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把她的书和试卷收拾好,放进她的书包里。
“你回去吧,以后别来了,你的心思不在学习上,我不想浪费我们俩的时间。”
李惟心里很失望,看来这个在自己眼里的公平交易,早就已经变了味。她想要的,或许并不是一开始说好的。
。……真是完全骗不了他。
张蔓见他要赶她走,瞬间急了,站起来拦在他身前:“李惟……你别生气,也别赶我走,我承认我刚刚是乱写的。老师讲的我完全没听懂,不写的话又担心你觉得我态度不好。所以,我就全部都乱写了。”
她低了头,小心翼翼地拉住他的衣袖,声音低落:“李惟,我不想下学期被调到普通班去,只有你能帮我了……”
说着说着,眼泪不由自主地大颗大颗往外冒,刚刚努力压制的情绪在此刻被调动,对他的种种心疼和担忧在此时表现出来,倒像是被人误会的委屈和难受。
她的眼泪砸在地板上,很快淌成了一小滩水渍,在浅色的木质地板上那样明显。少年盯着那水渍看,心脏突然就揪了一下。
他捏了捏掌心。
他看过很多人哭,小声抽泣的,泪流满面地,歇斯底里的……世间百态,世事无常,总有各种各样的不如意。但那些哭泣从未让他驻足停留,因为对他来说,哭泣只是无能的人在面对无法应付的难题时无可奈何的脆弱。
但现在,她红着眼拉着他的衣角,在他面前淌着眼泪,他忽然就感同身受了,心脏的某个角落随着她的抽泣,产生了奇怪的酸涩。
——他是不是说话太重了,或者说,他不应该拿对自己的要求去要求她,也不应该太过自信地去揣测她的心思。
他尽量放低声音,从桌上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不自在地说道:“别哭了……你还想学的话,我们继续。”
好在面前的少女听了他这话之后,慢慢停止了哭泣,把脸擦得干干净净,坐下来重新拿出书本和习题集,摊在两人中间。
她的眼睛刚哭完,还湿漉漉的,嘴微微撅着,好像还是有点委屈。她吸了吸鼻子,用笔头戳了戳习题册上一个题目:“这个。”
白嫩的手指握着笔,和习题册上黑色的墨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李惟突然感觉心里有点痒痒的,他匆忙转移了视线,不敢多看少女红扑扑的脸颊。
第9章
“……加速度是速度的变化快慢,但它和速度之间是没有必然联系的。也就是说,加速度大的,速度不一定大,反之亦然。你想一想,一辆车在高速公路上开,速度是不是很快?但由于它是匀速,整个过程中速度没有发生变化,所以加速度为零。”
李惟开始详细地讲解,张蔓这回学聪明了些,没有全都说不懂,而是让自己呈现出从完全不会到略知一二的状态。
中间她自己还主动做对了几道题,得到了李惟略带赞许的点头。
似乎在说,还有救,不算太笨。
一个多小时很快过去,李惟还不太适应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原本就略微沙哑的声音更显干涩。
张蔓心疼他,便提议先吃中饭,下午再继续。
她自觉地去冰箱里把饭菜拿出来,去厨房微波炉里热了一下,又倒了两杯水端进书房。
两人对坐,安静吃着饭,李惟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张蔓咽下一口米饭,小心地问:“李惟,你……你妈妈今天不回来吗?”
少年对她的问题没有丝毫异样,十分自然地回答道:“她已经走了,今天一早的飞机。”
前世她从没听他仔细解释过,但现在,她不由自主地想要了解他多一些。
“那她平时住在这儿吗?”
少年似乎也不抗拒和她交谈这些琐事,慢条斯理地咽下一口饭:“她在我小的时候移民加拿大了,前几天听说我受伤了,所以回来照顾我两天。”
张蔓看了看他的表情,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于是继续问道:“李惟,你妈妈叫林茴?名字可真好听,那……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少年听到这个问题,破天荒地弯了弯眼睛,似乎很愉悦。
“对,她的中文名叫林茴,英文名叫Janet。Janet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母亲,虽然我们离得远,但她总会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鼓励我,支持我,帮我渡过难关。”
Janet,就是这个名字,令她一直印象深刻。
张蔓放下筷子,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很认真:“嗯,我也觉得,她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美最温柔的母亲。”
吃过午饭后,他继续讲题。张蔓怕他说太多喉咙会疼,尽量他每讲一道她就挑几道同类型的做,这样他就不用重复地讲。
于是李惟便发现,张蔓是个很聪明的人,学得很快,基本概念了解了以后,不需要他多费口舌,就能轻而易举地举一反三。
到了最后,他的表情也柔和了许多,甚至主动让她明天早一点来。
张蔓走之前问他:“李惟,你妈妈回加拿大了,是不是暂时不会回来?”
少年点点头,送她出门。
“那……那要不明天我早上过来给你做饭吧。”
少年这才抬头看她,目光似是有些许诧异:“你会做饭?”
张蔓点点头,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可以一起吃早饭和午饭,这样就可以节省更多时间自习。对了,明天补完课我可以留在你家里自习吗?我绝对不会打扰你的,明天晚上晚自习我们还可以一起去学校。”
她算得明明白白,像是完全为了两人的时间成本和便捷程度着想。
少年考虑了一会儿,点头答应。
张蔓有点开心,倚着房门问道:“那你想吃什么?我的厨艺还不错。”
李惟对吃的没什么执念:“你看着办吧,没什么事我进去了。”
说着,他向她点点头,轻轻关上了大门。
。……
回到家还没到晚饭的时间,张蔓打开客厅的电扇,站在前面吹着风。N城的夏天闷热,她刚从车站走回来的路上出了一身汗。
张慧芳不在家,应该出去和朋友聚会了。她朋友多,张蔓根本认不全。
她只记得张慧芳依稀说过,前世之所以和郑执认识,就是参加了一个朋友举办的party。依稀记得他们俩在一起,大概是明年一月份左右的事。
她捏了捏眉心,告诉自己事情得一件件慢慢来。
刚回到房间,陈菲儿打电话过来。
“我今天上午给你打电话,你妈妈说你出去玩了。”
张蔓解释道:“没有,我去李惟家了,他帮我补习物理。以后每周末都得去,不过我晚上都没事,你要找我可以晚上。”
陈菲儿听到李惟的名字,沉默了很久,低声说道:“蔓蔓,你看到昨天晚上学校贴吧那个贴子了吗?”
“嗯,看到了。”张蔓放松身体,整个人横躺在床上。太阳穴那块感觉有点眩晕,可能是在外面中了暑。
“……你怎么这么平静,我看得都心惊胆战的。你说,李惟小时候真的差点被他爸爸吊死啊?”陈菲儿很好奇,这种事在她们这个小城市里简直就是骇人听闻。
张蔓深呼吸了一下,声音尽量平静:“嗯。”
“我的天……”,陈菲儿倒吸了一口冷气,“精神病是有家族遗传的吧?那贴子下面好多人回复,都说李惟和他爸一样也是精神分裂症患者,那他之后不是也有可能会做出这种恐怖的事吗?蔓蔓,你要不……还是离他远点吧,就算长得再帅,还是生命安全要紧啊。”
“菲儿,我都查过了,这种病有很大几率是能治好的,只要患者积极地配合治疗再加上家人的细心引导。”张蔓坐起来,为了安抚陈菲儿,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欢快,“而且李惟的症状和他爸爸不一样,他主动伤害别人的可能性很小。”
“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蔓蔓,你到底喜欢上他什么了?咱俩从小玩到大,我从来没见你对什么事情这么执着过。”
张蔓知道她是在担忧自己,心里酸涨涨的,又有点温暖。
她认认真真地说:“菲儿,你也说过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但是李惟不一样……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受伤的。”
“……算了,我被你打败了。怪不得人总说,平时看起来最与世无争的人,争起来最狠。”陈菲儿见她这么坚定,知道她轴起来没人能劝得动,“或许你说的对,这种病也不是治不好,何况我看他现在除了有点阴沉,其他倒是挺正常的。”
“不过蔓蔓,你可真轴啊。”
张蔓听她这么说,摇摇头笑了。
这句话,陈菲儿前世就对她说过。
前世她过三十四岁生日,陈菲儿陪她去逛街。
那时陈菲儿肚子里已经怀了二胎,而她还单着。两人一起去逛婴儿用品,陈菲儿调侃她:“蔓蔓,你说你这么多年没找男朋友,不会是还喜欢高中你们班那个男生吧?就是据说有精神分裂的那个,后来还保送去了B大。叫什么来着,好像现在已经是国外什么名校的教授了,李……”
她听到这话,直接在商店门口站住了。那种感觉,就好像是藏了多年、连自己都不去刻意回忆的秘密忽然就见了光。她没说话,但面色已经变了,呼吸紊乱。陈菲儿的玩笑话,戳中了她不为人知的心事。
陈菲儿瞧见她的脸色,声音渐渐变小,过了半晌夸张地说道:“我的天……不是吧,不会被我说中了吧?那都过去多久了,十几年了。蔓蔓,你可真轴啊。”
是啊,很多人都说过,她真的很轴。
喜欢一成不变的生活,习惯一直爱着一个人。
。……
两人又说了好半晌才不舍地挂了电话,张蔓躺回床上,把自己埋在被子里。
李惟的爸爸是当时N城一个非常有名气的商人,生意做得很有起色。但自李惟出生后,他就开始变得不正常,后来更是神志不清到人都认不清。
在那次事情发生后,他曾经清醒了一段时间。
一个疯子,最可怕的不是他一直疯着,而是他疯着疯着,突然清醒了。
他清晰地记起了自己对儿子做过的一切,于是,他崩溃了。当时的他,和后来的李惟一样,接受不了自己完全无法掌控自己的事实,更惶恐地认为自己活着只会对儿子造成更大的伤害,于是选择了自杀。
那时候,李惟还躺在重症监护室,一个还懵懂无知的小男孩,在那天之后失去了所有爱他的亲人。
张蔓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她想起白天在垃圾桶里看到的那两个外卖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压抑地哭出声。
他自己打电话点了外卖,又把里面的饭菜倒进了家里的瓷盘里,却丝毫不记得。在他的意识里,那些饭菜,是他妈妈给他做的。
可是他妈妈林茴,在生他的时候就因为难产去世了。
第10章
——李惟的妈妈林茴,在生他的时候就因为难产去世了。
所以他曾经说过的,那个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移民去加拿大,并且每当他遇到一些困难都会回来陪他的那个妈妈,全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
Janet,他脑海里的妈妈,有个很好听的英文名字……
李惟的妄想症很严重,不仅仅是幻听,还伴随着更深一层的幻视。
前世,李惟自杀后,他的心理医生Michael接受了一档心理健康的访谈节目,其中就谈起了他。
Michael说,李惟一直到成年后,才意识到自己很有可能得了妄想症,并且是带有幻视的最最严重的妄想症。
这种认知是非常可怕的,没人能够接受得了,尤其是对于像他这样自我掌控能力极强的人。
他一度不能接受妈妈早在多年前去世这个事实,更不能接受自己可怕的精神分裂症。
他开始分不清现实和妄想,整个人变得极度敏感、神经质。从那时候开始,他怀疑周围的一切现实都是假的,甚至怀疑他所研究的基础理论物理的真实性,怀疑科学真理是否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