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重要的是她有一个没说出来的心思...若是她争气发达了,岂不是能带契家里也一步登天?她有过好日子,也有过苦日子,所以最有心思奋发上进。
最终的结果也很清楚,她人既然在嘉定县城里,自然是家中同意了——虽然觉得有辱家门,但是人总是要向现实低头的。
但是真的来到嘉定了之后才觉得当初的许多想象是白想了,大概每个人都想过,自己是做一两半一个月,但是胜在清闲的文书。还是做两三两银子一个月,但忙的要死的账房呢。
都不用想了,真等到找事做的时候,这些都不由你选择。
这是一个好时候,城市里正需求大量的劳动力,所以进城的人不愁找不到工作。可是这也是一个极坏的时代,底层的劳动力讨生活十分艰难!想想工业革命时期的西方国家工人是过的什么生活,这个时代的底层人民并不会比那个更好了。
马姑娘和那些人不一样,至少她读过书,能写会算,算是一个知识分子。但是这也就是让可选择的层面提升了一丝丝而已,之前想的那些选择一个都没有用上。
清闲的工作、拿钱多的工作,二者其一,或者两者兼而有之的,都属于工作中的大热门。往往留给了本地大书院出来,成绩十分好,或者有关系的女孩子。
她一个镇上来的女孩子,只在镇上女学堂念过几年书而已,凭什么和别人争呢?
最后还是在文具铺子里做事,她能写会算,主要负责清点各种库存,并且将每日消耗记在账目上。有这样一手好歹比一般的铺子伙计强一些,月钱高一点儿,也不容易被人替代。
只不过文具铺子的月钱并不高,也颇为辛苦,和她曾经想的生活完全是两个样子——更重要的是,这一份工作根本没有上升空间,真要做这个,什么时候能出头?
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接触到了小说行当。
在镇上的时候她就知道世上有小说这个行当了,有许多作者靠写小说本子赚大钱。当时她看过不少小说,也艳羡过那些作者一本书挣到她家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钱。只不过这个行业离她实在是太远了,所以她从没想过这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文具铺子后面有几排房子,房主人分成一间一间地租给外地人。像嘉定这样的县城,租房市场并不热,而那些来县城做工的工人往往有作坊提供住宿,再不然就是睡大通铺,也租不上这种房子。
在这里租住的一般是附近一家‘远山书院’的学生,这家书院在整个苏州来说根本排不上号,但却是嘉定县很不错的书院了。不止有本城的学子在此读书,还有下面乡镇的,甚至外县的。
读书人,总是讲究一些的,自然不可能住的太差。但是很多读书人也是穷读书人,住的太好也不太可能。这种院子里隔成一间一间屋子的,就正正好租给他们。
文具铺子也是背靠书院和这些读书人,生意才做的很火热的。
来来去去,马姑娘逐渐注意到了,一个年纪有三四十岁,绝不可能是书院学生的男子常来买笔墨纸砚这些。特别是纸张和墨锭两样,比书院里的学生消耗还要惊人。
偶尔铺子里的人聊天才知道,人家是一个写小说本子的,这些东西消耗可不是很大!
“你们玩笑罢!写小说的怎这样落魄寻常?”在马姑娘的观念里,写小说并不是人人都做得的。而写小说本子的人回报也不一般,都应该是功成名就颇为有钱的那种。
有人听她这样说都是笑,最后还是掌柜的解释:“马姑娘这就想错了,哪个行当都是这样,有做得好的就有做的不好的。就连附近读书人也是一样,有的人能当状元,做一品大员,有的人就只能做个卖字的穷酸,差距何其大?”
“写小说本子的也一样!而且你想想,只要会写字就算是有了入门的条件,门槛这样低,自然有的人风生水起,有的人一塌糊涂!说起来马姑娘你的字漂亮,文采也不错,真要是打算写,我倒是觉得比之前那人强得多!”
这便勾起了马姑娘心里的影子,先不说这个行当到底如何,她能不能做。至少有一点是真的,那就是相比没有什么前途的文具铺子,这个有前途的多。并且正如文具铺掌柜的所说,这一行门槛低!
也不知道是不是运道好,一开始模仿报纸上一篇短篇小说递了出去,还真被人看上了。来回修改了几次,最后就发表在报纸上。钱不多,不到一两,中间可花了不少的功夫!但是相比文具铺子的付出与收入,已经很好了!
她有时候会想,如果一开始没有这样顺利就好了。在最开始的时候狠狠地碰壁,然后知难而退,这样不好吗?
真的是这样的话,至少就不会有之后种种辛酸苦辣了。
当时的她非常慎重,并没有直接辞了文具铺子的工作,而是调了班。由挣钱最多但是最繁重的那一类调到最轻松的一类,之后很长的时间内,都证明了她的正确。
其实这也是她的第一位编辑曾经告诫过她的。
“新人在这一行想要出头实在是太难了!若不是有万全的把握,一定要有一个可以保证生活的工作。不然等到人都快要饿死了,还怎么坚持下去?只能放弃罢了!真能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往往不是那些一门心思放在这上头的人,而是另有事做,兼写小说的!”
虽然后来马姑娘换了好几个编辑,但是这一番金玉良言她是一直都记得的。
第一次虽然很顺利,顺利到了让她没有体会到这一行的艰难,但是之后的种种经历则是在一直打她的脸了。
第二篇短故事改了多少遍?她自己都记不清了,前前后后半个月的时间,本以为差不多了,最终却等到编辑一句‘这个故事改也改不出来了,换一个故事来写罢!’。说实话,当时想哭的心都有了,只不过忍住了,等到了报馆外面面馆里才哭了起来。
哭的时候她就听到隔壁桌有两个人在争吵。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要写成什么样,他倒是说啊!改了不下七八遍,穷折腾么?”
“行了行了,抱怨也没用,难道你打算不写小说了,再不然又换编辑?”
“...哼,这次就算了,等到下次、下次...”一阵语塞,过了不久才道:“等到老子红了,我要他求着我来登载小说本子!”
当时的马姑娘是新的不能再新的新人,还会受这种话的鼓动。后来再回忆,只觉得那年轻人太年轻太简单,这种话大家都会说,可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个?或者说等到能做到的时候,其实也就不在意这个了。
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马姑娘陆陆续续发表过一些短篇,偶尔还有一个中篇,中间经历过换编辑换报馆...虽说有本事怎样都能出头,但有的时候不得不承认,新的人新的环境,或许会有不一样的机遇。
时间过的很快,就在这种算是有进展,有像是没有进展中,她不期然已经十□□了,到了一个普通女孩子成亲的最后通牒年纪。
据说做女工的女孩能拖到二十岁二十一岁,婆家图嫁妆,娘家图补贴,倒也不太拿这个当回事儿。
马姑娘家弟弟妹妹负担重,虽然母亲念叨过几句,却没有真的让她回家。这当然是对马姑娘的一种牺牲,但是马姑娘没有因此生气,反而因此松了一口气——当初入小说业纯粹是为了钱为了出人头地,但是写着写着有些东西就不一样了,她也开始在这件事上上心,真心爱上这一行了。
入行几年,年纪是十□□。如果她是一个男子,倒并不用着急。这大概就是一个普通作者的进展,甚至比一般的普通人还强一些,至少能够坚持下去。但是她偏偏不是一个男子,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也是这一年事情终于有了起色...她租住房屋的主家女孩子从书院出来,到报馆供职。当时也是病急乱投医,竟让这一个小姑娘给自己看看文稿——实在是没有其他出路了,但凡是一个机会都不肯放过。
然而世事就是这样捉摸不透,经过对方的开导,最后竟然获得了一个中长篇连载的机会。虽然在两三个月之后到底因为她自己有所欠缺,人气越来越低而中途腰斩了,但这好歹是中长篇连载的经验啊!
有这样的经历,以后就好办事多了!况且连续两三个月的连载大大宽裕了她的生活。一部分拿回家,而另一部分成为了这几年第一笔攒下的私房。
就在这个时候家中却来信了,只说帮她在镇上找到了一个门户相当的人家,让她准备回家嫁人。
这一刻,马姑娘茫然了。她想要继续留在嘉定,可是她用什么说服家里?她那看起来毫无说服力的事业?且不说她的事业半死不活,就是真做出什么又能在爹娘心中重的过嫁人?
可是要说回去,她也很难下这个决心,好不容易终于有些起色了的......
第128章
连翘与钱宝儿各回各家,有小丫头冬儿给她递热毛巾擦脸。正递毛巾呢,小声道:“小姐,今日马姑娘和夫人说了,说是从下月起就不租房了!”
“嗯。”连翘点点头算是知道了,没有追问下去,实际上这件事是早就知道了一些眉目的。
早些时候吴美娘就拿马姑娘给她说过。
“咱们或者要寻一个新租客了...当然了,不用寻也不打紧。我原本过日子十分精细,虽则你爹给你留了钱,我也有进项,但是多少攒着更适宜。只不过如今你出息了,挣了那许多钱,再用不着那样。”
其实说起来像连家这种殷实人家,在这个时代,哪怕是家里有空屋子,一般也不会租出去——租房市场就是那样,一点点的租金,家里却要住进一个陌生人,这其实并不划算。
连家是因为吴美娘过日子精打细算,而且正好遇上了都是女性租客。再譬如钱宝儿租的房子,那是怕房子白白空着反而不好。又有连翘是老街坊家的孩子,算是看她的面子将房子租给了钱宝儿。
如今连翘挣钱多,不租房出去了也正常。要不是东厢房的租客是孤儿寡母,不好意思随便停了租,说不定吴美娘就要打着主意完全不租房了。不过其实再久也不会多久了,那一家是带着孩子的,男孩子渐渐大了肯定是不能留在全是女眷的寡妇人家。
连翘当时还意外来着:“这是怎么了,难道哪个要不租房啦?”
吴美娘点了点连翘的额头:“小滑头平常聪明的很,怎么这一回就这样木了?你看看马姑娘如今都多大了。虽说如今十八九岁嫁人正当年,一般的人家拖到二十出头也不算离谱,但是过了二十岁不嫁人始终是不美。何况看马姑娘能读书的样子就知道了,她家也不是那等破落户,怎么会拖到那个时候!”
既然要回老家结婚了,那自然就不用说租房的事情了。
连翘当时并没有对这个消息多想,这对于她来说本也不是多重要的事情。只不过有一次院子里活动身体的时候正好看见马姑娘读信,脸色变得很差。她没有窥探信件的意思,但是看到信封知道是家信。
什么样的家信能脸色变化成这个样子?家里人生病了或者有急事?如果真的是那样,肯定会急忙就回家去的。可是之后没有这样的动作,这就证明不是了。
大概排除一下,这个也不对那个也不行,不知怎么的,连翘想起了后世青年们最怕的一件事‘催婚’!活生生能将团圆大剧憋成悲剧的存在,大好青年弄的过年都不敢回家,也是凄惨。
古代其实并不常见催婚,因为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根本不由青年男女自己做主,自然也就没有了催婚的说法。都是到了年纪,父母给安排的明明白白。
当然了,也有一些青年男子因为种种原因(主要是事业上面的),暂时选择了不结婚,这或许会引来一些长辈的催婚,但也仅此而已。
这个世界此时虽然也是古代,但却有很多不同。社会经济方面更接近于工业革命时期的西方,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很多其他的东西自然也有变化。就拿婚姻这件事说,青年男女自主权提高,因为种种原因不结婚或者结婚很迟也就多了起来。
这样一来,长辈的‘催婚’也就顺应潮流地出现了。
马姑娘年纪翻过年来已经二十岁了,这个年纪在这个时代无论如何也不能拖下去了。而就连翘观察可以得知,马姑娘虽然没有刘盈盈身上那种后世职场白骨精的风范,但对于写作事业显然也是有自己的目标的,也想获得一些成就。
如果真的是催婚,恐怕心里不好受——催婚就意味着要回老家了,嘉定县这边的事业自然也不能持续下去。所谓寄信连载,那是站稳了脚跟的作者才能做到的,像马姑娘这样的,还得常常和编辑面对面商定具体事务呢!
再者说了,这个时代的女子,成亲之后大多数都是要回归家庭的,家里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细碎的各种庶务会占据一个女子几乎所有的时间。那个时候还想继续写作事业,也就是一个笑话而已。
连翘内心虽然有了这样的猜测,却没有说出来。人家都没有主动和你说什么,凑上去算怎么回事儿呢?这种事情算是再私密不过的了,关系不到那个份上也没有插嘴的余地。
之后陆陆续续又听吴美娘说了一些琐碎的信息,也就差不多确定了确实是催婚。如今冬儿说到马姑娘准备不租房子回老家了,也不算什么意外。
其实之前在外面遇到马姑娘,见她愁眉不展就知道她为了什么那个样子了。只不过这种事怎么好随便宣扬出去,所以才隐瞒了钱宝儿。
等到第二天稍晚一些的时候,连翘正挑亮了烛光,准备洗漱就睡了。这个时候可没有电灯,玻璃罩着的蜡烛和油灯比纸罩着的亮堂一些,但着实有限。连翘不想戴如今那种沉重的玻璃眼镜儿,所以一到晚上就不再用眼,往往休息的很早。
正准备叫冬儿去倒水,却是敲门声响起。抽出门闩,是马姑娘来拜访。连翘忙让她:“马姐姐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快快进来坐!”
说这去摸自己的茶壶,发现早就凉透了,便对外面喊道:“冬儿,倒一壶滚水来泡茶!”
正要忙碌,马姑娘劝住了她:“连小姐你别忙,我坐不了多久的,别劳累了——我今日就是来道个别的。你恐怕也约摸知道了,我家里正催我回家,说是有一件婚事给我安排下来了。我立刻就要回老家了,以后见面恐怕没什么机会,今日是特别来谢谢连小姐你的。”
马姑娘的家就在嘉定县所辖的镇子上,正经来说离县城并不远。况且镇子里的人来县城里办事还是挺多的,并不是说日后再也见不到了。但是这个时代没有手机电话,更没有通讯软件,人与人的缘分是很脆弱的。
哪怕只是镇上到县城的距离,也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就是见到,或许也就是来县城拜访的时候匆匆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