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许文华是拒绝相信的。然而现实就是如此,唐宋不知道为什么许文华的反应这么奇怪,但是他实事求是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读《海上归来记》之后他心有所感,就给乔琏写了信。信件的内容并不是讨论小说的剧情,唐宋并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况且在他这个迷弟眼里,乔琏的小说完美到没什么好讨论的。所以他的信件另辟蹊径,选择了给对方提建议,关于作者个人发展规划那一套。
一方面他有着商人式的精明,另一方面他又是三吴报馆总主编的儿子,在这方面见多识广。虽然始终没什么这一行的天赋,但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也不是白白的,非常了解这一行的内幕。
他的规划做的翔实可靠,远远要比连翘自己想的强,更具体也更有可行性。连翘虽然有现代人的见识与眼光,但论及对这个时代、这个行业生存方式的理解,是绝对比不上唐宋的。
因为唐宋真的做的很认真,连翘也佩服他,所以一来二去两人竟然通信起来了。按照连翘的想法,这就和笔友差不多了。
他不信!他绝对不信!知道真相的许文华内心是拒绝相信这个的。哼了一声,一屁股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温的黄酒,一口喝干。
“哦,果然如我想的一般...你们就是一样格调的人。”
唐宋有些奇怪地看了许文华一眼,虽然他一向觉得许文华不是什么正常人,但是今天好像格外莫名其妙——那句话有点酸溜溜的,是他的错觉吗...
不去管奇怪的许文华,唐宋摆弄了一下酒杯,激动地对着刚才被朱敏丢开的报纸,指指点点道:“乔琏先生人品好,小说更好...这、这是个什么玩意儿,新出来这些文字就是在败坏乔琏先生的名声!”
“别激动、别激动!”朱敏安抚这个真爱粉,然后轻笑了一声:“往好处想,这是这个乔琏红了呢。而且生气不过来,越来越红,这种事只会更多。怎么,你还真打算找人打这写文章的人一顿?”
唐宋倒是很认真:“没错儿,你认识这个人?”
“不算认识。”朱敏摸了摸下巴,想了想:“算了,不告诉你。你若是真找人麻烦,惹出事来,事后唐主编知道了,还不得怪我!”
任凭唐宋怎么纠缠都不说,等到唐宋悻悻走开的时候,朱敏转头吓了一大跳,许文华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他旁边了。
“是谁?”
这问的没头没脑的,朱敏摸不着头脑,想了一下才‘哦哦哦’起来:“你也想问谁写的那小说?也对,你和唐宋差不多么...我告诉你啊——不,不行。若是你惹出事来了,宋文静宋大编辑要杀了我的!”
“什么叫做我和唐宋差不多?算了,先不说这个——你真以为你不告诉我,我就不知道了?”许文华这一点还是很有把握的,他在业界的人脉远不是唐宋可比。唐宋认识的人是多,可是要用的话都要通过他爹呢!
在朱敏眼里,许文华和唐宋的定位已经完全是一样的了。某位作者的脑残粉嘛~只不过其中一个丝毫不掩饰,还拼命展示呢!另一个就不同了,永远都在此地无银三百两,其实大家都已经知道了。
以前就知道他许文华难搞,现在才知道他这么难搞,这种事有什么不可以承认的。
朱敏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没有办法了,只得到:“行行行,怕了小祖宗您呐!我告诉你,那小子你也见过,只不过你应当不记得了。上回彭编辑做四十岁整生日,大家都是去了的,他不是带你认识好几个新人,其中一个就是。”
许文华眉毛锋利深刻,当他因为思索皱紧眉头的时候一点也不损其俊美英挺,反而有一种很强的魄力。看他这个样子,朱敏也不得不感叹老天造物不公。这样的年轻子弟,给他举世无双的才华也就算了,竟然还给这样一张脸。
别人还活不活了!?每次无论是去院里人家吃饭办酒席,还是在家请唱的、戏子过来,姑娘们眼神只往他身上瞟——在这个问题上,朱敏自觉自己是头号受害者,十分之苦逼。
许文华想了半晌,最后还是摇头:“不记得。”
且不耐烦道:“那种场合,谁还记得这种!”
以如今许文华的江湖地位,这种人多的场合,经常有人来向他搭话。这其中甚至不只是新人,还有混了好多年都没有混出头的作者。
这种经历一多,对方又没有什么特点的话,他还记得个鬼咧!
朱敏也不和他兜圈子了,摆摆手道:“就是最小的那个,当时你还称赞过他呢,这就不记得了?”
“那种场合当然要称赞,难不成人家做生日的时候介绍你认识看好的晚辈,你说‘这个不行,那个太差’,你懂不懂得交际?”许文华板着一张脸。
人世间最大的笑话莫过于此了,有一天被许文华质疑不懂交际。朱敏干笑了两声,告知了那个年轻人的真实姓名,以及一些其他的讯息。他短时间之内恐怕都不想和这人说话了,还是快点摆脱比较好。
写《宦海》模仿文的年轻人确实很年轻,他名叫彭冬生,今年才十五岁,是刚刚才入行的新人。
彭冬生没有什么好说的,当初能让颇有地位的彭编辑帮忙介绍,最重要的资本是他姓彭。虽然离彭编辑这边亲缘已经很远了,但真的上门攀扯起来,说是亲戚绝对没有问题。
之前他写过几个小短篇,在新人里面算是不错的,但仅仅是不错而已,远远算不上天才。如果他能够按照一个普通作者的历程来走,前期经过短篇小说磨练文笔,然后再尝试性的经历连载...最后运气比较好的话也能有销量不错的作品,发家致富估计问题不大。
但是也仅此而已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行业都是残酷的。拼到最顶尖的那一小撮,大家都是在拼天赋了。因为努力不够的,其实已经在来到顶峰的路上掉下去了。
这个叫彭冬生的年轻人在新人里面算是不错的,却没有不错到让他出类拔萃。他将来除非是有了质的飞跃,不然他写不出让人惊叹的作品——畅销和畅销也是不同的。简而言之,他的小说无法成为一些人某个时期的时代记忆。
只写了几篇短篇的彭冬生很快就认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他转换了自己的努力目标,决定剑走偏锋一点点。
模仿文操作简单,一旦成功的话获利很大,当时他首先就看中了这个。选中《宦海》也不是偶然,首先苏州的小说最好不要选——苏州本地的报纸之间都是有一种默契的,一般不会上对方当家小说的模仿文。
这是一个君子协定,主要是怕恶性竞争开启。今天自己能这样对别人,明天就很有可能被别人这样。
而不是当家小说的小说,那倒是可以了,因为在报纸看来影响力没那么大,也就懒得去下死力气计较。但是这种小说彭冬生就有些看不上了,在他看来既然都打算写模仿文了,那就干脆挑好的来,不然那还不如自己写呢!
经过几次挑选之后他看中了《海上归来记》...是的,是《海上归来记》,因为当时《宦海》还没有开始连载呢。
只不过《宦海》开始连载之后彭冬生就改变了主意,因为《宦海》更加符合标准。
“冬生,你打算怎么办?”一个中年男子带着一大叠报纸进了一套房间,这里有点像后世的公寓房布局,现在苏州很多单身的青年都会租住在这种地方,方便、干净,价钱也远比一座宅子来的低。
那叠报纸被扔在了一个少年眼前,本来正在奋书疾笔的少年抬起了头。这少年生的普通,最多可以称得上清秀,然而他的眼睛十分增色。黑白分明的,灵动地转了转便显得十分机灵。
应该说这个少年的气质就是这样,充满了一种少年人的机灵、野心、不安分。
“什么怎么样,情形不是好得很?”相比起中年男子的忧虑,少年倒是有一种成竹在胸的坦然。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被许文华等人议论的后生晚辈彭冬生,笔名‘玉湖散人’。
第60章
从最初一部《唐门虎子》开始,至今已经过去四十年了,报业和小说业相伴飞速发展,相辅相成。
最开始的时候行业内的人都比较单纯,或者说一开始做的时候没有想那么多。那个时候投入这个行业的人大多数都抱着一腔热血,虽然免不了图名图利,但或许是因为想不到这个行业能做到如今这个地步,所以反而比较纯粹。
简单来说,就是都专心于做好自己。办报纸的提高报纸的质量,写小说的让小说更有趣——也就是大众所说的王道手法,不管什么时候做好这些总是没错的。并且最终登顶的,也肯定是这一类人或事。
第一代是火热的年代,那个时代的人赚到了名声和金钱,虽然远远比不上后来者,但确实吸引了更多的人和资本进入。于是很快,新生的行业以一种让外界目瞪口呆的进展高速发展起来,从开始到现在形成一个比较成熟的生态,也不过四十年而已。
放在后世或许不会引起什么惊奇,以连翘原本所在的行业网文为例,从兴起到成熟时间更短,不过十来年就做到了。但是这是一切行业代谢速度都非常慢的古代,很多生意都是千百年积累的结果,没有经历过现代社会高速变化的冲击,这就显得非常惊人了。
而到了现在,一切已经开始变化,至少王道的手法已经不足够了。王道这种手法不可能让每一个人成功,王道的手法要在天才的头脑、惊人的运气、众多失败者的骨血上吸收养分,最终才能成就极少极少的人。
很多人自觉没有那个天赋,熬不过漫长的等待,或者根本不想来这么一次惊险的博弈。于是选择了一些人称之为‘邪道’的方法,以此来追求自己梦寐以求的成功。
就像后世一样,明星成名的方法有很多种。资源好的、天赋高的、熬得住寂寞的当然会选择走康庄大道——这里的康庄大道并不是指这条路就好走,只不过这条路会越走越开阔。
但是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走这条路,也不是有机会的人都会选这条路。
炒作在连翘那个时代已经是一个不再时髦的词了,几乎每一个明星都没有逃过它。也不是说这个就应该一棍子打死,他们所在的行业特点就是这样。
真正的问题是,完全凭借炒作上位,有的时候确实会让人心里产生小小的疑问。放到现在也一样,‘邪道’的手法就是炒作、制造噱头或者别的什么,各种各样的作者都在用自己的方法推销自己,只不过有的人成功了,有的人失败了。
有的人后续推出了不错的作品,渐渐的大家也就忘记了这样的过往。有的人却始终没能拿出让人信服的成果,所以也就一直被钉在耻辱柱上,时不时被同行、读者拿出来嘲讽。
风险看上去很大,但是每年依旧有很多渴望获得名利的年轻人选择了这条‘邪道’之路。彭冬生,笔名为‘玉湖散人’的苏州小说界新人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彭冬生从来不认为自己在写小说这件事上有惊人的天赋,甚至他自白对这一行根本谈不上热爱。他最终选择做这个的原因也非常简单粗暴,就是钱,也只有钱,就连很多小说作者很看重的名声,他其实也是不太在乎的。
这个少年才十五岁,然而已经很清楚这个世界靠什么运行了。
自小失怙,由舅舅养大。就和所有的俗套故事一样,或许舅舅还算不错,不然也不会愿意接纳他。但是天长日久的相处,显然让舅妈和表兄弟表姐妹们没有了好脸色。不能说他们是坏人,只能说不是每个人家都是《红楼梦》中贾府那样的大家族,林妹妹、宝姐姐、史湘云...等等一干亲戚过来住也没什么。
大多数的家庭自己生活已经很累了,多增添一个孩子就是多一份沉重的负担。特别是这个还是还不是自己亲生的时候,总会忍不住想,要是没有这个孩子就好了......
并不怎么高尚,但生活的艰难让一切顺理成章。
彭冬生还算不错的,至少在舅舅的坚持之下断断续续读了书,虽然并没有读的很完整,但是读书识字肯定没问题。偶尔写个小文章倒也不错,至少在同窗中不错。
生活的辛苦让他早早打定了主意,一旦能够赚钱就立刻独立出去。以及,他绝对要出人头地!他不想一生都像他的舅舅一家一样,扣扣嗖嗖地算计,每天的日常只为了柴米油盐斤斤计较,实际上家庭中的很多争吵都是为了这些。
他上学的时候知道了一句话,贫贱夫妻百事哀,他舅舅一家的生活似乎就在印证这一点。以至于他对此有了一种恐惧感...他将来,绝对绝对不要这样!
志向很大,现实却总是惨淡的。他会读书写字,一些基本的功课也是学过的。这种程度比不上那些正经书院出来的,却也比那些文盲或者半文盲要强。所以想要独立,想要谋生,那很简单,找一份市场上的工作,很快就可以搬出舅舅家了。
但是,如果说出人头地,那就机会渺茫了。
这确实是一个大时代,无数一文不名的人都走上了人生巅峰——海贸的发展、工业的进步...这个时代就像近代工业革命时期的欧美,确实遍地都是机会。
可是不是每个人都能有那样的机会,那些奇迹平摊到芸芸众生上,其实还是一个小概率事件。至少当时的彭冬生眼睛里看到的,他没有那方面的才能。至于说等到命运冥冥之中的垂青,撞大运一样发财...他的头脑还算是清楚,不会寄希望于那种事。
就在这个时候,他见到了那位‘彭编辑’,在整个苏州报业内部人脉都很宽的人,这已经是他认识的人里面,最大的大人物了。
当时的他早就知道了报业和小说业的火爆,毕竟生活中到处都是看报纸看小说的人,也常常听到那些作者生活如何豪富,名利双收的事迹。反正生活在市井当中,想要避开这些消息也很难。
知道自己和彭编辑的有一层远亲的关系之后,他内心立刻一动。
虽然只是远亲,可有关系总比没关系好。而且报业和小说业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处于高速发展期,不像其他很多传统行业已经趋近于饱和,一个双手空空什么都没有的年轻人想要冲进去发财,那简直是不可能。
经过了一段时间慎重的思考,彭冬生选择了转行做一名作者。
有彭编辑这样的亲戚,他可以做编辑也可以做作者。但是编辑有几个发大财的?根本不符合他的愿望。而且彭编辑的人脉资源都是要自己用的,就算漏给小弟,那也是多年相熟的那些,而不是彭冬生这个远亲。
相比之下,当作者要好得多,只要小说写的过得去,想来彭编辑是不会吝啬给自家亲戚一个机会的,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么。
想到就去做,比起那些庸庸碌碌一辈子的人,彭冬生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行动力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