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裴远第一次送顾元元去上幼儿园就是骑着自行车。结果顾元元看见路边卖枣糕的,非闹着要。顾裴远不想惯他毛病就没停车,顾元元居然吱溜一下就从横竿上滑下去了。
要不是顾裴远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他,顾圆圆现在就成了顾扁扁。
从那以后,顾裴远就再也不骑车载他了,每次都宁愿费些腿脚走着去接送。
其实顾裴远不骑车还有一个更烦人的原因:每次跟高干团的那些人出去,都有个别女的争着抢着要坐他的自行车后座。
他不喜欢那些女生粘粘乎乎的,就干脆都不骑车了。
林然然可不知道这些原因。她坐在顾裴远的自行车后边,揪着他的白衬衫。盛夏的风迎面吹来,顾裴远的白衬衫洗得很干净,上头有一股淡淡的肥皂香气。还有顾裴远身上特有的清爽少年气。。
路边有人频频回头看这对漂亮的少年男女。在这年头的街道上,女同志要是坐在男同志的车后座,那绝对意味着两个人正在谈对象。
顾裴远自然是毫不在乎,林然然病得头昏昏沉沉的,也懒得再去思考这些东西。要是让她自己走,估计在半路上就倒下了。
车子骑到给供销社还有半条街的地方,林然然就让顾裴远停下,道:“我自己进去吧。”
要是让顾裴远送自己到供销社门口,那她在供销社就别想低调了。
顾裴远不解道:“你这样怎么过去?”
“没事的,我哪有虚弱到那个程度,你先赶紧回去吧,我也不知道要考多久。外头热的很。”林然然催促道。
顾裴远皱眉。
但是林然然坚持,他也只能妥协:“你考完我来接你。”
“好。”林然然直接走了。
等林然然走到考场门口,才发觉自己太过小心了。供销售门口熙熙攘攘地围着好些人,都是一家子陪着考生来的,气氛比高考都紧张。
参加考试的人上到二十四五,下到十六七岁,约莫有20来个人。这些年轻人穿得都还不错,脸上也有点精气神,毕竟能够打通关节,一层层杀到供销社门口的,家里多多少少都有点关系或者有点钱。
林然然在考生群里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熟人:林萍萍居然也来了。
林萍萍跟父母站在角落里。林建设和刘敏现在可不比当初,明明也才三十来岁的人看着跟四五十岁似的。这不仅是因为他们的穿戴,更是一种精气神儿。
过去刘敏可是村里最爱干净的女人之一,穿着也总是模仿林然然母亲徐红晴的做派,把自己搭理得格外体面。林建设有些流里流气,但也算村里比较受妇女欢迎的那一款。
可现在他们两个脸色枯黄,身上的衣服虽然尽量洗干净了,却还是从内到外散发出一股畏畏缩缩的劲儿。
但今天闺女要考供销社,这个前景让他们那消磨殆尽的心气儿又鼓舞起来。
刘敏整了整林萍萍身上那件湖蓝色的罩衫,这是她咬牙掏空最后一点儿家底给女儿置办的:“待会儿你先挑着会的写,不会的你就把背下的东西往上套,字儿写得工整一点。要是能看见别人的卷子,就……”
“哎呀,我知道了。”林萍萍不耐烦道。她一直背对着其他考生,就怕被人看见自己有这样一对父母。她自己觉得自己没有看不起父母,但就是不想让别人看到他们。
刚进城时的那股新鲜劲儿,在此时被一股自卑给打消了。供销社门口的这些考生都是家境殷实的,父母看着都干净体面,一看就是城里人。哪像自己的父母,一个是农民,一个是扫公厕的……
林然然看着林萍萍的同时,林萍萍也猛然发现了她。
林然然没有理会他们,调转开头。林萍萍眼底喷火地注视着林然然身上那件浅蓝色白领子半袖罩衫,然后告诉了自己父母。
三道火辣辣的照在林然然的脸上,恨不得把她里三层外三层地扒开来看个透彻。
这死丫头还真的来考供销社了!看来她真的赚了很多钱,要知道林萍萍这个考试的名额可是花了一百五十块,几乎掏空了他们两口子的积蓄。
不过林然然今天生着病,虽然穿着件漂亮的新夏装也遮不住那一脸憔悴。
刘敏跟女儿暗暗咬耳朵:“她肯定考不好。你待会儿一定认真写,别输给那贱丫头。”
“晓得了。”林萍萍道,“爸妈,你们先回去吧。待会儿考完我去城门口找你们。”
刘敏道:“我们等你呀。”
“不用,你看别人的家长也没有在等,走吧走吧。”林萍萍催促道。
“那成,我们去找个地方把带来的小米儿换了。”刘敏道。
林建设脚边放着个布口袋,都是他们带进城打算换钱的。刘敏就不信了,林然然能干这个,她还不比林然然干得好?
“好了好了,考试马上开始了,都进来吧!”一个穿干部装的女人把考场门打开,大声道:“家长都不准跟进来。身上的书啊,报纸啊,小抄啊,都给我拿出来!要是被发现了,当场取消考试资格,永不录用!”
听到这话,众人都乱成一团,有的父母在大声吩咐自己孩子待会儿要放松点,但自己却紧张得一个劲地絮叨。
还有家长给孩子塞鸡蛋的,让他在考场里想不出来的时候就吃个鸡蛋,好好补补力气。
还有的考生找不到笔了,一家子乱成一团。
林然然好歹有上辈子的经验,气定神闲地率先走进考场。
供销社的考试在大会议室里举行。
参加这场考试的有20来个人,每一张桌子之间都隔开了有一米的距离。
林然然找到贴着自己名字的桌子,坐下。从包里掏出两支笔,然后就坐着静静等待考试开始。
其他人还在那找笔找座位,交头接耳,有些闭着眼睛念念有词,正在临时抱佛脚。林然然的淡定就显得格外难得,那个严肃脸的中年女人走过来,看了一眼林然然桌上的名字。
林然然抬头看她,礼貌地跟她点点头。
中年女人咳嗽一声,走开了。
她站在教室最中间,大声道:“我姓赵,叫赵有容,负责你们这次监考!都别吵吵了,谁再吵谁就取消考试资格!”
“考试的规定我再说一遍,整场考试两个小时,一共有两张卷子,写完为止。写完了可以先走,不要留下来影响别人。听明白了吗?”
这个赵有容特别严肃,说话间有种天然的威严,其他人顿时安静下来,稀稀拉拉地答道:“听明白了。”
考卷终于发了下来。
那纸张很薄,一看就是手写之后复制的,油墨印得也很粗糙模糊。不过这已经很难得了,在后来高考恢复的时候,高考试卷用的纸还一度紧缺呢。
林然然拿到试卷,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发现上头的题都是自己做过的。顾裴远给她押中了大部分题目,还有几道题是谢三拿来的。
林然然的心安定下来。
她拿起根钢笔,触手温润,仔细一看这支派克钢笔是顾裴远的。这笔身线条流畅,笔尖是金色,一看就价值不菲,而且国内根本买不到。
考试前顾裴远把自己的钢笔给了林然然做备用。只是那位大少爷不会想到,林然然用这种钢笔会多招人侧目。
林然然轻轻扫了一眼周围抓耳挠腮苦思冥想的考生,把它收起来,换了自己在供销社买的英雄钢笔,在纸上写了起来。
林然然的头一阵阵地晕,她只好先挑了几道分数吃重的大题写,保住分。再写比较简单的简答题,最后才是选择题和判断题。
不得不说这些题目对于前世是大学生,这阵子又被顾裴远紧急训练过的林然然来说,实在太简单了。但这对于考场里平均水平不超过初中的人来说已经难如登天,居然有个20来岁的小伙子抓耳挠腮地写不出来,急哭了。
除了林然然之外,也有几个人稳超胜券。最令林然然意外的是,林萍萍居然也是其中之一。
考试时间还差半个小时的时候,考生们绝大部分已经写完自己能写的了,林萍萍也是其中之一。她检查了两遍自己的卷子,会的题目都写好了,不会的也都写得满满的,就先交卷出去了。
出去之前,林萍萍看了一眼林然然,发现她脸色难看地对着卷子发呆,心里顿时一阵得意。
林然然辍学一年多了,成绩肯定没她好,况且自己还有内部消息。看到林然然写不出答案,林萍萍简直比她自己写出满分还要高兴,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考场外的太阳明晃晃的,温度起码达到三十八度。
林萍萍却丝毫没有察觉,而是满心欢喜地打量着这个干净宽敞的供销社大院。想到以后自己就要在这里工作,她整个人人都快飘了起来。
这时,林萍萍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俊秀耀眼的少年,那挺拔的身高在这时可是很少见的,更别提那张俊美得过分的脸。
林萍萍眼前一亮,是那个在林然然家出现过的少年!自从上次见过顾裴远,林萍萍可是再也忘不掉这张脸,
只见顾裴远穿着白衬衫,深色长裤,脚上踩着一双干净的球鞋。林萍萍认不出那球鞋的牌子,可那比供销社里的回力鞋好看多了,一看就值钱!
顾裴远提着一瓶酸梅汤,一手插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考场的方向,林然然怎么还没有出来?他特别去供销社办公室看了一眼考卷的题目,跟自己押的八九不离十。只要林然然正常发挥,绝对能考中。只是林然然刚才进去的时候脸色那么难看,她能不能撑着写完整张卷子?
顾裴远自己做任何事也没有这么忐忑过,放在林然然身上却令他的心悬了起来。
“同志你好!”一个不认识的少女突然凑到面前,眼睛发亮脸颊发红地看着他。
顾裴远定睛一看,是个有几分眼熟的少女。
“你还记得我吗?”林萍萍期待地看着他,“我们在甜水村见过!”
顾裴远清冷的凤眸对他稍一凝睇,林萍萍更是满脸通红。
“是你。”顾裴远不带任何感情地道。他的记性很好,认出她就是曾经欺负林然然的林家人中的一个。
顾裴远的这句话却让林萍萍有了另外的期待。顾裴远果然记得自己!
林萍萍羞涩道:“这么巧,你在这里等人吗?”
顾裴远这回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给她。
林萍萍哪有那么容易放弃,继续装天真道:“你也在等这次的考生吗?我刚刚考完试出来,没想到供销社这次考试还不算很难。”
林萍萍明里暗里显摆自己就要当上供销社的工人了,顾裴远知道了肯定也会高看自己一眼。
顾裴远讥诮地扯了扯唇角,回答了她的上一个问题:“嗯,我等林然然。”
“……”林萍萍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心里越发不愤。
村里人都说林然然这次进城是来考试的,纷纷猜测林然然又是住在她那个城里的阿姨家。可林然然是怎么攀上了顾裴远的?顾裴远居然会送她来考试,还在考场外等着她?
林萍萍跟她的母亲刘敏一样,把林然然死视为自己的死敌。
从前,林然然有什么,刘敏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地跟林王氏说,让林王氏从林建斌那儿抠出来。刘敏对林萍萍的教导就是:林然然那丫头连你的一根脚趾头都不如,她有的你也一定要有。
看见顾裴远对林然然颇多照顾,原本还在顾裴远面前自惭形秽的林萍萍一下子有了自信,激发了斗志——连林然然都能勾搭上顾裴远,凭着自己的手腕和脸蛋,也绝对能把顾裴远勾到自己身边来。
等她攀上了顾裴远,不仅能一跃成为大官家的儿媳妇,还能让林然然成为自己的手下败将,岂不是又替自己母亲报了仇?
林萍萍这么想着,眼睛转得飞快。她对顾裴远道:“同志,你跟然然是朋友吗?”
顾裴远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林萍萍继续道:“那你知不知道,然然她……”
林萍萍作出一副“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的表情:“按理说我是然然的堂姐,有些事我不应该说的……”
顾裴远淡淡道:“那就别说了。”
“……”林萍萍坚强地道,“可我不告诉你的话,我于心不安。然然她看着乖巧,可实际上心可狠了。上回她偷偷倒卖罐头,被我堂哥发现,她居然……”
林萍萍从她母亲那里学到了说人坏话挑拨离间的精遂,说话半吐半露,还要装出一副“我是为了你好”的纠结表情来。
顾裴远这次有了反应,他挑起一边很漂亮的眉毛,注视着林萍萍:“说下去。”
见顾裴远终于对自己的话有了反应,林萍萍顿时大受鼓舞,说道:“然然用开水把堂哥的脸都烫烂了,还反咬我堂哥一口,害得我爷爷奶奶和叔叔婶婶们都坐牢了!”
顾裴远眼底闪过一丝冷意:“那是什么时候?”
林萍萍以为顾裴远是被林然然的凶残手段给震惊了,忙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顾裴远的手指攥紧,眼中煞气涌动。这么重要的事,林然然居然没有告诉过自己。
深夜,爬墙,罐头,开水。
每样听起来都那么的触目惊心。他简直无法相信林然然居然独自经历过这么可怕的事,而且还对自己瞒得紧紧的。
“你那个堂哥现在在哪?”顾裴远问道。
顾裴远的语气分明很平静,林萍萍不知道怎么地打了个哆嗦。再看见顾裴远此刻的脸色,她的脸都不敢红了,老老实实道:“我堂哥的脸现在都毁了,一直呆在乡下。”
顾裴远扯了下唇角。
林萍萍本能地察觉到顾裴远情绪不对,不敢再跟他搭茬。但是她好容易才跟顾裴远搭上话,舍不得就这么离开。于是就一直站在边上,拿眼睛偷瞄顾裴远。
林然然早就写完卷子了,不过她不想太引人注目,一直跟另外几个人坐到了考试结束才交卷子,随着一群人走出考场。
顾裴远眼神一亮,终于在人群里发现了林然然。林然然走得很慢,远远看去都是一副疲倦的状态。
顾裴远迈开长腿疾步走过去:“还好吗?”
“还不错,题都押中了,我都会写。”林然然虚弱地笑了笑,“我肯定能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