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语声很轻,但她知道他能听到。
有风吹过,仍旧寂静无声。
她轻叹了一口气,看来,还是要她使点儿手段啊。
“常焱,你若不出来,我就一直站在这里,冻死算了。”
话音落后,半晌,一棵梧桐树后便出现了一抹暗红色的身影,缓缓地向她走来。
凤七七看着他渐近的身影,淡淡笑起来,看啊,她还是那样了解他,总知道用什么法子来治他。
窗下,常焱微微仰起头来看着她,见她笑着,他嘴边也缓缓扬起一抹苦涩笑容。
他总是拿她没有办法啊。
凤七七裹着他的衣服靠在窗边问他,“常焱,你到底是谁呢?”
常焱笑得苦涩,眼底光影黯淡,他苦笑着摇头,“阿七,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谁。”
凤七七心头一震,“你也不知道?”
常焱苦笑一声,“你一定不相信吧,我都不相信,我怎么连自己到底是谁都不知道。”
他仰着头,紧攒的眉间满是痛苦,沙哑开口,“阿七,我就是个怪物。”
他神色痛苦的闭上眼,良久才缓缓睁开,静静看着她说,“阿七,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经遇到了你。”
那时,他还不是常焱。
那时,他还被封印在幽冥深渊之底。
幽冥深渊,有着这世上最黑暗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没有,永远都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无尽黑暗与寒冷。
他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自己长什么样子,亦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被封印在那里。
或许他曾经是知道的,只是,在那里被封印了太久太久,久到他连自己都忘了是谁。
那里漫长而没有尽头的黑暗与孤独足以吞没任何一个人的心志,不论你之前是勇猛是睿智,在那里都会慢慢的,渐渐地变得麻木,沉寂,直到心被挖空,将一切忘记,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他原以为他会一直在那黑暗里渐渐枯萎,直到真的化作没有灵魂的干尸。
但是,上天却又偏偏给了他一丝希冀。
一次,海底发生了剧烈的地震,即使是身在封印中的他亦是感到了地崩山裂之势。猛烈回旋的空气一阵一阵的冲撞着他的胸腔,仿佛溺水窒息一般难受,整个人都似要被撕裂。
长期的麻木无感让这突如其来的疼痛异常的清晰,也正是这疼痛使万年沉寂如死石的他感受到了原来他还活着。
终于,地面停止了震动,四周又开始沉寂下来,一如曾经漫长不变的日日夜夜,若非身上痛感未消,他会以为方才那只是他的幻觉。
他伏在地上,难受的大口喘着气,待胸口的起伏渐渐平稳下来他才缓缓地睁开眼睛,却在那一瞬愣住。
他支撑在地面的手掌上竟浮着一缕淡淡的蓝色光芒。
他怔怔地抬起头,不敢置信的缓缓回头往光线照过来的方向望去,光,竟然会有光!他已经多久没有看到过光?
他还以为他的眼睛早已退化,原来他还能看到,他看到光了!
他伸手去抓,淡蓝的光芒在他手心映成了一个极小的光斑。
这不是幻觉,他真的看到光了!
他不顾一切的顺着光线的方向跑过去,仿佛再迟一步这唯一的一点点光亮也会消失不见。
他终于找到了这光的来源,他原是被镇压在这海底的一座空山下,但如今由于地震山体裂开了一道缝隙,而这光便是从这缝隙照进来的。
他走过去,将眼睛贴在这唯一与外界相通的缝隙上,看着这他已经不知道多少岁月未看到过的外面世界,只那一眼,他便被这美丽深深震撼。
外面仍是一片死寂的黑暗,常见未见流动的死水没有一点波动,但在这黑暗的深渊之底,大地裂开了无数条纵横交错的缝隙,那淡蓝色的光芒便是从这地缝中透出,似万年不灭的火光,静静燃烧在沉寂的深渊之底。
微光从地底透出来,无数的裂缝交错着织成一副神秘而美丽的图案,仿佛星河沉入海底,美得恍若梦境。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他的周围终于不再只是无尽的黑暗,这微光照亮了海底,也照亮了他沉寂万年的心,给了他一点点的希冀,直到后来他才知道原来这些微光是一种石头发出的,而这种石头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月石。
有相思之意。
那样好听的名字,他曾以为这便是世间最美的事物。
直到她的出现。
她是在某一天,突然地出现在这幽暗的深渊之底,那时她还是很小的年纪,一个人小小地躺在玄冰做的冰棺里,静静漂浮在这死寂的海水之中。
她闭着眼,似只是睡着,淡蓝的微光照亮她稚嫩的面容,长长的睫毛在她瓷白的脸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恍若黑暗里一只失了呼吸的蝴蝶。
眉心有一抹宛若泣血的红。
那时他才知道,原来这时间还有比月石更美好的事物。
这一眼,便填满了他心底那曾经千年万年的荒芜,心底眼里满满都是她,也只有她。
她在海底沉睡了五百年,他便整整看了她五百年。
五百年对于他来说似乎太过短暂,他已经不知在这里度过了多少个五百年,他本恨透了这里,但若能一直这样静静地看着她沉睡的容颜,他宁可永远这样被囚禁下去。
可是,在有一天,常年死寂的海水竟有了些许的波动。
从黑暗里慢慢游出一个面容似十二三岁模样的少年,那人便是真的常焱。
常焱贪玩,又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听说女孩儿都喜欢月石,他便只身跑到这无比危险的幽冥深渊来,只为取来月石去讨他喜欢的小鲛人欢心。
只是常焱误打误撞地竟跑到了他被封印的这片海域。
当他看到常焱自由地在水中游动时,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可以那样自在的外面游动,而他却只能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哪里都不能去。
而更重要的是,他看到常焱向桑九躺着地冰棺游去,还轻轻扣了扣冰棺,俯下身贴着冰棺看着冰棺内的人似在悄悄地与她说话。
那一刻,他的内心疯狂的扭曲,心中被汹猛的嫉妒所淹没。
凭什么他可以离她那样近?!这百年来他一直静静地看着她,却从来都无法触碰,而他凭什么能够这么轻易地去到她身边?!离她那样近!
他不甘心,不甘心!!
从来没有一刻,他那样强烈地想要出去。
他要出去,他要去到她身边。
心底被这个声音所占据,一声盖过一声,终于,让他发了狂。
心中那个剧烈的欲望竟令他灵魂与身体分离,在结界中疯狂冲撞,最终从那封印最薄弱的封印处冲破封印逃了出去,附在了常焱身上,生生将他的灵魂吞噬,蛮横的占据了他的身体。
但常焱自然也不会任着他将他灵魂吞噬,经过一番争斗,他虽不敌,却也逃出了一缕残魂。
他便是这样成了常焱。
他吞噬了常焱的灵魂,而拥有了他的记忆,因为有了常焱的记忆,而他从前的记忆都是一片空白,有那么一刻,他甚至以为自己就是真正的常焱。
所以他才能这样完美的扮演常焱的角色,连龙王都未有半分察觉。
但只要他一闭上眼,脑中便会传来一个声音,“你这个怪物,贼子,还我身体!”
这个声音一直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不是常焱,他不过……是个贼。
这些年他一直在寻找常焱逃跑的那一缕残魂,想要将他完全杀死,他想,那个声音,一定是常焱与他本体所出的共鸣,如果杀了他,那个声音也许会消失,这样,他才能完完全全的成为常焱,不用再受这声音的折磨。
于是月娘说可以帮他找到常焱的残魂时,他什么条件都愿意答应。
只是他未料到,月娘会在他将真正的常焱完全杀死这一天将阿七带来。
这便是所有的经过。
他冲凤七七苦涩地笑了笑,所以阿七,我会送你月石,是因为那是我在遇到你之前,漫长孤独岁月里曾见过最美好的事物。
凤七七怔怔地听他讲完,彻底愣住了。
原来,这一切,竟是因她而起吗?
正当她失神之际,一声暴呵骤然响起,她甫一抬头,便见胤六握着剑从屋檐上俯身而下,剑锋直指常焱胸口。
胤七怒视常焱的目光带着凛冽的杀气,语声激愤,“我说过,你不许再出现在小七面前!”
常焱侧身堪堪避过他的剑锋,胤六又立马将剑锋一转再次向他刺去,剑气拂动身边的梧桐树,梧桐树叶簌簌而落,在他长剑挥舞间回旋翩飞,恍若漫天飞舞的枯叶蝶。
两人的身影被笼在层层梧桐落叶之间,让人只看得清两人交错纠缠的模糊身影。
常焱仍同上次一样,只是躲闪并不还击,胤六招式愈发狠烈,常焱便似渐渐落了下风。
见状,凤七七急了,忙喊,“六哥!住手!快停下来啊!”
但胤六仍未收手,一步步紧逼,眼见着他手中长剑就要贯穿常焱的肩胛,她惊呼一声,只觉血气猛的往上一涌,她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她心神本就脆弱,这一激动,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因她身子探出窗口太多,这一晕,由于重心不稳便直直从窗口上栽了下去。
常焱余光瞥到她坠落的身影,心中一惊,再顾不得其他,慌忙的一掌劈开挡在他身前的胤六,胤六猛地被震开,常焱立马飞身过去接凤七七。
然而在他还未赶到之时,一抹白色的身影已经掠过,凤七七便稳稳落在了帝君怀中。
帝君缓缓降落,抱着凤七七抬起头来,沉沉目光似能直直看进人心里。
常焱怔怔愣在原地,与他对视。
远处被常焱一掌击中的胤六直直撞到了身后的梧桐树上,树身被撞得猛地一晃,似有要倾倒之势。
梧桐叶立即纷纷扬扬落下来,胤六捂住胸口喷出了一口鲜血,红色的血溅在树叶上,将枯黄染成血红,在半空里似纷飞的赤蝶。
他跌到地上,吃力的支撑着身子,艰难抬起头来不敢置信的看向常焱。
他自认为他修为不低,至少在他们凤凰一族他以算得上佼佼者,竟连他这一掌都无法承受。
而且,他能感觉到,常焱并未用力。
胤六心中震颤,若他那一掌用了全力,恐怕他早已魂飞魄散。
他,到底是什么人?!
凤七七只是一时激动而晕厥,很快便在帝君怀里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看见常焱正与帝君对视着,两人神色皆十分晦涩,让人无法琢磨。
半晌,她见帝君开口,“常焱,你可想知道你到底是谁?”
是极其肯定的语气。
凤七七与常焱皆是一怔,常焱瞪大了眼,满面震惊地望着他,“你……你知道我是谁?”
帝君将凤七七轻轻放下,负手转过身走在了前面,“若想知道,便跟上我。”
凤七七同常焱对视了一眼,立即跟了上去,但脚步却是一顿,回头去看仍躺在梧桐树下的胤六,虽然她料想常焱不会重伤她六哥,但见他吐了血,仍是不放心,想要过去扶他。
胤六却对她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他无事,帝君既然在场,他还是放心她跟去的。
凤七七这才有些踌躇地回过身去跟上了帝君。
她跑过去扯了扯帝君的袖子问他,“帝君,你真的知道常焱到底是谁?那你倒是告诉我们啊。”
帝君没有回头,只答道,“去了自然便知道了,有些东西……他也是时候拿回来了。”
他要卖关子她也没办法,轻叹一声,她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身后默默不语的常焱,他看着地面,目光有些空洞却又不停震颤着。
看他这个样子,她有些心疼,他这么久以来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只觉得自己是个怪物,而如今却突然之间就要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心里一定很紧张的吧。
她又叹了一声,走过去,伸出手去够他的手,将他紧攥成拳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握住了他渗满了冷汗的手。
常焱微微一愣,怔怔地抬起头来看向她,她立即冲他眨了眨眼,眉眼半弯,投以他一个明媚的笑容。
常焱呼吸一滞,失神地望着她。
凤七七无奈一声轻笑,用另一只手戳了戳他的眉心,笑道,“走啦。”
说完便牵着常焱跟在了帝君身后,常焱任她牵着,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仍握成拳的左手也渐渐松开。
不久,他们便走到了一处悬崖的底部,往上看去,是万丈之高的悬崖峭壁,山石怪异嶙峋,石壁上有许多似刀剑划下的斑驳痕迹。
帝君走到石壁之前,抬手轻轻触碰了下石壁的表面。
只见红光一闪,石壁表面立即出现了一层半透明的结界,结界之上浮现的符号印记如老木虬根一般蜿蜒盘绕,泛着暗红色的光斑,古老而神秘。
帝君长袖一拂,结界上的红色印记便渐渐淡去,石壁之上立刻出现了一个十米多高的洞口。
帝君负手走了进去,凤七七惊叹着拉着常焱也入了洞口。
一进来,入眼便是无数泛着寒光的古剑长刀深深嵌在嶙峋的石壁之上,空气里浮动着一种令人极为压迫的肃穆气息,这是一个古剑冢。
帝君望着这些剑这些刀以及那些锈迹斑斑的古老兵器,眸光轻颤。
这里的每一把剑,每一把大刀,每一根长枪,都是他死去的故友所留,甚至于轩辕剑,焚寂剑,碧落剑,这些上古神剑都一并出现在这里,每一把都泛着森寒而凝重的光芒,让人不敢直视。
轩辕焚寂碧落这些上古神剑,后世之人虽从未亲眼见过,但关于这些神剑的图鉴及记载不计其数,是以连孤陋寡闻的凤七七一进来也认出了些许上古神器,此时她的震惊完全可用一个穷光蛋忽见金矿来比喻,简直不要太刺激!!
正当她震撼之余,每把古剑长刀忽的都猛烈的震颤起来,发出刺耳的剑鸣,嗡嗡作响,直让人耳膜生疼。
这些古剑都有自己的剑灵,像这些上古神剑的剑灵,他们若认定一个主人,便是永世追随,如果主人死去,而他们未亡,他们会固守着自己与主人的约定,不容任何人靠近。
凤七七赶紧堵住耳朵,这剑鸣震得人心脏也似一起震动,颤得厉害,像是要被撕裂了般,十分难受。
凤七七不解地看向帝君,他把他们带这儿来干嘛?莫非还要让这些剑认主人不成?
却见帝君只是负手而立,丝毫未受剑鸣的影响,仰头望着剑冢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