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朵没什么能吃的,放下筷子之前,她插嘴道:“爸,后天你有空吗?”
林中天道:“后天啊?你妹妹的舞蹈班要去隔壁市演出,我答应她去看呢,你要去吗?”
林朵的声音没什么感情:“后天是妈的祭日,您不去吗?”
林中天动作一顿,长长地啊了一声,似在思考如何开口。
章莉薇重重撂下筷子,啪一声响,双手抱在胸前,冷冷睨着林中天。
林中天看了她一眼,尴尬地说:“等你妹妹演出结束,我再去。”
林朵也放下筷子,看着林中天:“也就是说,你不去给妈烧纸,是吗?”
林中天在这件事上,多少有些理亏:“爸爸没说不去,主要是你妈的墓地太远了,折腾一天,爸爸没时间。要不你等等,爸爸后天腾出空来,陪你一起去。”
“不用了。”林朵截断他的话,“我自己去。”
*
到了妈妈祭日那天,林朵一个人去了墓园。
这天下了小雨,空气闷闷的,非但没有增添清凉感,反让人难受。
林朵撑着伞,到了母亲坟前,放下一束白菊花。
大概是太久没人过来,比起周围林立的碑林,她母亲这座坟常年失修,已经荒了。
雨水冲刷掉墓碑上的灰尘,也让林母的遗照清晰了几分。
拍这张照片时,林母已在病重,可仍能看出她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女人,林朵长得跟她有七八分相似。
她心中一沉,一手撑伞,另只手拔除周围杂草,忙活好半天,摆放好贡品等,这才跪下来。
对着母亲的墓念了一下近况,报喜不报忧:“妈,这学期我的平均分又在九十以上,并且拿了奖学金。还有,我今年去了伦敦,你记得吗,小时候我跟你说,我长大后要赚一箱钱,然后带你到月亮上去,你告诉我,月亮上没有人,但是我们可以去国外。”
她回忆着几岁时的童言稚语,脸上带着笑容:“如果你还在的话,我可以带你一起去看看。”
“爸爸他——”顿了顿,她决定撒个小谎,“他本来也要来的,但是公司太忙了,他要赚钱养家嘛。后妈对我也挺好的,我现在什么都好,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还有,妈,我遇到了一个人,他对我很好很好,好到让我不敢相信。”林朵说着说着,又烧了张纸,声音低落,“可是我搞不清他到底喜不喜欢我,有时觉得喜欢,有时觉得,他可能是一时新鲜。”
她想起江礼对她的所作所为。
钱对他来说,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比起这些,她更想看到他的那颗心。
他嘴上说要追她,实际上……不过是一些花钱泡妞的手段而已。
她比他差了太多,多到他们在一起,会让人觉得她是被包养的那个。
而且她也不知道,江礼有什么好喜欢自己的。漂亮的女孩,在这个世界上多的是,尤其对他这样的男人来说,更是大把抓。
她骄傲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这样自卑过。
林朵垂眸:“算了,假期那么长,他忘了我最好。”
*
林中天回家时,天已经黑了。
他们一家三口有说有笑地打开门,一股纸钱的味道扑面而来。
章莉薇立即皱了眉头,尖声道:“什么怪味儿?”
林中天一手扇着烟,向里面走,漆黑的房间里,没有人开灯,隐约可见一个身影跪在客厅里,双手合十。
林绵绵打开灯,顶棚吊灯照亮整间客厅,环顾四周,突然尖叫着躲到林中天身后,紧紧抱住林中天的手臂。
原本雪白的墙上,竟贴了一张巨大的黑白遗照,几乎占据了整面墙。
前面的桌子上摆了贡品,香炉,林朵跪在那里,地上还放了个火盆,里面是燃烧过后的灰烬。
章莉薇看到了,脸色比灰还难看,只见她拍着胸脯,上气不接下气,又不好发作,只道:“林中天,你还不管管!”
林中天拍着林绵绵的手,对章莉薇道:“莉薇,你先带绵绵上去。”
章莉薇换了个语气,说:“你也别太怪朵朵,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发火。”
林中天应了一声,这对母女相伴上了楼梯。
林中天走上前来,低叱一声:“朵朵!你在干什么!”
林朵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平静地说:“爸,你回来了?给妈烧纸吧。”
林中天把林朵从地上揪起来:“谁让你给家里搞成这样的?谁让你在这里烧纸!”
林朵抬眸,甩掉林中天的手:“我这不是怕您忘了吗。”
“把这些东西全都拿下来,听到没有?”林中天表情难看。
林朵无视他的脸色,只道:“拿下来?那这家里就没有妈的遗像了吧。你心里还有她的位置吗?也是,你现在想的,只有那个姓章的女人,还有你的小女儿,哪里容得下我妈?”
林中天被戳到痛脚,气上头来:“朵朵,怎么说话呢!我供你读书,是让你这么跟爸爸说话的?你妹妹,还有你阿姨哪里对你不好?你阿姨刚还劝我别对你发火,这么多年,她都是怎么对你的,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来,惹你阿姨伤心!”
林朵觉得可笑,她嘲讽地看向林中天,只问:“你供我读书?是指不给我学费,还是不给我生活费?你觉得章莉薇对我好,难道不是你选择性看不见吗?”
林中天刚欲说些什么,只听楼上又传来一声尖叫。
林绵绵慌慌张张从楼上跑下来,拉着林中天,带着哭腔道:“爸,卧室里……卧室里还有……”
林中天彻底怒了:“林朵!”
林朵不为所动:“怎么,你除了给我一条命,还给了我什么?你觉得自己对我很有恩?好,你自己说,这么多年,你对我好在哪里?怎么样,是不是发现自己说不出来?我懒得计较这些,因为我已经不打算对您再抱什么希望,我只希望你给妈烧个纸,去她的坟前拜祭一下,这很为难您吗?林老板?”
“你闭嘴!”
“你让我闭嘴我就闭嘴?凭什么?林老板的日子恐怕过得太舒服了,是不是忘了当初妈妈陪你白手起家的日子?是谁当初不顾家中阻拦,非要嫁给你这个穷小子,你吃不上饭的时候,妈是怎么对你的?为了你的生意,厚着脸皮去向家里借钱,最后被赶出家门,那个时候你在哪里?
“是,林老板成功了,有钱了,开始在外面养女人。妈身体不好生了我,你是怎么做的?你外面陪那个女人!你真当妈不知道?妈硬撑到我小学快毕业才过世,就为了多活几年,怕那个女人进门欺负我,对我不好,她过世还没半年,你就带了那个女人,还有小我三岁的绵绵进门。林中天,我告诉你,你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妈。
“你这辈子都欠她的,你有什么资格让我摘掉她的遗照?还是说,你以为看不见她,就可以装作一切没发生,就能心安理得过你的安生日子?你休想!”
林朵眼眸含恨,怒意翻涌,她用冷静而讥讽的语气说出这些话,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像自己。
可她控制不住。
“你说过,要为妈修坟,我今天去墓地,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我妈的坟是最荒的那座,你真的找人修过吗?还是说,这么多年,你从来就没去看过一眼。恐怕你连妈的墓地在哪都找不到了吧。你这么没有良心,就不害怕遭报应吗?”
啪!
清脆的一巴掌,狠狠落在林朵脸上。声音之大,几乎震得头顶吊灯晃了三晃。
也可能不是吊灯晃,而是林朵。
她被林中天一嘴巴掀翻在地,脸上的痛不是痛,而是木。
嘴角有温热的液体溢出,林朵轻轻用手碰了一下,指尖染着鲜红血迹。
林中天整个人都在抖,他喘着粗气,几乎快要厥过去。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林中天。
他再如何意气风发,到底人至中年,顶上的头发染得虽黑,眼角的细纹也出卖了他的年纪。
林中天指着地上的林朵,恨怒交加:“滚!立刻滚!林家没你这样的女儿!”
林朵冷笑:“滚就滚,什么林家的女儿,我不稀罕。”
她支撑自己站起来,上了二楼客房,去收拾自己的行囊。
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她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趴在床上,大哭了一场。
终于发泄出来了。
这么多年的怨气,怒火,恨意。
借由妈妈的祭日,一并发作。
林中天对她并无养育之恩可谈,他对她仅有的那点好,远不足以弥补他对她妈妈,还有这个家庭造成的伤害。
甚至,他不配称为男人。
林朵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明明该头也不回就走的,这么快速地摆脱了这个家庭,她该庆幸。
可她太难过了,趴在床上,哭得不能自已。
为妈妈,为她,她这么多年受过的委屈,为自己从未得到过的父爱。
抑或是,在心底抱有的最后一丝丝,对于家庭与亲情的渴望,终于破灭。
这个世上,那么多人都拥有的,再普通不过的东西。
对她来说,却是奢求。
她本该有的,本该在和睦的家庭中长大,被父母的爱意包裹,她也可以肆无忌惮去要一些东西,也会在放假的时候,被爸爸接回家来,然后,准备一桌她爱吃的饭菜。
也想在回家路上,看到想买的东西,对爸爸撒个娇,爸爸就全部买下来。
可这些都没有,统统没有,她没有那个底气,没有人把她放在心尖上宠爱。
她想要的东西只能自己争取,去赚。
从来没有人把世界捧到她面前,讨好地问她要不要。
只有她,卑微地,在心底祈盼,只是想看一眼,那么多人都得到过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
一直闷在房间里,大气也不敢出的奴仆,在林中天的命令下,撤走了客厅的所有东西。
把它们收进地库之后,仆人看着门口街道似乎停了几辆车,下来一堆人,都聚在林家门口。
仆人连忙跑进别墅里,对林中天说:“先、先生,好像有客人来了……”
“客人?”林中天想也没想,只摆了摆手,“不见。”
仆人只好跑到大门口,见一堆黑衣人站在外面,再后面是几辆黑沉沉的豪车,她的双腿不由得发软,强装镇定道:“抱歉,我们家先生今天不见客。”
有一人双手垂在身前,脸上是礼貌的笑容,走到近前,对那仆人道:“劝你最好把门打开,否则,林先生知道我们是谁之后,一定会后悔的。”
仆人把话回禀给林中天,后者想了想,住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这么大排场在晚上找他,肯定是有什么事,必定惹不起。
他回了一句“我出去看看”,又让林绵绵上去休息,这才出门,看看到底是何方贵客。
大门之外,车灯将街道照得明亮。一字排开的黑衣保镖融在夜色里,最前方站了个笑容和蔼的男人。
林中天还是按开大门,问:“请问你们是……”
“林老板,你好。”
声音是从这排保镖后面传来的,语调沁凉,嗓音清冷有质感,好听极了。
保镖从中间让开,只见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靠在一辆黑色的迈巴赫上,双腿交叠抽着烟。
他戴着金丝边眼镜,漫不经心地掸了掸烟灰,道:“想来林老板这里做客,还真是难啊。”
当今商界,有谁能不认识这张脸。真正的商业巨头,江氏集团的继承人,无数人巴结的对象,江礼。
林中天的大脑白了一瞬,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忙走上前,伸手去握:“江江江……江总?您认得我?快请进快请进!”
江礼把烟交到另一只手上,虚虚握了一下,很快抽回来,笑眯眯地道:“我还以为今晚见不到林老板了。”
林中天道:“不会不会,江总您来,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有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