霸王硬上弓。林唯义正言辞地说不行,挡住她的投怀送抱,许杏就一边装弱装委屈地不让他走,一边不着边际地说些花言巧语哄骗他……
林唯的脾气太好了,面对这么一个明晃晃的大骗子,他还是说不出狠话,没有对她生气发怒。那他不说把话说绝,她就继续赖着,“我爱你、我喜欢你,我非你不可”甜言蜜语说个不停。
总之后来他们又开始交往了。许杏挽着林唯,耀武耀威地在宿舍那群女生面前走过,出了一口四年被孤立,所积攒的恶气。
林唯的温柔,并没有中和许杏的恶劣。对着脾气这么好的他,她照样能找到能跟他争吵的地方——他太不会拒绝人了。
他加班做那些本不属于他的工作,别人让他帮忙,他能帮的一定会帮。她一眼就看出,女同事约他是别有它意,那些前辈哪是欣赏他报告做得好,是他们偷懒所以推给他……林唯老老实实地牺牲了休息的时间,每一天忙忙碌碌。
许杏怒其不争,问他为什么不反抗他不想做的事,全然忘记自己当初也是占了他好脾气的便宜才得到他的。她说话说得难听,他乐呵呵不记仇,没把她的乱撒气记在心里。
林唯是温水,大四毕业,许杏遇到一杯烈酒。
那个男生明知道她有男朋友还来追她,送花发短信,约她出去看电影。纵使许杏挽着林唯,他也不曾畏惧过那个“正牌男友”,反倒言之凿凿——没结婚之前,任何人都有追求许杏的权利,他不过是比林唯遇见许杏晚,他有资格和林唯公平竞争。
这太值得发火了,许杏等待林唯为她暴怒一次,他喜欢她的话,他一定会吃醋的,凶巴巴地赶走那个男生,宣告主权。
可是,林唯没有。
他没有生气,他对此的反应是——让许杏自己选。就像是那个男生说的那样,他把选择权交还给她。
许杏选了那个男生。
她完全感觉不到,林唯对自己的在意,他好像把她当做一样可有可无的赠品,反正是她主动送上门的,来就接受,要走他也不留。那她和那些,同事们塞给他的工作,有什么区别?
两次的分手,已经清晰地说明了他们的不合适。
许杏跟自己说:“再去找林唯,那你就是犯贱。”这样不停暗示自己,她忍住了去找他,只是烟瘾加大,酒慢慢地喝得越来越多。
一年后某次喝醉酒,她打了林唯的电话。
许杏记不得那晚在电话里她说了什么,她醒来是在林唯的公寓,他把她从酒吧接到这里。
厨房咕嘟咕嘟,有煮东西的声音,她循着声音过去,看见瘦了一点的林唯。
什么都不重要了,自尊心啦、他爱不爱自己啦、这样是不是在犯贱之类的,全部都化作了厨房里飘来飘去,温暖的食物香气。
第三次在一起,林唯身边的人没有一个喜欢许杏,不论是他的朋友他的家人。他们对许杏的印象,是个水性杨花的渣女,而林唯这样心肠很好的那种小软包,会被她欺负到死。
林唯带她回家过年,许杏给林唯父母买了礼物,他们连门都没让她进。隔天林唯妈妈就安排了人,要让林唯去相亲。许杏不是林唯,她忍不了有人要抢他,忍不了他爸妈对她的态度。
她计划跟林唯把结婚证领了,先斩后奏,届时谁反对,他们都是合法的夫妻。
那天,许杏找户口本,翻出林唯的日记。
她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林唯父母会讨厌她到这种程度,为什么跟他最相熟的朋友,那样地抵触她。
许杏是林唯的地狱。
……
猝然睁开眼,不同于沙滩的柔软,身下的感觉硬邦邦的。
许杏低头,她的手里正握着另一双肿大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
顺着那只手,她看向手的主人,她身旁的方向。
那里躺着一个怪物。他的面部被一块白色的布遮着,裸露的皮肤覆着一层红色的不平整的鳞片。
硬板床、出租屋,变成怪物的林唯……许杏回来了,回到她和林唯相处的最后一个夜晚。
她大气不敢喘,很小心地、轻轻地,摸着它的手。
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无名指上,有一小截不同的金属质感,那是他们的情侣戒指。
“是林唯啊。”许杏对自己说。
她其实,还是有一点点不习惯,他变成现在的样子。不过,是林唯的话,她就安心很多,不觉得那么可怕了。
像他们之前分别的每一次,她都幸运地,有和他重头来过的机会。
“这次不吵架了,”她在心中悄悄对他说:“你也不会死掉了。”
第十章 对话
仿佛能够听见她的心声,许杏刚刚和林唯对话完毕,贴着肚皮的,他的手掌动了。
他把自己的手从她怀中抽出来,很果断的。
许杏被这一个小小的举动,弄得有点难过。她翻出他的日记,和他大吵一架的这个晚上,林唯也在生她的气吗?
他好像有起身的动作,她合上眼,等着他要做什么。
被角被往里掖了掖,她能感觉到他维持着同一个姿势没有动,像是在黑暗中悄悄地看着她似的。
“大夏天的,我才不会冷。”许杏悠悠地出声。
“咚——”好大的一声,他飞快躺向木板床的声音。
她睁开眼,支着脸,转身看向他。
林唯一动不动,正在扮演一具死尸,遮他脸那块白色的布被垫在了脑袋后面。在窗外微弱的光线下,那张暴露在外,丑丑的青黑色的脸,惊悚得更甚恐怖片主角。
……看上去的确是死透了的样子。
许杏把食指放在他的鼻子下,没有鼻息。
“林唯?”她喊了他一声,他没有反应。
许杏翻身下床,脚刚碰到地面,就听见身后有窸窸窣窣的活动声。
她往外走,就听见他憋不住地出了声。
“小杏,”他问:“你去哪里?”
许杏去哪里?许杏去开灯啊。
她走到墙边,“啪嗒”按下电灯开关。天花板上,暖黄色的小灯泡应声亮起,出租屋内升起了一盏小太阳。
光亮只维持了一瞬,在许杏将目光投向林唯的时候,屋内灯灭了。
“……”她合理地怀疑,灯是他关的。
许杏不知道,她面前的怪物先生有没有先前的记忆,她指的是,先前她被他吓得屁滚尿流、魂不附体,为了躲他宁愿跳船、躲在被子里半天不敢动的,那些记忆。
手在电灯开关上又摁了一下,灯亮了,然后又暗。
他也不说话,默默地用关灯的行为,跟她较劲。
许杏倒觉得新奇,变成怪物后林唯学会了耍脾气,这可真是新奇……这样一比,他隔空关电灯的技能,在她心中的新奇程度就弱了下去。
玩了一会儿玩累了,许杏的手终于不再折腾可怜的电灯开关。
屋里乌漆墨黑,连窗外的光都被他一并关上了,她摸着黑走向玄关。
“小杏……”床上的东西很快又发声了,语调平平的,像只复读机成了精:“你去哪里?”
“我去玩,”许杏故意这么说:“你要过来给我穿鞋吗?”
暗暗的那个影子没应好,也没应不好。
她等了一会儿,见他动了动,从床上爬下,朝她的方向过来。
许杏没见过比林唯更蠢的人,以及鬼……实诚、随叫随到,叫他来真的来了。
这话说得也不对,严格讲来,她比他更蠢。
她理解能力低下呀,林唯不拦着自己出去玩、不为她生气,她就能那么笃定,他是不喜欢她不在意她。
其实林唯明显是在意的。他这个晚上也没有睡着,她起床了,他有问她去哪里。
许杏闻到他身体那种奇异的海水的气味,林唯走近了。
下一秒,她身上的装束变成了吊带短裙,脚上是那双他会帮自己扣上搭扣的凉鞋。
林唯弯下身子,半跪着,冰凉的手碰到她的脚面。
随即,许杏发现自己无法动弹。她低头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发顶,手脚像被施了定身咒,不听她的使唤。
眼见他马上要帮她把鞋穿好了。
“哇!别穿啦!”
她迫不得已,大声喊道:“我一点儿都不想出去玩!外面黑乎乎的,有什么好玩的。”
林唯的动作停住了。
“我说出去玩是骗你的,有意气你。我想着这么说了,你会拦住我。我们吵架了,你一晚上不跟我说话,我怕你在生我气,真的想分开。”
他朝她仰起头。
许杏生怕他做任务似的,把自己的鞋穿好,又一次把她送走。她噼里啪啦地说着话,语速快得像在往外倒豆豆。
“我看到你的日记本内容生气,是因为,你把我当成你的地狱。”
“我知道,”许杏气势十足地认了:“我确实是!”
“我不怕你爸妈你朋友不喜欢我,全世界反对我们,我也要和你在一起。可我怕,你不要我。我的确很差劲,你不要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她的手,抚过他潮湿的发顶。
“因此,我想听你的选择。你怎么能把一切的选择权都交给我呢?好像我选完,一切能成定局了一样,这样让我觉得,我从头到尾在一厢情愿,我在逼你。”
声音微微地哽,许杏清了清嗓子,郑重地问他。
“林唯,我不逼你的话,你选我的吗?”
这些话,晚了十年。
未开口时,它们是言不尽的心烦意乱。原来啊,它们是能表达出来的。不必互相折磨,不必借助激烈的行为去证明,只需要慢慢讲出来,对方能够听懂的。
林唯用这样,死掉的样子,半跪在许杏面前。
他像从前一样沉默,可是,她对着这样一个满目疮痍的他,再硬说“你不爱我”这种话,就变得很矫情,又毫无说服力。
他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给了她回答。
谁说,爱就是天堂,不是地狱。
十年,风水轮流转,在她的濒死之境,他也同样地成为她的地狱。
她身在其中,才知道哪怕是地狱,仍旧甘之如饴。
恰似林唯的日记,他从濒死之境出来后,决心离开许杏,开启新生活。她醉酒后一通电话,轻描淡写地对他招招手,他又一次陷了进去。
她又何尝不是他的,甘之如饴。
“好黑啊,开灯吧。”许杏吸吸鼻子,推了林唯一下。
他没给她反应,估计是想假装自己不会。
“林唯!”
拉长的,撒娇的语调,她说:“我怕黑。”
灯立刻亮了。
眼睛不适应这么亮,许杏眯着眼,与地板上的怪物面面相觑。
——嚯!
许杏在心里想:凑这么近看,老实讲,视觉冲击很大。
林唯整个人被泡肿,不复往日的英俊帅气。这点不说,他皮肤上那些淡红色的鳞片状的东西是什么呀?她东看看西看看,又怕又好奇。
“你嫌我长得难看。”丑丑的怪物说话了。
“咦?”许杏瞪大眼睛:“你说了一句复读机之外的话!”
“等会儿,”她意识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倒抽一口凉气:“濒死之境的你会读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