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她说着,他便在一旁静静的听,看他闭嘴不搭话,宥宁却是不高兴,生气地瞪他,“景容,你是呆子不成?”
宥宁生气时眼睛瞪得老大,腮帮子也鼓得老高,像含了两个包子一般,模样娇憨可爱,让人忍不住想要捏上一捏。
在宥宁眼里,他不是个窝囊的太子,他只是景容。
一日,他们又被赶出了学堂,宥宁便又拉他坐到了净池边,那时正值冬日,宥宁披着大红的斗篷,小小的身子裹在一片红云之中映衬得更加娇柔。
跟她在一起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没多久便散了学,但宥宁正还想同他说说话,但这时,从学堂里出来的世家子不知是故意还是不慎,突然摔倒在他身后,撞上了他的后背,他一个不稳,便这样跌入了净池。
冬日的湖水浸透了他的身子,是刺骨的冷。
湖水从不断涌入他的耳鼻,冰冷的湖水冻得他四肢僵硬,景容无力的挣扎着想要呼救,耳边萦绕的却是一阵阵嘲弄的讥笑。
“快看他那个样子,跟只落汤鸡一样。”
“哈哈哈,想不到堂堂太子也会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哎哟,太子好像不会游泳呢,可我们也不会怎么办,太子啊,你可要使劲儿刨啊,想狗一样,就不会被淹了。”
接着又是一阵哄笑。
只有宥宁急得眼泪直掉,向旁边的宗室子弟们大喊,“你们干嘛呢!快救救景容!”
但他们仍是笑着不为所动,还说什么他们也不会之类的话。
接着他便听到了一个声音,“你们不救,我自己救!”
他模糊间看到有人纵身跳入了净池,穿着大红的斗篷,他知道那是宥宁,他想叫她上岸去,这水太冰,可他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
在意识模糊之前,他恍惚能感觉到有一个人拉住了自己的手,手心的温度很暖很暖。
第二日,朝议过后,宰相宥稹并未退下,皇帝疑惑,“宰相可还有事?”
宥稹遂答,“不知陛下可知昨日小女坠湖之事。”
“哦?怎么回事?”
“禀陛下,昨日小女与太子在净池边玩耍,太子不慎被推入净池,小女见无人救太子便自己跳了下去,一旁的宗室这才入湖将小女与太子救了起来,皇上,若非小女也坠入了湖中,太子恐怕……”
皇帝忽的愤然起身,怒骂了一句“混账!”
便拂袖匆匆往东宫而去。
皇帝到达东宫时,他还未醒来,小小的脸蛋被烧得通红,嘴唇乌紫。
皇帝皱着眉走过去想要帮他拢拢被子,伸手一抓,竟只有一床薄被,这么冷的天屋内竟连炭火也未烧。
皇帝,目光凶煞的看了一眼一旁的宫女,怒问,“太子为什么还未苏醒,太医呢?”
宫女赶紧伏地磕头,惶恐的答到,“太,太医还未请到。”
皇帝火冒三丈,“还不去给我把太医给我叫来!”
地上的宫女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匆匆跑出了门外。
皇帝看着面容憔悴的景容,以及他身上那床近乎残破的薄被。
他震怒,想发火却又怕惊到了还未苏醒的景容。他皱眉看着此时面色憔悴得不成样子的景容,十二年了,他竟不知他已长成了这般模样。
一代帝王,低下头,竟流了泪。
他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摸景容滚烫的脸庞,“容儿,这些年,是父皇对不住你。”
太医半柱香之后慌忙赶到,待他诊了脉,皇帝问他,“太子如何?”
太医跪地惶恐的答到,“太子体弱,现受冰水寒气所侵,且医治太晚,恐怕……”
皇帝大怒,“恐怕什么?给朕说清楚!”
太医赶紧深深俯头,“恐怕难以根治,日后落下阴寒之症,若再受寒气入侵,太子恐会有性命之忧。”
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的太医,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凶狠,“性命之忧?医治太晚?那你早干嘛去了?!”
皇帝怒然抓起案桌上的砚台砸到了太医头上,太医头上被砸得鲜血淋漓却不停地磕着头,嘴里不停喊着“老臣罪该万死,老臣罪该万死……”
据说那日皇帝震怒,大开杀戒,凡是侍奉在东宫的宫女太监一并被托至宫门乱棍打死,太子坠湖当日在院的太医也全被处死,他这也是在向所有人警告:景容还是大晁的太子!不许任何人轻视怠慢!
景容大病了一场,醒来后见众人对自己的态度皆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起初还不知为何,直到皇帝来探望他,他顿时便明白了。
他没有觉得欢喜,反而觉得可笑。
那一日皇帝与他说了很多话,言语多表忏悔之意,但他其实并没有怪皇帝对他这十二年来的无视,若非如此,他又如何得以阿宁相伴。
也正是因为经历过以前种种,即使他只有十二岁,心志却已经足以成熟,能吃苦,知隐忍,更让他在过往的这十二年比任何一个皇子更加努力,如今他一朝获帝宠,便是这京都最耀眼的男子。
因为被救起得及时宥宁并无大碍,只是得了风寒,很快便好了,她便天天盼着景容赶紧好起来,她一个人在太子监快无聊死了。
但待景容回到太子监,夫子已不敢再将他罚到教室外,甚至连拿正眼瞧他的勇气都没有,可看着宥宁在教室外孤零零的瞪着双无辜的眼睛将他给瞅着,他无奈只能自己站起身对夫子说,“老师,还是让到学堂外听课吧。”
把夫子给吓得赶紧埋头,“太子恕罪,微臣哪敢呐。”
景容瞥了他一眼,漠然向外走去,只淡淡说了一句,“夫子以前不一直做得很好吗?”
夫子赶紧跪下不停地磕头,“老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重获帝宠的他还是一如往常的每天陪着宥宁,陪她在净池边听她絮絮叨叨地讲故事,陪她一起胡闹,出宫陪她去划船,游山,放花灯。
那一年,他十九岁,宥宁十五岁。
七夕节,他陪她去逛灯会,猜灯谜,得了好几个漂亮的灯笼。
她又看到有人在溪边放花灯她便也买了花灯去放,卖灯的人告诉她,花灯是用来许愿的。
写愿望的时候,宥宁一直用身子挡着不让他看,一边频频回头看景容有没有偷看,但她那个小身板,他只需动动眼珠子便能看到她写的是什么。
她写的是,我想和景容永远永远在一起。
他看着之上隽秀的字迹轻轻扬起嘴角,他本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样陪着她,永远和她在一起,直到……
第15章 段子君上线第十四天
那日,皇帝召景容去御书房议事。
刚入殿,景容便见皇帝勃然大怒的把案桌上的一摞奏折全拂到地上,冲着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太监怒吼:“反了,反了,都反了!”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皇帝依旧恼怒,“宥禛跟朕装了十几年的清官今天才算是露出了他的狐狸尾巴!朕这些年待他不薄!”
景容一惊,快步走过去拾起被摔落地上的一本奏折,上面一字一句刻着宥禛种种与前朝皇子王昰勾结欲谋反的罪证,条条皆可至宥家满门抄斩。
宥禛虽为前朝大臣,但皇帝仍旧予以他重任,甚至将宰相一职交与他,但有时也会有顾忌不得不将一些领域敏感的事务交与别人去做,所以他虽为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却没有太多的实权,或正是这样,宥禛便觉得皇帝给他宰相一职不过是收买人心做给别人看的,生了二心,又或者,宥禛忠于的,始终都是王氏皇族。
看完这些奏折,景容抬眸看了一眼上方的皇帝,心底已是全然明白,他没有丝毫犹豫挺直背脊单膝跪下了去,“父皇,儿臣愿亲带羽林卫将罪臣宥禛拿下问罪。”
正当大怒的皇帝听到此话,转过身来将他看着,眼神晦涩幽深,“你确定?”
“儿臣确定。”
皇帝忽的笑了一声,又瞬间冷下脸来,“他犯的可是诛九族的大罪,绝对不允许包庇”。
他将“绝对”二字说得极重,望着他的目光意味深长。
景容抬头直视的目光,眼神坚定,“儿臣明白”。
武帝满意地一笑,“那我便将三千羽林卫随你调动。”
景容低头,“儿臣定不负父皇信任。”
次日,景容便带着三千羽林卫将宰相府团团围住,当火光漫天到处都是哀声的惨叫时,他回头看到了满脸泪光的宥宁,他看着她激动地朝他跑来,让他告诉她这一切不是真的,可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他看着她哭着朝外跑去,背影那样单薄无力。
也是在那天,他怀里抱着已然晕倒的她来到城外的一座山下。
有一个老者已在此等候多时。
“弗老,我把阿宁交给你了。”
老者点头,这个老者便是收留宥宁的弗须子。
早在景容落入净池时,皇帝便亲自入山请他到皇宫为景容调理,弗须子深感其诚来到了皇宫替景容调理身体,只是这些宥宁都不知道。
“可太子,如今宥家已不在,宥宁小姐日后该当如何?”
景容看着怀中闭着眼的宥宁,苍白的面容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我不管她如何,我只要她活着。”
“她的亲人都已逝,宥宁小姐必定也不愿苟活。”
景容将宥宁交给一旁的侍卫,让他送宥宁及弗须子上山,而后他缓缓转过身,看着天边那轮惨淡荒月,面色平淡的开口,“让她恨我。”
弗须子猛然抬头。
他继续道,“这是她唯一活下去的理由。”
回到宫中,景容知道知道他父皇一定在等着问他的罪,但他心底没有一丝的慌乱。
他走进御书房看见那抹明黄,俯身跪下,“父皇。”
皇帝缓缓转过身,神色不威而怒,“你可知你犯了何罪?”
景容俯首,“儿臣知道。”
皇帝骤然大怒,指着他怒吼,“既然知道你还敢明知故犯!”
景容只道,“儿臣做不到杀阿宁。”
皇帝呵了一声,“为了一个女人你就敢违逆朕,犯下包庇之罪,那下次朕如何知道你会不会为了另一个女人把剑比到朕的脖子上?!”
“儿臣此生只心系阿宁一人。”
皇帝脸上的表情满是嘲讽与震怒,“你是太子!是将来要坐拥整个江山的帝王!作为皇室儿女,最为忌讳的便是什么儿女私情,这将成为你致命的弱点,将来后宫佳丽三千,你想要什么女人没有,那个宥宁算什么东西!一个罪臣之女,”皇帝说着气得扭过头去,又想不通的将头扭过来指着景容骂,“她接近你,说不定也是存着什么歪心思!就为了这么个女人,你就敢忤逆朕!”
“纵使有三千佳丽,却只有一个阿宁。”景容抬起头对上皇帝震怒的目光,“父皇亦曾为了一个女子弃骨肉于不顾。父皇可知,七年前的儿臣,连宫女太监都不屑与儿臣交谈,这整整十二年,愿意陪着儿臣的,只有一个阿宁,试问父皇,那个时候,阿宁能图儿臣什么?”
他看着皇帝,嘴边漾出一抹怆然的笑,“儿臣,又还能去哪里找到这样一个人?”
皇帝站起身来瞪眼指着景容,“你!”
“父皇亦曾爱过一个人应当能领会亲眼看着心中所爱死去的痛苦,父皇让儿臣又如何能执剑相对?”
被戳到痛处,皇帝怔了怔,似经过一番内心挣扎,最终缓缓闭上眼,无力的跌回龙椅之上,他将手指撑在眉间,深吸了几口气,良久才平静下来。
“但她会成为你的软肋。”皇帝沉沉道。
“儿臣已让阿宁远离京都,此后心中再无所念。”
皇帝疲惫的闭上眼招了招手,“罢了,罢了,此后再不允许犯同样的错误,红颜终是祸水。”
景容低下头,“儿臣此生只会为一人犯错。”
皇帝不欲再言,挥了挥手,景容会意,俯身磕头,“儿臣告退。”
说完他起身离去,刚走至门口,却听皇帝唤他,“容儿。”
景容回过头,皇帝睁开眼看着他,缓缓开口,“欠你的十年,父皇便用十万羽林卫偿还,包括……”
景容抬眼对上武帝端严肃穆的眼神,威严的声音回荡于殿内,“包括,朕的王位。”
崇祯年末,武帝让位于新帝景容,退居骊山。
新帝登基后的一年便是三年一次的选秀。
那日她一身红衣出现在鹿台,身后是万里河山做衬,她盛装红衣,风扬起她墨色长发,纤纤的五指化做莲状,精致的面容是魅惑众生的妩媚,红色的衣裙在天地间旋转,似赤蝶纷飞。
景容看着那抹红色的身影,都道难展笑颜的他,却缓缓笑了起来,笑得,那样温柔。
纵然她的面容已经改变,但他还是一眼认出那是他的阿宁,因为那双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的清亮眼眸,依旧如映着满天星辰的净池,泛着粼粼的碎芒,那是他的阿宁……
她说她叫青芜,他便唤她作青鸢夫人,愿他不在的日后,她能像鸢鸟一般自由地飞翔在天地之间。
景容给了她所有能尽的宠爱,她从来都是媚然的笑着接受,但景容知道她从来没有一刻在面对他的时候是真正笑着的。她递过来的东西,哪怕明知是毒他也愿欣然接受,他在赌,用生命赌,她会不会舍得。
他原以为她终究是舍不得的,但看来,他还是错了。
他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不负责的皇帝。
空旷的乾清殿,景容面容苍白的躺在床上,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他微微睁开眼,看到站在床畔的青芜。
她眉头紧紧锁着,但开口的第一句,却是,“你怎么还没死?”
景容收回与她对视的目光,疲惫地闭上双眼,淡淡笑了笑,“快死了。”
青芜轻轻一笑,“那我便等着你死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