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明星不是不明白这个,只不过是想抱怨抱怨而已。这时候听梁百岁这样说,也就不多话了,只是忽然道:“还是志平离开京城太匆忙...我就该拦着他,至少秋天再离开!这样一来也不会是我一个跑这些事了。”
“呵呵...”梁百岁轻笑,摇头:“这件事能拖到秋天吗?不能的!宋兄在别的事情上足够果敢,唯独这件事拖泥带水到了极点!好不容易这个时候拿定了主意,那自然是再不能等了!”
“他没有拿定主意的时候也就罢了,待他拿定了主意,那必然是一个月,一天,甚至一个时辰都不能等了!”
听梁百岁说的坚决,白明星摆弄了一下茶杯,似乎有些茫然:“说实在的,这件事我一直不太懂...”
“谁让你这个人一向在这些事上迟钝呢!”梁百岁老神在在。
“宋兄当时以为自己能放得开,结果时候过得越久越是知道,当初就应该拼死一搏——倒不见得当初拼死一搏就能赢,而是连拼死一搏都没有,现如今回想起来该怎么想?他只会日日夜夜地想,如果当初做些什么是不是就有机会了!正是这般的后悔让他一刻也不能等了。”
梁百岁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白明星,白明星明明是和宋志平走得最近的一个朋友,当初和连翘也是极为交好。可就是生就了一双拙眼,有一些事情一点儿也看不出来。等到后来连翘都离开京城了,这才听别人说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对此,梁百岁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宋志平离开京城是春天里,这件事其实没有什么征兆。就是某一天大家聚会,赏评最近天底下风头正盛的小说,当然了,主要还是京城这边的。
不知道怎么的,翻出了去年做赏评时记录各种评语的册子。这个册子翻到上一年春天差不多的时候做的录入...当时执笔的人是连翘,连翘的字在行内算是不错的,虽然不是什么大家,但是看得出来她读书的时候是个听话的,基础扎实,后来又多有练习——至少比行内大多数一笔快认不出来的草书要强不少。
为了赶稿,大家的字迹多少有些草。
连翘的字体是很常见的簪花小楷,女子用这种字体很多,男子有的场合也会用。而连翘的簪花小楷有一个最大的特色,那就是字形偏小偏圆。看的久了,总觉得是一个青春年少的小姑娘在素白纸笺上乖乖巧巧的样子。
第二日宋志平就宣布要去游历天下了,作为全程见证了这件事的人,梁百岁哪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呢!
也就是白明星还要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白明星听梁百岁说起这些——他本人在男女之事上向来没心没肺,家里有一位贤妻,美貌妾室也有好几个,再加上别的莺莺燕燕,可以说是塞满了后院。实际上,他根本不能理解那种心情。
他在故事里写狐仙鬼怪,偶尔也要写一下男女之情,就是香艳迷离的那种...但在现实生活中就呵呵了。
“何至于如此!?”他最终也只能叹息。
“何至于如此。”梁百岁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无奈地摇了摇头:“怎么就不至于如此了!连小姐在她的小说本子里也曾经写过,人生在世,一人总归是要为另一人受苦的。此苦不能解,解不了!也只能说是冤孽了。”
说这个话的时候梁百岁想起了一些东西,在他的少年时代也曾有过一样的事情。那时候他还一文不名,心里有钟情的女子...然后这个故事没有然后,毕竟生活不是小说本子,总能得偿所愿。
越是经历地越多越久,就越是知道真情可贵!如果可以用此时自己的全部财富、名声、地位,换到曾经求而不得的女子,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宋志平本身的犹豫让他吃惊,在连翘离开京城的时候他毫无作为——在当时,梁百岁冷漠地看着这一切,他心里早就知道宋志平一定会后悔的!这几乎是不用怀疑的事情。而作为朋友的他本可以提醒,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
有些事情旁人是不能提醒的。
梁百岁觉得宋志平运气真的很好,即使前期犹犹豫豫,错过了最好的机会。但到底没有一坏到底,在一个还算可以得时机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什么——正如梁百岁判断的,并不是说宋志平现在去做些什么就能够得偿所愿,而是有些事做了和没做是有区别的。
如果做了,然后失败了,那只是求而不得的怅惘。如果什么都没有做,那么每当回忆起这件事,就会忍不住去假设,忍不住自责、后悔、藕断丝连。
在连翘还没有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还来得及...而在那之后,说这话的机会都不会有了——说了又怎样,会忍不住设想,是不是自己来迟了才这样的!
“他如今跑到苏州去,也不过是还当初的账而已!”梁百岁说这个话的时候几乎有些不忍,作为一个在这些事上足够敏锐的人,他其实早就已经窥见这是一场徒然。
第607章
宋志平是在春天里登上了南下的船,登船的时候他没有想那么多,就是一种冲动就上船了。正如来的时候梁百岁对他说的那样,他一直在懊悔中煎熬,而这一次如果还不来,他或许会后悔一辈子。
一路上正如外面传闻所说的,他在各地拜访同行,弄得好像真的是为了这件事才离开京城的一样。只不过他没有将这件事大肆宣传,好像是忽然学会了低调做事一样。
而就在抵达金陵的时候已经是夏天了,金陵这边有一个时常信件往来的同行,两人的关系比一般的有交情的同行要深厚很多——他们彼此之间很是合拍,是能够理解对方的那种程度。
这位朋友在金陵接待了他,并且多留他住了三天,这三天带着他游玩金陵,秦淮河上看河岸灯火的时候忽然问道:“这一回你离开京城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拜访以前的朋友,再看看天下有出了哪些后起之秀,同行之间彼此通通气,多学多看...”这些话都是宋志平早就和报纸说过的,对于他来说熟的不能再熟,几乎到了张口就来的地步。
而这位朋友挥了挥手:“这样的话就不用和我说了,和别人说或许有人会信,可是和我说,我会信?志平,你说说看,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宋志平哑然。
这就是真正了解自己的朋友了,很多事情是瞒不过去的。宋志平这次离开京城游历天下,虽然事出突然,但是在普罗大众眼中这就是一件很平差的事情罢了。知名作者离开自己的地盘出去玩玩儿,这件事很稀奇吗?更何况宋志平是有着游历天下前科的!
但这位朋友却很明白,宋志平其实不是一个喜欢出门的人,他嫌烦嫌花时间嫌事情多...之所以上次回出门游历,那也不是因为他喜欢,而是他为了宣传自己,提高知名度,为了提升自己的行内地位!
这听起来有些过于功利了,但是真正身处他们这一行,看法当然就和粉丝不一样了——大家不过是凭本事做事,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只要事情做成了,而又没有碍着别人什么事,就是人家厉害了!
而这些年过去了,在如今已经登顶的情况下,忽然说又要游历天下,而且还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做这件事。这位朋友对此洞若观火,他知道宋志平肯定有什么一定要出门的理由,而这是没有对外界说的。
宋志平沉默了半晌,朋友瞄了他一眼,追加了一句:“若是不想说、不合适说,那就不用说了,我只是有些好奇而已。”
“不,不是。”宋志平确实没有对人说出过此行的原因,但是京城那边最亲近的几个朋友不是猜不出来,实际上大家只是不说而已。而此时,这边的好友问起来了,也没有不能说的。
或者说,因为这位朋友平常没有什么见面的机会,就算告诉他了,以后也没什么机会再见,反而让他有了倾诉的欲.望——爱情和咳嗽都是忍不住的,有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我想借这个机会见一个人。”
朋友静静地听着。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宋志平添了这样一句。
朋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至于更深入的,比如那个人是谁,他就没有问了。这种事情愿意说就会说,不愿意说那又何必追问呢?
“这就有意思了,原来你还有这样的时候,仿佛一个小年轻一样,什么都顾不得。”朋友微微带着促狭的意思。
他很了解宋志平,也知道宋志平是一个活得很聪明的人。他这样的人擅长衡量利弊得失,喜欢考虑前后左右,总是能够做出普罗大众眼中最为合适的那一个选择。这确实有一些无趣,但是他的人生因此顺遂。
而这样一个人,这一次竟然做出这种堪称‘鲁莽’的行为,从这他就知道了,宋志平遇到自己人生中的大.麻烦了!
虽然是这样想的,他的眼睛里却有一种很温和的神色。别人或许会认为这太疯狂了,一个功成名就、年龄渐长、声名远扬的成年人不应该做这个。但是只有他们这种了解对方,自己也有这相当人生经历的人才知道这有多难得!
“这倒是很好...不然看你过往,你这辈子竟活成了一个木头人!”朋友慢悠悠地道。
“这一次能喝到你的喜酒吗...如果真的有喜事,哪怕是在京城办的,我也会赶过去。”不知道为什么,或许也没有多想,朋友添了这样一句话。然而迟迟没有等到宋志平的回答,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问了什么不合时宜的问题。
等到送走了宋志平,这位朋友在当天晚上一个人去了常常去的花船,招待他的是他已经包下来的妓.女。这姑娘既不是名声大的惊人的花魁之流,也不是刚刚出道,堪称鲜嫩的小姑娘。
她年纪在二十四五岁,在她那一行里已经进入黄金期的末端了,但又不算老。她做这一行的时候没什么太大的名声,但显然也不算那些日子过得惨的。因为被有名的小说作者包占了下来,最近在妈妈手下的日子还更好了。
最近小姐妹们还鼓动她,抓住这个好机会,趁着还没有人老珠黄,赶紧让这位知名小说作者迷上自己,好为自己赎身——她们这一行不能久待的,等到年纪大了立刻就会被打发卖给最‘低贱’的娼馆。
虽然处在她们这个位置再说别的地方‘低贱’听起来很搞笑,但事情确实如此。类似她们这种在秦淮河上有名的花船过活,在行内来说日子相对好过。客人里面虽然也有无礼之徒,各种破事儿也不少,但大抵上都还是要脸皮的。而老鸨也是着力提高她们的价值,让她们学这学那,而不是整天躺在床上做个死物......
而去了那些地方,那就真是掉入魔窟了!
而对此这姑娘依旧保持着相当的淡定,就像是她过去的‘职业生涯’中一样,说不上多消极,但也从来没有积极过。这姑娘属于脑子很清楚的那种人,自从被爹娘卖到这种地方开始,她没有想过反抗,但也没想过能做出什么改变。
从良、给人做妻妾,这听起来是很好的事情,话本小说里仿佛这是一出热热闹闹的喜剧。但是生活在其中的姑娘才知道很多时候那是遥不可及的梦,而且就算做人小妾就好了?呵呵。
她知道那至少比转手到那种地方要强,可是她实在是不想挣扎了!非要说的话,从被卖的那一天开始,她的心就死了,这个时候就算让她跳下秦淮河,了断一条性命她也不会迟疑。
真等到日子过不下去了,她就去死——这个世界对于她来说活着真难呐!死却是容易的。
大概是这种堪称‘满不在乎’的态度吸引了这位行内的知名作者,他很喜欢和她聊一些事情,常常从她身上得到一些写小说的灵感。
这一次他将宋志平的事情隐去了真名和一些透露身份的细节,然后说给这姑娘听,然后道:“你觉得我这朋友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这姑娘在她这一行浸淫这许多年,别的事情或许不精通,就连老鸨对外吹嘘的琴棋书画歌舞什么的也不过尔尔,糊弄外行人罢了。但在男女一些事情上,她却是很懂的。这个懂,既是指虚情假意地海誓山盟,也是指明明互许终身最后却只能相忘于江湖!
这两种都会出现在她们这一行,区别只是前者多一些,后者少一些罢了。
听到自己这位恩主说到‘我有一个朋友系列’,她听的很认真,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她就是喜欢听故事,美好的,不美好的她都喜欢。
因为是听故事,所以不美好的故事都是别人的事情,不需要感同身受。至于美好的故事,不管怎么说,现实已经如此无奈而痛苦了,能够听一个美好的故事总是好的。
说实在的,她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一个故事——在他看来,自己这位恩主的朋友之所以能够和他成为朋友,那就应该是很相似的人。他这样的人不算严苛,颇为有礼,算是女子们的好归宿,但也仅此而已。
他们就像是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人一样,普通平凡,跳不出某个框框(她知道,这样说一个被认为是很有才华的小说作者,恐怕有很多人都会认为她是在胡说八道。但事实上她就是这样觉得,她这位恩主其实是一个很贫乏的人)。
而现在听到的故事却全然不是那样,那对于他们这个样子的人,分明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迟疑了一下,这姑娘给这位小说作者添菜倒酒,问道:“您这位朋友是何样的人呢?”
“什么样的人?”想了想,这位小说作者忽然看向楼下,指了指某个穿青衣的男子:“和他是很像的。”
他指的这个人是花船的客人,这位客人并不常来花船,但也规律地保持着一个月四五次。他这个人不会每次都要不同的姑娘,也不会每次都要相同的姑娘。开销的账单也是,不算很高,但也不算很低,就像是最普通的那种客人。
虽然这种商人在花船本来就显得很奇怪了,毕竟他们这种地方最常见的就是激情消费,根本不过脑子的。
说到这里,这位小说作者轻笑了一声:“说起来如果他没有和我成为同行的话,我应该不会和他交往,最后还做了朋友——就像那人一样,我在你们这里见过好几次了,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
此时已经是深夜了,同时也是花船上一天之中生意最好的时候。昂贵的蜡烛毫不吝惜地点燃,到处照的亮如白昼,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只不过有的人是真的,有的人是假的——仿佛这是人间最欢乐的所在。
这个姑娘脸上带着深深地怜悯,几乎是叹息着道:“您那位朋友正在赴一个必输的赌局呢...有些事情即使知道会如何,但有些事情还是要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