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任娘亲帮自己打理了衣领,才慢吞吞抽出本书来继续研读。
“今天沈太傅和长公主都要回老宅,你千万不能出去乱跑,知道吗?”看到儿子安安静静的看书,她稍微安心了一些,若是冲撞到那两位,可是相当了不得的事情。
他仿佛没有听到一般,目光盯在书上。
沈太傅是伯祖母的幼子,聘长公主后便搬离祖宅自立一府了。
平时很少会回来。
毕竟长公主不是寻常人,总在婆母面前露面,大家心里都不舒服。但是今天不一样,他目光定在书上,却开始走神。
那几个沈家子弟说,长公主此番回来是想选一个嗣子的。
从此不但会成为沈家嫡支,更重要的是能承长公主的爵。
无论几位皇子哪个继位,长公主都会是唯一的大长公主,她唯一的嗣子自然也是水涨船高。怎么想,这都是天大的好事。
谁能不心动呢?
他却抬头看了一眼正在对着窗户穿针引线的娘亲。
算了,本来就很孤苦了,何必再留她一个人呢。
可是转念又一想,如果是自己……自己成为了沈太傅和长公主的嗣子,他的娘亲也绝对不会被亏待的,反而会过得比如今更好。
小小的身躯里尽是天人交战。
母子两人所在的院落实在偏僻,偏僻到能听见隔着墙的街道上的动静。
比如现在,车马人在雪地上碾压过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就没停过,隐约还能听到沈府管家的声音。
他将书翻了一页。
长公主应该快到了吧。
皇家出门自来是非比寻常,尤其是惠和长公主。
先帝对女儿宠爱至极,当今对姐姐尊敬有加。能得这位的青眼,当下便能平步青云。
每每出行,身后便要跟着无数不如意的士人庶人想要飞黄腾达。
他曾在街角见到过这种盛况。
又翻了一页书,却怎么都看不进去了,再次扫了一眼在窗边的娘亲,他把书合上,躺在了床上。
“天还没黑就要睡觉,你不用功,日后可怎么办。”娘亲很快注意到了他的动静,絮絮叨叨的。
“你不姓沈,没有人会把好东西都捧给你,你只能自己用功。”
他翻了一个身。
“你以为沈家能养你多久,日后还不是要靠自己。”
不姓沈就是错吗?
他想。
不就是姓沈吗。他又翻了一个身,佯装睡下。
娘亲见他如此,终究叹了一口气,将被子掖了掖,又坐回窗前去了。花销太大,要维持日常生活,总该做一些活计的,帕子也好,绣品也罢,因为她尤其有一双能发现美的眼睛,卖的价格也算不错。
他姓不姓沈,也能让她过上好日子。
刚入夜的时候,他从房中溜了出去。
长公主和沈太傅一定在陪伯祖母用膳,他不能贸然跑过去,而且伯祖母的院落也不是他能进去的。
可是出来已经出来了,断没有在灰溜溜跑回去的道理。
他开始对着花花草草发呆。
“你有糖吗?”
甜甜的,软糯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被惊了一下,站起来看向身后。
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的女孩子,六七岁吧。
穿得绫罗绸缎一看就价值不菲,只是身体看起来单薄了些,但这不重要,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小酒窝也若隐若现,他差点以为海棠花都提前开了。
“你有糖吗?我可以和你换哦。”对方见他没有反应,又十分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他沉默了下,兜里干干瘪瘪的,别说糖了,哪怕连颗能当零嘴的豆子都没有。莫名的,在这女孩面前他头一次觉得特别遗憾,因为不能满足对方小小的心愿。
“为……为什么要糖。”这是个长得极其陌生的小姑娘,再看对方的衣着,不难猜出她的身份。
长公主殿下的独女。
应该是不缺糖的。
“我长得不好看吗?”小姑娘微微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看起来可爱极了,“好看的小姑娘都该有糖吃呀。”
他却眼尖地看到对方有两颗牙齿已经有蛀的地方了,娘亲说吃糖多了牙会坏,果然是真的。
“你没有糖吗?”她失落地看着脚尖,随意踢了踢,“还是你跟他们一样,都听我娘亲的话,不肯给我呢。”
“你……你等等!”他看着对方好看的笑容结巴了一下,扭头就往回跑。
娘亲被他吓了一跳:“你跑哪里去了!”
他却翻着柜子里的盒子。
“在找什么!”
“上次伯祖母赏了一盒糖,娘亲放在哪里了。”
“不就在第三层柜子里,你不是不喜欢甜的,找它做什么。”娘亲奇怪道,“这个时间了还要去哪儿玩。”
“我一会儿就回来!”他终于看到了色彩斑斓的糖,顺手抓了几颗,又飞一般地跑了出去,再往外看的时候,连影子都没了。
“这孩子!”
他进进出出也不过片刻的时间,小姑娘果然还在原地等着。
只不过又多了许多其他人。
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把她围在中间,哄着、恭维着,众星捧月。
“我不跟你们玩。”小姑娘的脸颊气鼓鼓的,“你们都不给我糖吃。”
“小郡主,谁敢给你糖吃。”白日里刚砸了他的那个沈家子弟放低姿态,“长公主吩咐过了,任何人都不行。”
“才不会。”小姑娘的眼睛四处瞟了瞟,忽然就看到了他,指过来,“他肯定回给我糖吃的。”
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了他这里。
他依然笔直地站着,却不太想过去了。
“他?”
一阵哄笑。
“那个呆子就不是沈家的人,更不敢违抗长公主的命令了,小郡主,咱们还是回去吧,这里不好玩的。”
“我不,我就要吃糖!”小姑娘难得任性了起来,“你们都胆小!”
他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那些人对自己或是嘲笑或是不屑,心中骤然升起了一股恼火。
“我给你带了糖!”他没有过去,只是摊开手掌,几粒花里胡哨的糖果十分明显。
女孩惊艳的神情溢于言表,她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他眼见她快要滑倒,连忙扶住:“小心。”
小姑娘却一心只挂在看起来特别可爱的糖果上,笑眯眯地捏了过来。
“你怎么敢给小郡主吃糖!”那些沈家子弟仿佛发现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一样,立刻混乱起来,“走,快去告诉长公主,这个呆子给小郡主糖了!”
然后一群少年一哄而散。
只有小姑娘含着糖果十分满足,冲他笑了笑。
海棠花,在冬日盛开了。
他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长公主和沈太傅,两人上下打量着他,全然是审视。
“你可知道做了什么?”长公主的声音没有起伏,但威严是不容忽视的。
“知道。”他低着头,仿佛做错事,却又仿佛没什么大不了,“郡主还是个小姑娘,偶尔满足她的愿望能让她开心。”
他想得十分简单,她能开心的话,让长公主训斥一番也没什么大不了。
长公主听了顿时神色有些复杂。
“先回去吧。”竟然轻飘飘地就放过了他了。
他十分不解,毕竟他违背了长公主的命令,不是吗?没有人可以忤逆长公主。
但还是先离开了。
长公主看着小小的身影从视线里消失,忽然扭头对沈太傅道:“这个,比前几个都好。”
“这是第一个给囡囡糖吃的。”沈太傅儒雅极了,可是和长公主比起来,气势一点都不小。
两个人心里都有了计较。
第二日,他们启程回家的时候多带了几个男孩子,其中,就包括他。
谁都没想到,长公主和沈太傅贵极一时,挑选嗣子却不是要看他有多聪慧或是有怎样的才华。而是会不会对女儿好,如果能够有求必应,那便是最好。
从此,他有了新的名字。
沈安。
第119章 番外:时间的交点
高山叠高山,流水接流水。
大燕的最南端地势多变,山窝窝里藏着许多寨子和村庄,农人们和外面并没有什么不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比起北边,更加安宁祥和,很少有外人进出。
只有一个,十年前就到了村落的年轻人,仿佛忽然扎根了一般,再也不走。
“阿一,还不回去嘛。”老汉的口音很重,喊年轻人的时候还刻意纠正了一些,在那样规整又有一口好官话的年轻人面前,他多少是觉得带着口音是很没面子的事情。
被称作‘阿一’的年轻人抬头看了看夕阳:“再等等。”
“对咧。”老汉忽然想起来什么,慢吞吞地往回走,“你的兄弟这几天又该来看你啦。”
自从阿一搬到他们村子,每个月初一都会有几个小伙子过来看望他,帮他带一些外面的消息,他们村子也因此涨了不少见识,和别的村寨里的人说起来的时候也有了吹嘘资本。
“嗯。”阿一很沉默。
老汉决定回去和自家婆娘说,得赶紧帮着阿一说一门亲事了,快三十的小伙子了,还孤孤单单的,看着怪可怜的。然后便摇头晃脑地离开了。
然而,这一日阿一终究没等来他要等的人。
七日之后,在山间才听到了马蹄声。
阿一仿佛有什么预感一般,就静静站在原地,看着从小到大的兄弟们相继策马到了他的面前。
“老大!”陆陆续续地呼唤声。
“昭和帝驾崩,太子燕珩已经于三日前登基,年号佑宁。”开口的人看起来比阿一的样子还小很多,仿佛还是个少年人,但说一句话却带了好几种的音色,时而妇女,时而老人,最后一声却落在了宦官一般的唱和上。
阿一似是怔了怔。
明明早有预料,但此时此刻还是忍不住呆了呆,过了片刻才喃喃道:“佑宁啊,佑宁……很好了。”
说着,忍不住捂上了自己的眼睛。
“老大。”
“皇后娘娘如今很好,长子立为太子,长女才五岁就被封为了长公主,连刚几个月的小儿子都是亲王,后宫再没有其他的女人。老大别担心。”
“是啊,阿五如今也成了禁卫军首领,能更好地保护皇后娘娘了。”
“我当然知道她很好。”阿一轻轻道,“她一定会更好的。”
太子妃,皇后,太后。
她终究是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失去的都拿了回来,再也没有人能辜负她、伤害她。
“阿三、阿七、阿九。”阿一慢慢道,“以后……不用来了。”
知道她这些年过得好,以后还会更好,他已无挂碍。
“老大!”三人齐声惊呼。
阿一摆摆手:“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你们也不必挂心这些了,好好同家人过日子。”
“老大,可是那些人找过来了?”阿三粗声粗气道。
阿一却轻轻笑了下,俊美的面庞十分淡然:“我答应她,绝对不会给大燕找麻烦,所以那些人找不找来又怎样呢。”
“老大准备离开这小村子了吗?”阿七忽然开口,声音宛若幼童。
“时间够久了,我也该……四处去转转了。”阿一遮掩了真相,“所以你们是不会找到我的。”
兄弟一场,也总有告别的时候。
他们都知道这个事实,然而却想把这个时间拖得更久一些。十年,每月一次的相聚,他们重逢了一百多次,这次终于永远离开,不再相逢。
阿一送别了兄弟,又是夕阳。
他望着起起伏伏的山脉,看着太阳一点一点隐没到山谷里,眼里最后一点光辉都熄灭了,最终笑笑,拎起了一把锄头,往山阴后面去了。
前朝国号殷,承八百年。
传言是因殷太·祖从山中挖到了宝藏得以发家,而后起兵造势得以建国。
都说那笔宝藏十分丰盈,足够挽救一个王朝。
但大殷还是灭国了,所以所有人都以为传言终究只是传言罢了,若真有那样的宝藏,又何必被灭了国呢。
前世,他被前朝旧臣找到,满心都是想帮慕锦兮复仇,想颠覆苏珩的江山,所以他格外用心的钻研了大殷皇室的那些密典,等顺着所有痕迹找到太·祖的发家之地,找到了那所谓的宝藏后,他终于知道。
果然是能拯救一个王朝的存在。
这个发现让他欣喜若狂。
锄头点在脚尖前一寸的土地上,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挥舞了起来。
他凿开地上的泥土,撬开尘封已久的石砖,顺着阶梯慢慢走了下去。通道里的拉住一盏一盏的变亮,他则离现实和地面越来越远。
“你来了。”
尽头是一间巨大的石室,石室四周的墙壁上雕刻着奇异的花纹,细细看去,似乎还能组成一张张形色各异的脸。
而此时此刻,这些面孔同时开口出声。
明明只是三个字,却无限回荡,让人听了便有一种眩晕感。
他站在石室的最中间,面对这样怪异的景象却无动于衷。
“这种感觉……”怪画们笑嘻嘻又或是引诱,“是不是会上瘾呢,能改变命运的感觉。”
大殷先祖用所有子孙后代死后的魂灵同怪异的石室定下契约,只要有他血脉的子孙后代踏入这石室,就能获得重新来过的机会,但仅仅有三次而已,并没有人能通过这种方式获得永生。
因为,石室还需要他们历尽千帆后坚韧的魂灵来滋养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