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聊了很多,说的是充满际遇和危机的未来……
被姜琳说的,姜兴磊都激动起来,姜敏的眼睛里也放射出从前没有的光彩。
那是对未来的憧憬和期待,不再沉溺眼前的悲伤和一时的磨难。
……
程如山帮着梁铁峰把梁老婆子送到医院去,因为他给固定及时,技术到位,所以医院省了很多麻烦,但是梁老婆子的罪还是要受的。毕竟老大的年纪,骨折多处,还需要进行一些技术性的纠正。
胳膊和腿打石膏,脚踝一处断裂性错位骨折需要打钢钉,打完以后她就几乎不能动,医院直接给她插了导尿管。
梁老婆子躺在病床上自然需要人伺候,以前姜敏会主动照顾她,现在心怀怨怼要离婚,加上有姜琳和姜兴磊在一旁,姜敏自然也不肯,所以一切都要落在梁铁峰身上。
他想找姜敏,却又要照顾亲娘,一时间分身乏术,根本处理不开,一夜之间尝到身不自由的困兽滋味。
梁老婆子也没想到,她寻死觅活一辈子,拿捏老头子拿捏儿子,却在这时候失手,把自己摔成这样。
她浑身裹成个木乃伊,导尿管都插上,又狼狈又痛苦。
她昏昏沉沉的,一醒过来就哭着要孙子,要孙女,让儿子去找他们娘三个回来,“他们不回来,我也不活啦,还救我干什么?”
梁铁峰被她逼得死去活来的,他在旁边离不开,她醒过来却赶他去找娘三个。
“你、你去替娘赔不是,你给她跪下,你……”她看儿子胡子拉碴形容憔悴的样子,心疼得又开始骂死鬼老头子,“也不知道保佑家宅平安,让儿媳妇本本分分的……”
“娘,你到底做了什么,让姜敏那么恨你?”梁铁峰也了解姜敏,差不多她就能过去,这一次却咬着牙不肯松口,自然是被气狠了。能让她这样气的,只有闺女。
梁老婆子:“我做什么?我天天在家里给你们看孩子,我还有错了?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你闺女,好吃的东西随便她吃……”
这时候程如山从外面过来,他抬手敲了敲门。
梁铁峰起身出去,问程如山姜敏和孩子如何。
程如山:“她要带孩子离开这里,你没意见吧。”
梁铁峰:“只要不离婚,我同意她去读大学。但是孩子……不能走。”
程如山挑眉,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梁老婆子,“你确定你能照顾得过来?”
梁老婆子本来昏昏沉沉的,这会儿又听见程如山的声音,她努力喊着,却也只能发出哼哼的声音,“要离婚让她自己走,孩子给我们老梁家留下,我……”
梁铁峰痛苦道:“娘,你不要掺和了。”
他对程如山道:“能不能麻烦你,让姜敏过来一下,我想和她说说话。”
程如山:“抱歉。只要她想带着孩子走,你没能力也没立场阻止她,梁铁峰,现在不是从前。我一开始就跟你说过,我媳妇儿要干的事儿,我一定要帮她。”
梁铁峰还想说孩子,只要孩子留下,她就断不了,不会那么狠心。她可以走,去读大学或者干什么,但是不能离婚。他不想断了这层牵绊,如果断了,这么多年的夫妻感情算什么?一笔勾销吗?他受不了,活生生剜心得疼。
“不行。”他转身一拳砸在墙上,“她不能就这样把一切都拿走。”
没有他们,这个家就塌了,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梁铁峰,像个男人一样!”程如山已经不耐烦。
梁铁峰不敢看他,“她要是非离婚,孩子留下。她想带着孩子去读大学,就不离婚。就算你有办法,只要我坚持,团部至少会把孩子留给我。”梁铁峰用力抱住了头。
程如山:“你是要她和你撕破脸面,不留一点情分吗?你要我质问你扣留的烈士遗物在哪里吗?”
梁铁峰抱着头猛得蹲在地上,低声嘶吼着:“我不想失去她和孩子!”
“再下去你闺女要没命的。”程如山双手插在裤兜里,冷淡地陈述这样一个事实。
梁铁峰猛然抬头看他,不敢置信,“不可能!”
程如山一脸的无所谓,“反正不是我闺女。”
梁铁峰冲进病房,双手撑着病床上,“娘,你到底对小萌做了啥?”
梁老婆子开始装死,不吭声,连喊疼也不喊,她做什么?她就是听儿媳妇的话,给孩子多吃点,做什么了?有错吗?他们为这么点小事儿来指责她逼迫她?怎么不直接勒死她?
当年儿子不肯娶媳妇,她知道他喜欢那个姜知青,漂亮、有文化、爱唱歌,笑起来特别好看。儿子本来负责劳改犯那边的劳动,他却调到知青团那里去,带领农垦兵和知青们一起劳动。不就是为了接近她?她和儿子相依为命,儿子要是不结婚不娶媳妇,那她不是要断后了?她能不着急吗?她当然要帮自己儿子啊!哪里不对?你凭什么指责!
大家都不欢迎那些年轻的没有什么劳动力的知青。大家都说那些女知青要是嫁给农场青年,那挺好,扎根这里生儿育女。可他们要是自己结婚,那能行吗?女知青本来就娇气,男知青也不当劳力使唤。他们结婚再生孩子,这一折腾,不但女知青不能干活,还得多一个孩子吃饭。咱们农场哪里有那么多粮食哦,困难着嘞。
大家说得多了,渐渐的,这就是农场的规矩。反正团部就是不批知青和知青结婚,给农场增加负担!让你们是来建设搞生产的,不是搞男女关系的!
“行啦,我就是来知会你一声的。”程如山转身走了。他也不想看着一个男人颜面尽失或者难看撕扯样子,梁铁峰能冷静是最好的。
毕竟就算已经过去那么多年,梁老婆子和梁铁峰对姜敏做的事情也不光彩,再者梁老婆子这样苛待小孙女,姜敏豁出去闹起来,依然可以离婚带着小萌走。
但是,最后的一点维系怕是也要斩断,两人还要在公安面前互相指责撕扯。
程如山回到团部宿舍。
看他回来,姜琳和姜兴磊过来问事情如何。他们怕梁铁峰刁难,不肯让姜敏带孩子走。
程如山虽然逼迫了梁铁峰,却还是把他的两个条件说给姜敏听,一切都要她自己选择。
姜敏神色有些茫然,这两天她想了很多很多,感觉要把一生的路重新走一遍似的。曾经那些梦想以及那些热血、埋怨、愤懑,到了眼前全都消失。她看 着小萌和小军,这俩孩子是活生生的,全新的,不是曾经的谁,也不是曾经的自己。他俩是她的错误造成的,如果她依然那样浑浑噩噩心不在焉,那她又要害两个人在这世上。
她不能!
她看向姜琳和姜兴磊。
姜琳:“姐,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离开还是留下,都是你自己的决定。你已经三十了,不管做什么决定,都是深思熟虑的,我们尊重你。”
姜兴磊虽然不理解,却也迎合姜琳的话。
姜敏又看看俩孩子,最后咬咬牙,“我要离婚。”
姜琳:“那就去团部打离婚报告吧。”
姜琳陪她去团部,问了一下才发现其实她和梁铁峰并没有结婚证,只是户口在一起是一家人而已。
这时候很多人结婚都是这样,大家都没有去领结婚证的意识,摆个酒亲戚朋友吃顿饭,然后户口放在一起就好了。
以前离婚只需要一封休书,部里同意,把户口迁出去就可以。
现在公检法恢复,离婚就要跟法院起诉,但是没结婚证,还需要补办相关手续等等,先证明婚姻存续再申请离婚。
没有几个月,这个事儿也没那么容易办下来。
团部工作人员自然是劝和不劝分的,他们和梁铁峰、姜敏关系也不错,乍一听姜敏说要离婚可把他们吓一跳呢。毕竟这夫妻俩在团部那可是模范夫妻呢,谁不知道梁铁峰是有名的疼媳妇,这冷不丁离婚,无异于在团部放了个大炸弹。
但是姜敏不多说,只说感情不合要离婚,团部自然也没辙。
如果只是她自己这样说,团部碍于梁铁峰是绝对不会受理的,因为梁铁峰是军官,只要不能证明他想害她,基本不可能离婚的,打老婆都离不了。
现在有程如山在,他已经和团部商量好,自然就可以。
姜敏打了申请,还得等梁铁峰签字,过审,再送到法院,再批复回来,反正有的等。
姜敏:“那就等吧。”
她已经决心离开,迈出这一步,是不是立刻办下来并不重要。反正她永远都不想再和梁老婆子同一屋檐下,看也不想再看一眼。
她拿出姜琳给补办的录取通知书以及学校接收关系的文件,将自己的户口、粮油关系转到省城学校去。小萌和小军却不能立刻转过去,只能程如山之后托关系办。
下乡的知青要回城,只能离婚,就是因为城里不接收孩子户口。因为城市人口太多,工作岗位、供应有限,又大批量知青返城,会大大加剧城市压力,以及无业游民的数量,增加不安定因素。所以,各城市对此的控制都很严格。
花了两天时间办理这些,第三天上午,他们出发去县城火车站,坐火车去市里再南下省城。
小萌很是忐忑,她紧紧地抓着姜敏的手,“妈,你说我奶,真的会死吗?”
姜敏:“闺女,不要管她。”
小萌:“可她总说,小军是她的命根子,要是小军走了,那她会不会死?”
小军靠在姜琳腿上,紧紧地拉着她的衣角,生怕被丢掉。
姜敏低头看小军:“你想回去找你奶吗?”
他平时言必称我奶,找我奶,这几天可能深受打击,已经蔫蔫的。小小的孩子受这样的挫折,姜敏也很心疼。
小军微微低着头,摇摇头,不再叽叽呱呱地说话。
这时候梁铁峰从外面跑进来,四下里急切地搜寻着他们的身影。
小萌和小军看到,立刻喊道:“爸。”
梁铁峰跑过来,蹲下抱抱闺女和儿子,眼睛一下子红了,“跟妈去,要听话。”他叮嘱小军。
小军瘪着嘴,不敢哭。
小萌流着眼泪,给梁铁峰擦擦眼泪,“爸,你早点来啊。”
梁铁峰亲亲她脑门,“小萌,爸不好,爸知道错了。”
小萌:“爸上班辛苦,爸没错。小萌不好。”
姜敏把小萌拉过去,“看完了,你可以走了。”
梁铁峰仰头看她,她明明没有那么绝情,却硬做出绝情的样子,他知道她恨他。
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般恐慌,他要失去她了。
他不想失去她,他用尽全力对她好,为什么她依然不能放下介怀。小萌,也许只是她的借口。
姜敏不看他,恰好这时候开始检票,姜敏便领着小萌和小军转身要走。
梁铁峰从后面紧紧地抱住她,脑门顶在她的头上,“敏敏,对不起,对不起……”
姜敏咬着唇不肯开口,他跟她说了这么多年的对不起,只有这时候最有诚意。可惜,她已经不想也不会再为了自己的心软回头、原谅。
琳琳说得对,外面已经天翻地覆,中央都开始改革开放,形势一片大好。不管学习还是赚钱,都有无穷尽的机会,她为什么要把后半生耗费在过去的阴影里?
她要走出去,不回头地往前走,哪怕心软,也不能回头。
她要走到阳光里,再也不要拘泥于梁铁峰、梁老婆子那点事儿。
“梁铁峰,我已经不欠你了。”
“你一直都不欠我,是我欠你的,”时至今日,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放你走,不想放手。
姜敏一点点地掰开他的手指。他虽心有不甘,却又不敢再惹怒她,只能忍痛撒手。他看着她领着小萌朝着检票口去,小萌一直回头朝他挥手,他却只盯着姜敏的后脑勺,希望她能回头看他一眼。
可她一直都没回头。
姜琳领着小军,“跟你爸爸说再见。”
小军:“哇……爸爸……”
梁铁峰再也忍不住,狠狠搓了一把脸,他对姜琳道:“以后每个月我给你们寄钱。”
姜琳:“你攒着吧,等孩子大了用钱再说,现在用不上。”她连再见也不想和他说,领着小军走了。
姜兴磊背着被子和饭盒茶缸,经过梁铁峰的身边,忍不住把梁老婆子对小萌做的事儿告诉他,“真是个狠人心的,不是自己孙女?”
梁铁峰如同被捣了一拳似的,他寻思老太太可能不舍得给小萌和小军吃一样的,却没想到她为了表示对姜敏的不满,竟然这样心狠。
他几乎有些站不住。
程如山托了他肩膀一把,“记住,你是一个男人。”他错身而过,头也不回地走了。
梁铁峰想起什么,“等一下。”他追上程如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给他,“给姜敏的。”
程如山低头看了一眼,“遗物。”
梁铁峰的眼神痛苦又复杂,点点头。
程如山:“你可真够混的。”他拿着信过了检票口,跟上姜琳几个上了火车。
梁铁峰站在那里,早就什么也看不见,却又不想转身回去。
如果回头,背道而驰,他就彻底失去他们。只有跟着往前走,才能看到他们,只要看到他们在前面,似乎就是永远都不会失去的样子。
这几年来,早晨带她上班,傍晚带她回家,晚上有儿女亲亲地叫爸爸。她却要带走这一切,从今以后,早晨傍晚,白天晚上,对他来说再也没有了阳光欢笑,只有无尽的追忆和孤独。
心已经空了,整个人生的希望似乎都被拿走了。
病床上,梁老婆子正在自怨自艾地哭诉,可惜浑身疼、动不了,说话也说不利索了。
她一睁眼就要看到自己儿子,结果没看到就哭,终于等到梁铁峰回来,她看看他后面,“小军呢?”
梁铁峰一副被掏空的样子,一句话也不想说,看着她这样,他还能说什么,怪她对小萌不好逼走了姜敏?其实姜敏如果不想留在她身边,终究会找机会离开。
“你把我大孙子还给我啊!”梁老婆子气得浑身打哆嗦,想挣扎起来,可惜动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