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衣和尔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究是局促地站在了桌边,看着慕锦兮捏了筷子,她们紧着帮忙盛了汤布好菜,才在慕锦兮的再三要求下动筷子。
用膳之时本就暮色四合,慕锦兮怕积食,干脆只吃个半饱,然后便在园子里溜达起来。她抬头瞅着这几株海棠,想得却是若树木有灵,此番定然也会感慨上一声物是人非。
一时之间又念起前世的是是非非。
恰在此时,墙边轻微的响声惊动了她。
“谁?”慕锦兮紧皱眉头,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那边却又安静下来,慕锦兮捡了一根棍子:“若不出来,可不要怪我喊人了。”
那头似乎是犹豫了下,忽然一株粗壮的海棠树上滑下来个半大的孩子。
瘦得跟个竹竿似的,但黑暗中一双眼睛格外发亮。
“这里是我家,你们为什么占了我家!”
第39章
夜色暗沉,这小孩子又极为干瘦。
若是没有开口嚷那一句,慕锦兮还以为这半大的孩子是个男娃。谁知,这声音却是清脆悦耳,宛若黄莺。
只是打扮太不讲究了,不说衣衫褴褛,但显然磨出了大大小小的洞来,头发也是干巴巴乱糟糟,唯一的可取之处便是那股精气神,让人眼前一亮。
慕锦兮噙着笑意盯住那丫头:“你说这是你家?你可知这是何处。”
“这是陆府。”小丫头片子显然憋着一鼓怒气,“你们都是强盗,欺占民宅!”
绾衣和尔雅听到动静连忙跑了出来,看到院中冒出来了个乞丐一般的丫头,心中也是一惊。
“这怎么回事,怎么什么人都往府里放。”绾衣有些懊恼,还好是个小丫头片子,若是别的什么贼人冲撞了自家姑娘可如何是好。
慕锦兮却不接绾衣的话茬,依然盯着那小丫头过分明亮的眼睛:“你道这是陆府,那你叫什么。”
“我叫陆君棠!”小丫头似乎有些骄傲地扬起下吧,“我爹给我取的。”
慕锦兮心中一动,却想起来了主簿之前的话。那富商被发配,却还有些亲眷流落,如今看起来,显然过得很不如意了。
她招了招手,示意那小丫头走近一点:“你来。”
“我不要……”小丫头的怒气还没宣泄完毕,从旁边忽然撞出个人影将她的嘴捂住,这人是个侍女打扮的女人,捂住小丫头的嘴后便是神色慌张,连连摇头。
女人的惊恐宛若实质,仿佛对慕锦兮害怕极了。
“是你?”绾衣借着灯火的光亮看清女人时,不由自主喊了出来,然后又低声禀报,“这便是送餐的那个哑女。”
“行了,走吧。”慕锦兮只当这哑女重情,便对旧主亲眷多有照料,此番看她们这般模样也有些意兴阑珊,扭头便要自行回屋。
小丫头却忽然扒开了哑女捂住她的手,大声嚷道:“你不能住这里,这是我的房子!”
慕锦兮脚步顿了顿,蓦然回头,清晰地看到那哑女面上一派颓色。
她瞬间闪过了数个念头。
“你说这是你的房子?”
小丫头指着海棠树振振有词道:“这些都是我爹为了我从江南移植过来的,几十株里才栽培活了这些,这就是我的家,你占的也是我的院子!”
慕锦兮抬头望这些粗壮的海棠树,骤然想起这个小丫头刚刚说自己叫陆君棠。
她久居上京,什么样的宅院没见过,一迈进这院落便晓得这必是原来那富户的千金小姐所居。而且,主簿看起来也是个做事牢靠的人,真说起来,给贵女安排住处那必然除了昌平郡主便是自己,占不到最好的,也决计不会把什么旁枝末节的院子安排给自己。
所以,陆君棠是那富户的亲女,而且还得是嫡女。
那么问题来了,在大燕犯了能流放的那种罪名的人通常嫡支的女眷也会带个罪名,然后便会被充作贱籍,往后的营生便是被年进泥里。
总归是辛苦得很。
能满是气势地站在别人面前喊对方占了自己家的……实在少见。
更何况陆君棠虽然一副吃不饱穿不暖的样子,但从她精气神来看,应该被照顾的还不错。
一个沦落贱籍的小丫头,精神面貌不大可能这样。
慕锦兮的目光狐疑起来:“你过来。”
哑女拉住陆君棠的小手,连连摇头,仿佛慕锦兮这边是什么万丈深渊一般。
“你可知,逃籍是什么罪名?”慕锦兮目光凝在那哑女身上,她不知对方是如何帮这小丫头瞒天过海,却也清楚她们身上肯定有问题。
哑女顿时颓唐,蓦然松开了手,扑到慕锦兮脚下使劲叩起头来。
陆君棠被这变故惊的迟疑起来,原本在慕锦兮面前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也消停了下去,换上说不出的委屈:“你们冤了我爹,疤了我家,如今还要欺辱我。”
“你说什么?”慕锦兮抿着唇角,“谁冤了你爹?”
她素来知道,没有哪个地方官是干净的,可真一锤子都砸死,也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所以昭和帝向来秉承着,若政绩出色,声望也还好看,那一些藏污纳垢的地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可流放之事必然要上报朝廷,再着刑部仔细审查方可执行。如果同陆君棠所说那样,姓陆的富户有冤屈,那便是上京官员和地方官员间有结党营私。
那是大忌。
如果她没记错,刑部尚书在那个位置坐稳了五个年头,是太子的人。
她太过犀利的目光看得陆君棠微微瑟缩:“没……没什么。”
娘临终前叮嘱她的话终于被她捡了回来:“我……我就是来捣乱的,其实我不认识这家人!”
她看到哑女还在哀求慕锦兮目露不忍:“贵人,您放过我阿姐吧,她怕我惹事……”
“把人带进来。”慕锦兮瞟了一眼跪在地上呜呜哭泣的哑女,让绾衣把她扶起,带进屋里。
“我真的是个小骗子!”陆君棠几乎快要哭出来,“远亲近邻都知道,我以为能混些钱财才来,没想冒犯贵人,求贵人放了我阿姐!”
慕锦兮回头淡淡瞥了一眼:“你也进来。”
这丫头前后变化这么大,她还看不出问题,当她是傻子吗?
陆君棠惊慌失措地看着绾衣和尔雅把哑女架进了屋,终于意识到自己惹了事情,开始悔恨为什么没早点听话,还非要到这里来晃悠。
想一走了之,又放心不下关照她的哑女,最终只能踟蹰地跟着进了屋。
“你说你叫陆君棠?真是好名字。”慕锦兮示意绾衣将门合上,自己寻了把椅子坐下。
“我不是。”小丫头此时又矢口否认,“陆君棠是陆府的嫡小姐,我……我就是个没名没姓的野丫头。”
而哑女的眸中依然带着哀求,听到陆君棠这番话似乎放下心来。
“行了。”慕锦兮慢条斯理地捏了一块帕子沾了水,将小丫头的脸擦了个干净,果然,细皮嫩肉,一看就被照顾很好,没受过风吹雨淋。
“你们也别和我装了。”她将帕子塞到陆君棠手里,“你自己擦擦。”
清新的柑橘味儿仿佛还萦绕在鼻尖,陆君棠看着手中的帕子,有些犹豫。
总归……总归跑不掉了,死也要体面一些。
“我想泡个澡。”
慕锦兮几乎要被气笑:“你当我这里什么地儿了,想说便说,不想说我也懒得纠缠这些闲事,只是你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您……您想听我说什么?”陆君棠慢慢睁大了猫儿一样的眼睛。
太瘦了,本是该抽条的时候,营养跟不上,女孩看起来就干瘪得很,消瘦的脸盘上那一双大眼看起来更加突兀。
可慕锦兮就喜欢含着一股狠劲儿的眼睛。
“先说说你。”她指节敲着桌子,“你是怎么回事?”
哑女连连摇头,示意陆君棠不要开口说话。
“你最好不要拦她。”慕锦兮冷道,“如今敢能从太子手里保下她的人实在不多,很不巧,除了我以外,你们也找不到别人了。”
“你……”陆君棠目光有些奇怪,“你也不过一个姑娘家,能干什么。”
她曾经的好友也是官家女,最后不也是避她如蛇蝎,连一句话都不肯说。
“你便觉得姑娘家合该安安稳稳,什么都掺和不上?”
陆君棠当即涨红了脸,气道:“当然不是,可如今现状便是如此。玩乐的时候人人都在,有了事情却个个顶不上用。”
慕锦兮想想自己喜爱的那些别家的姑娘们……嗯,好像是娇气了一些。
如凤元公主或是温婉那般的还好很多,至少能拿得了主意,也是脑子清楚的。
“我出身庆山侯府。”慕锦兮淡淡道,“这许多年来,倒没听有人说过慕家姑娘不顶用。”
未必人人都听过庆山侯府嫡女,更何况这陆君棠也不过八九岁的模样。可慕远的声望必是人尽皆知。
当今陛下跟前的红人,更是难得的纯臣。
陆君棠终于动了心思。
“我爹是冤枉的,我要替我爹申冤!”陆君棠憋不住心里的话,终于带着哭腔说了出来,“贵人您带我去上京,我要到圣上面前诉说冤屈。”
慕锦兮敲着桌子的动作顿了顿:“先不说你爹,先说你。”
想了想,又含着笑意道:“你若说好了,不必去上京,过两日便让你见到圣上。”
小姑娘家家被慕锦兮一步步瓦解掉心理防线,第一件事便是彻彻底底哭了出来,豆大的泪珠不要钱似的往下落。
哑女看了心疼,跪在地上便将陆君棠半搂在怀里,两人哭成一团。
“爹刚进了大牢,便同娘亲说大事不妙,还是想了法子早早逃生。”陆君棠抽噎着道,“娘舍不得爹爹独自在牢中受苦,却想让我脱身个干净。”
“也是乳娘仁义,硬生生把她女儿和我换了,让她替我受苦,然后将我藏了出去。”
“谁知最后罪名下来,竟是要将爹爹哥哥发配,让女眷落了贱籍,甚至……甚至那些官兵来抄没家产之时竟然对娘亲……乳娘抵死反抗,也因此丢了性命。”
陆君棠说了这句便投到哑女怀中:“都是我不好,害的阿姐没了娘亲和妹妹。”
慕锦兮这里倒是听明白了。
陆君棠的乳娘用自己孩子换了陆君棠,自己保护主母清誉死了,留了个长女照顾陆君棠。
她点点头,这乳娘确实仁义。
“等……等他们都走了,阿姐便将我接回府中照顾,所幸这里平日无人……便没人能注意的到我。”
“你怎知你爹是冤枉的?”慕锦兮忽然问道。
陆君棠顿时睁大眼睛:“爹爹平日便教育我们要做本分商人,怎么会做那些……贪赃枉法之事。”
慕锦兮摇头:“单你这样说,不足以证明。”
毕竟,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有的是。
“可是那朱郡守早就图谋我家家财,之前还同爹爹起过口舌。”
“为了什么?”慕锦兮追问。
“好像……好像是让爹爹掏钱买什么……”陆君棠说得含糊,家里出事都已经三年前了,她当时才多大,怎记得清楚,“而且,那年饥荒,爹爹想低价放粮,还被郡守拦住。”
三年前的饥荒?慕锦兮思索,这件事她当真是记不大清了。
“你家人费尽心思保你,就没留别的什么证据给你?”
陆君棠回答给慕锦兮的是满面迷茫。
慕锦兮心中一声叹息,不免有些失望。一个小丫头片子,果然不能寄太多希望,连佐证自己话真假的证据都拿不出来,更遑论其他了。
哑女忽然眼前一亮,对着慕锦兮连比带划。
“你知道?”慕锦兮看不懂哑语,但也大概猜出对方想表达什么。
哑女连连点头,随即露出了为难的样子。
她不太好意思地示意陆君棠坐下,然后将对方的两只鞋子扒了下来,三下两下将鞋面拆掉,又开始在屋中寻找有什么趁手的家伙。
“帮她把鞋底拆开。”慕锦兮示意绾衣去帮忙。
绾衣连忙找了剪子,沿着鞋底密实的针脚将线拆开,千层底一层一层剥落下来。
右脚鞋子中拆出一封信,左脚鞋底却有一处镂空,里面嵌着个玉佩。
慕锦兮先将玉佩接了过来,看了一眼便是目光沉沉:“你也真是命大,这样重要的物件他们没找到,竟然没人寻麻烦。”
这玉佩不同书信,书信可以伪造,可这玉佩上的标记,任哪家玉器楼都不敢做。无他,这上面是‘皇家御造’。
“这燕洵胆子真是大了。”慕锦兮又接过书信,细细看了下来,“我还以为他至少不会亲自下场。”
这是朱郡守写给陆得富的亲笔,威胁的意思很明显,如果陆得富不肯合作,玉佩的主人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然后没多久,陆得富便出事了。
“东西留在我这里,你们先回去,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莫让人看出端倪来。”
陆君棠当下怒极:“你说你要带我去面圣的。”
“说起来。”慕锦兮将玉佩收起,“虽然圣上在淮宁,但你们不要轻举妄动,圣上身边寻常人近不得身,乱跑小心把命丢了。”
“那我怎么办!”陆君棠大声道。
“这么沉不住气,还要怪别家姑娘难以成事。”慕锦兮伸手捏了捏对方的脸蛋,“放心罢,我说话算话,待寻了机会,'自然会带你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