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长安进宫后,当初孟母相求的那位官员十分惊讶,他没想到孟家竟真舍得将独苗送进宫里做太监,一查之下,才知道孟母已经死了,想是少年筹不到钱,便自觉净身入宫了。
孟长安走了一步险棋,他们这些被送进宫里的小太监还要经历一次严格的排查,一群十来岁的孩子排着队,等候屋里的老太监叫名进去检查,前面还有七八个人,很快就要轮到他了。
孟长安攥紧拳头,脸上看不出一丝惊慌,他身上还剩下二百两银票,或许那老太监也是个贪财的,那就可以蒙混过关,如若不然,也不过是一死。
他还太年轻了,无法考虑的那么周全,也不畏惧死亡。
但这一次,老天爷都在帮他,宫里发生了一件大事,皇后薨逝了。
一时间宫里人手不足,他们这些新进宫的小太监也要被分派到各处干杂活,就在老太监快要检查到他的时候,内务司来了两个太监要将他们这些人抽调走。
老太监对那两个太监露出了巴结讨好的笑,也不敢说自己还没检查完,就让两人把他们带走了。
一个月后,内务司在这批小太监里挑选了几个表现好的送到了近来十分得宠的锦妃宫里,孟长安就是其中之一。
他眼角的伤好了以后,长出了一颗红色的泪痣,好看的有些雌雄莫辨,锦妃一眼就瞧上了他,把他留在宫里负责洒扫。
孟长安一心一意往上爬,做事机敏,会说漂亮话,锦妃很快就提拔他做了管事太监。
与他同屋的小太监李顺比他大了两岁,平素老实温厚,经常给他留饭,孟长安做了管事之后,对他也多有照拂。
可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敦厚没主见的人,背地里嫉妒着他,骗他去给锦妃摘梅花,他来得晚,不知道锦妃极度厌恶梅花,犯了忌讳,被锦妃罚了二十个板子,将他又打发去当洒扫太监,而李顺顶替了他的位置成了锦妃跟前的红人。
从那以后,孟长安时常摘一些梅花,晒干后随身带着,提醒自己,这世上任何人都不可信,要警惕身边所有的阴谋诡计。
又过了几个月,锦妃被陷害下毒谋害皇嗣,身边的亲信宫女和太监纷纷受了牵连,孟长安冷眼看着李顺被活活打死,锦妃一条白绫吊死在寝殿里,心里有一丝后怕,也有一点庆幸。
一个从二品妃说倒就倒了,锦妃的死让孟长安意识到,留在任何一个后妃的宫里,哪怕努力混成了管事太监也未必就能长久,因为他们的权势地位是这些娘娘们给的,而这些娘娘留不住皇上的宠爱,只有死路一条。
可他尚未来得及深想,就被分派到了直殿监,在这里他度过了最为黑暗的三个月。
他们这些新来的都归单掌司管,单掌司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监,孟长安第一次见他,就看出了他眼里深藏的恶意。
那隐晦的打量,淫.邪的目光让孟长安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他料想今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平静。
第109章 番外四:往事
被分派到直殿监的第二日, 孟长安就被单掌司寻了理由安排在自己身边,与孟长安情况相同的还有几个年岁差不多长得颇为俊秀的小太监, 其中一个圆脸的他印象最深, 那小太监叫德喜, 只比他小两个月。
刚到的几日,孟长安行事低调,不争不抢,遇事能躲则躲,同来的几个小太监除了那个看起来天真蠢笨的德喜,只有他躲开了单掌司的纠缠。
单掌司为人阴损狠毒,那些小太监为了活命忍着屈辱讨好他, 动辄被他打骂,有一日孟长安路过了德喜那间寝房,听到了哭声,他只是一顿,便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转身便走。
后来他躲在角落里,看见几个太监抬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太监出来, 尸体已经僵了, 德喜捂嘴呜呜地哭着, 抬出来的是一直与他同吃同住的小太监, 他的手臂上遍布刀痕和蜡烛烫过的伤疤。
孟长安知道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他摸着身上仅剩的一百两银子, 心中有了一个计划。
没过几日, 单掌司果然开始向他下手了,孟长安被他叫进屋里伺候,单掌司先是让他倒茶,后又让他捏肩捶腿,孟长安一一照做。
单掌司心中满意,以为这个软柿子果然好捏,可当他把手伸向孟长安那张俊脸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错了。孟长安二话不说打开了他的手,同时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与他对峙。
“咱家瞧上你那是抬举了你,你别给脸不要脸。”
单掌司妄图像以往一样,威胁几句,让他服软。
但孟长安只是冷笑一声,眼里满是嘲讽,单掌司大怒之下想要叫人将他绑起来,孟长安冷漠地说出了他倒卖宫中珠宝玉器的事,他脸色变了几变,想要杀人灭口。
孟长安看出了他的意图,道:“我死了还能拉单掌司陪葬,也算值了。”
单掌司大惊:“你什么意思?”
孟长安:“方掌印很快就要离宫休养,直殿监新的掌印会在你和赵掌司之间选择,你觉得这个时候你有把柄落到他手里,会怎么样?”
孟长安淡淡的补了一句:“我早就安排好了,只要我死了,就会有人去通知赵掌司。”
他显露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心机和城府,单掌司一时被他吓住,只能先放过他。
之后的两个月,单掌司一边费劲心思去查那个帮助孟长安传递消息的人,一边揪着一些小错惩罚他,鞭打杖刑成了家常便饭,孟长安一直在忍,或者说在等一个机会。
这一日终于被他等到了,单掌司晚上得了两坛好酒,来了兴致,把院里的小太监都支走,又将魔爪伸向了德喜。
孟长安听到了屋里的打骂声,却没有贸然上前,隐在暗处等单掌司喝醉了才偷偷从窗户爬了进去,那老太监撅在床上醉得不省人事,手里还拿着带血的鞭子,德喜趴在床边不远的地方,身上都是血,孟长安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也懒得去查看。
他先从里面把门拴上,又往单掌司周围淋上了酒,而后拿起桌上的油灯点火,动作一气呵成,熟练的仿佛做了千百遍。
火起的时候,他确认没有露出痕迹,冷笑着转身想要从窗户爬出去,这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带我一起走,不然我就喊,喊人了。”
那声音十分虚弱,孟长安回头从德喜的眼中看到了几分同他一样的执拗,他当即做了决定,背着德喜一起从窗户爬出来。
很多年后,孟长安才知道,就算他真的不救德喜,他也不会喊人的。
两人关上窗户,就听到了屋里单掌司的哀嚎,孟长安脸色微变,背着德喜回了屋,给他拿了干净的衣服让他换上。
“你若敢说出去,我必会叫你死在我前头。”
孟长安的威胁也不知德喜听没听进去,他一个劲的打哆嗦,问:“怎么办?会被发现吗?”
孟长安脸色一寒,细细思索后,回答:“不会。”
他算计过了,大晚上的,院里的小太监都被打发回屋睡觉了,火烧起来很快,他们关上窗户的时候,火势四处蔓延,单掌司或许已经被烤焦了,何况在进去之前,他还在门上动了手脚,单掌司就算侥幸不死,从里面也推不开门。
两人又等了一会儿,才听到有人喊“走水了,快救火”的声音,他们跟着一群人一起去救火,眼看着那间寝房被大火覆盖,最后全部烧成了灰烬。
方掌印只是来看了一眼,将事情全权交给赵掌司,便离开了。赵掌司与单掌司本就不对付,他死了他高兴还来不及,哪还会追究死因,直接就说是单掌司喝醉酒,引火自焚,与他人无关,于是这件事便草草了结。
孟长安过后被夜风一吹,才觉察到自己后背汗湿了。当夜他做了噩梦,还是德喜叫醒他的。第二天早上,德喜面色红润,一点也没有昨晚的可怜样子,孟长安却阴沉着脸,眼底的疲惫遮都遮不住。
先前因为单掌司倒卖宫中珍宝的事,孟长安算是与赵掌司那边的人通了气,一转眼方掌印出了宫,赵掌印接替了他的位置,开始拉拢一些人,孟长安自然也在其中。
但他心中有别的顾虑,他直觉再留在直殿监会有麻烦,做过的事总会留下痕迹,如今赵掌□□思没放在他身上,他自然很安全,若有一日他触碰了赵掌印的利益呢,他会不会将单掌司的死与他联系起来?
巧的是孟长安发愁自己处境的时候,内务司来调人去先皇后的凤仪宫做洒扫管事,他趁机向赵掌印求了这份差使,把德喜也带上了。
素未谋面的先皇后,就这样救了他两次。
凤仪宫的洒扫管事说出去好听,但先皇后已经薨逝一年了,人走茶凉,凤仪宫空空荡荡的,跟着宫里随便哪个嫔妃都比在这有体面,况且还一分油水都捞不到。
德喜倒是不管这些,整日笑嘻嘻的脸越吃越圆,仿佛没有愁事。
先皇后的忌辰快要到了,孟长安心里有了筹划,每日领着小太监们将凤仪宫打扫的干干净净,尤其是先皇后的寝殿,他不假人手每天亲自整理擦拭。
在先皇后忌辰这一日,他没等来皇上,却等来了另一个人,年仅十三岁的太子宋宥钦。
孟长安走出寝宫的时候迎面看见了一个黑影,也不拿灯笼,就这么直直地朝着寝宫的门走。
他虽然没怎么见过这位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的天潢贵胄,但此时此刻,猜也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给殿下请安。”
宋宥钦恍惚地看了一眼面前这个跟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太监,点了点头,孟长安给他照着路,他也没拒绝。
进了寝殿,宋宥钦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他撵了出去,孟长安在门边等着,不多时,里面传出一阵哭声。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眼神微微闪烁。
宋宥钦很克制,没多久就出来了,拒绝了孟长安送他到凤仪宫门口的提议,独自坐在了台阶上。
“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打扫?”宋宥钦看了一眼孟长安一直没放下的抹布,狐疑地问。
孟长安当然不能回答他是自己故意遣走了其他人,只能装作惶恐的样子。
宋宥钦不知不觉替他想了个理由,这小太监定是被其他太监欺负了。
都是半大的孩子,宋宥钦冲他招招手,想跟他说说话。
“里面还挺干净的。”
孟长安不着痕迹地将自己每日前来打扫的事透了出来。
宋宥钦听了满眼感动:“你有心了。”
孟长安:“应该的,先皇后对奴才有恩。”
他说的真切,宋宥钦再一次红了眼圈,不经意吐露了自己的心事:“你说父皇今日怎么没来呢?”
那声音太委屈了,听得孟长安嘴角一抽,这位太子殿下似乎意外的单纯。
单纯代表着蠢、好利用,他如是想着。
第110章 番外五:往事
先皇后忌辰过后, 太子宋宥钦偶尔会来凤仪宫坐坐,和孟长安说说话, 或者到先皇后寝殿哭一场。
两人熟悉起来, 宋宥钦也会问问孟长安进宫前的经历, 他从谈吐举止中看出孟长安应该是念过书的,但当他问出口时,孟长安却沉默了。
孟长安不知道这样的处境算不算好,如果他所图不是那么大,宋宥钦无疑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毕竟皇上不是那么好接近的,他从太子的零星言语中猜测到, 昭昌帝是一个十分多疑的帝王,面对他这样敏感的身世,他十有八九是会怀疑的。
宋宥钦的问话让他迟疑了,但很快他便决定和盘托出,他罪臣之后的身世藏也藏不住,那就索性暴露个彻底。
宋宥钦听他讲完了自己的进宫前的经历,眼神中有过一瞬的悲悯, 孟长安默然垂眸, 片刻后, 他听见宋宥钦轻声问:“你还想读书吗?”
孟长安抬眸的瞬间, 目光锋利无比, 可他很快掩饰住了。
“不想了。”他淡淡回答。
宋宥钦又一次动容了, 他觉得面前这个少年一定难过极了, 却顾忌着身份,将心中最真实的想法掩藏起来。
“孤明日就去跟父皇说,将你调到东宫,以后你就跟着我一起听太傅授课。”
他的眼睛太亮了,亮得让人心中的卑劣和阴暗无所遁形,孟长安微微蹙眉,有那么一刻,他几乎要动摇了。
从那一天起,孟长安和德喜一起去了东宫,太子读书时,他在旁边陪着,余下就是给东宫的总管太监打打下手,日子轻松安逸了不少。
如此过了几个月,一件事打破了这种安逸,也让孟长安意识到,太子的地位并不稳固。
那天宋宥钦被小太监扶着,一瘸一拐地回来,孟长安旁敲侧击打听到,他被昭昌帝罚跪了,起因只是早朝时,有人提议让太子入朝参政。
十四岁的宋宥钦第一次被他的父皇以“结党营私”四个字做为警告。
十四岁的孟长安下定决心抛弃了他来之不易的安稳,重新走上一条注定踏着鲜血白骨的“绝路”。
日子依然平静的过着,本该靠近取暖的两颗心背道而驰。
昭昌二十八年的万寿节,孟长安打定主意要借着太子的手送一件寿礼让昭昌帝注意到他。
他成功了,昭昌帝夸他心思巧,让他在御极殿伺候。回到东宫时,他以为宋宥钦一定心气不顺,再不济也会对他冷嘲热讽几句。
他错了,宋宥钦再一次双目炯亮,兴奋地说:“父皇今日夸我了,长安,你真厉害,父皇已经好久没有夸过我了。”
孟长安垂眸遮住眼中的那丝不确定,能令他心智动摇的,或者摧毁,或者远离,尚且弱小的他,只能如此选择。
如果宋宥钦一直不变,那就救他一次,全当他们扯平了。
孟长安如愿踏进了御极殿,身处一个离昭昌帝不近不远的位置,想要更进一步,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因为他看出了昭昌帝的防备。
不过再难的事,只要愿意付出足够大的代价,终会实现的。
昭昌二十八年的上元灯节,昭昌帝心血来潮要出宫赏灯,随行的侍卫隐匿在人群里,张福和孟长安几个人扮成下人跟着。
那一年的上元灯节人很多,拥挤着游玩猜灯谜,尽管他们已经极为谨慎,还是被有心人钻了空子。
昭昌帝这样的昏庸帝王,恨他的人并不少,孟长安曾在家破人亡后,不止一次在梦里一剑刺进他的胸膛,或是一刀将他的头颅砍下。
刺客来得突然,虽然大多被侍卫拦下,但还是有几个到了昭昌帝身边,孟长安眼见这个一国之君吓得面无人色瘫倒在地,张福那胖子自顾不暇,其余几个太监瑟缩着不敢上前,他知道,自己苦等的机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