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啊,我正这渴着呢,”允僖哼哼唧唧地接过来,毫不客气地又痛饮一大口,搁了杯子,诗兴大发,由衷地感叹道,“这可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允晟见他不喝了,也就听了泡茶的手,无可无不可地捧着自己那盏,淡淡地点评道:“怎么,内务府又克扣你东西了?”
“那倒不是,”允僖毫不见外地踢了自己的鞋子,盘着腿坐到临华殿内的软塌上,有些忧愁地捧了自己的脸,颇为老成地叹了口气,愁眉苦脸道,“我就是算来算去,发现我这囊中啊,真是羞涩......”
“你才多大,”允晟眉尖微蹙,奇怪道,“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
“我多大?”允僖不乐意了,“我不小了好吧,我可就才比你小三岁......”
允晟丝毫不给允僖面子,铁面无私地纠正道:“是三岁零九个月,四舍五入,是小了四岁。”
“小了四岁又如何?”允僖不服气了,“那我就是你比小了四岁,也不耽误我一年前就能把你从那深山狼窝里救出来啊。”
允晟的手颤了一下,脸色登时阴沉了下去。
“不是吧?”允僖回头瞅着了,顿时感觉好没意思,忍不住说他,“我都不忌讳这事儿了,二哥你还过不去自己心里这道坎啊......”
允晟一闭眼,脑子里就好像回到一年前的那时候:深山老林,群狼,满地的尸体和血,死透的侍卫,和被扔在身后的某个没心没肺的小不点。
允晟时常在想,如果那时候,舅舅没能及时赶到,他这傻弟弟,是不是真要被活活饿死在那丛林里,落得个被野兽分尸、骸骨无存的下场......
那也是允晟平生第一次顶撞自己的母后,被那最后一个吊着一口气的侍卫从里面救出来后,允晟身体熬不住晕死了过去,醒来后,傅皇后告诉他,你父皇和你舅舅已经亲自带着西山大营和五成兵马司的所有兵马进山搜人了,你安心将养着,那孩子,会被救回来的。
允晟从头到尾,只重复了四个字:我要进山。
傅皇后软硬兼施,最后被一意孤行的儿子气得哭了出来,允晟抿了抿唇,只问了她母后一句话:“为了我这半死不活的身子,还要填多少人的性命进去?”
傅皇后牙齿颤抖,难以置信地问他:“晟儿,你这是......这是在怨怪母后么?”
允晟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简单地告诉她:“被丢下那个,不该是四弟......那些人,是冲着我来的。”
一年前的那一场围场牧猎,对整个永寿宫来说,都是一场从天而降的无妄之灾。
这是允晟欠那对母子的。
允晟想,永寿宫的那位钟母妃不喜欢自己,是应该的,有意无意地叫允僖疏远了他去,也是理所应当的。
只是......
允晟淡淡地开口问:“你做什么就缺银子了?缺多少?”
“啊?”允僖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话题怎么就又转回来了,没过脑子地回道,“啊,我缺个胭脂水粉钱......”
“啪嗒”一声,允晟失手碎了自己手里的杯子。
临华殿宫人记,某年某月某日,四殿下过临华殿,损,二殿下最爱四季春套瓷一件。
英明神武的二殿下在下面恼羞成怒地批注道:别让他再来了!
第9章 第二个巴掌
永寿宫内,钟情斜倚案几,静静地翻着自己宫内的宫人名册。
须臾后,抱棋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跪到钟情脚边,低声道:“奴婢抱棋,给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钟情放下了手里的名册,静静地瞧了抱棋很久,突然浅浅地笑了一下,和气道:“是抱棋过来了啊......坐吧。”
抱棋战战兢兢地起身坐下,屁股都只敢沾了一半凳子。
钟情轻轻地揉了揉额角,沉吟许久,冷不丁地开口问道:“抱棋,你跟着本宫多久了?”
“启禀娘娘,”抱棋竭力抑制住自今晚听到抱琴的传话后内心就涌起的无限慌张感,毕恭毕敬地回道,“......奴婢是十四年跟的娘娘,至今拢共有七年了。”
“已经有七年了啊,”钟情微微出了会儿神,有些怅惘的模样,半晌,才轻轻地点了点头,附和道,“是了......你是在未央宫时就跟着本宫的老人了......”
抱棋脸上的冷汗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钟情只说了抱棋是在未央宫时就跟着自己的了,却没有细说,抱棋其实是她从更衣升宝林的那一年,婉贵妃从未央宫中原来服侍的里,随手指了一个拨给她的。
当然,至于这“随手一指”,到底是随了手还是随了心,这一高一低的主仆二人,恐怕各自心中都别有一番思量。
抱棋心中的惶恐无限发酵。
“本宫近些日子来,”钟情抬起头,面色平静地直视着抱棋,淡淡道,“......总是睡不好,晚上整宿整宿的,老是做着个噩梦......梦到本宫当年怀允僖时,窗外的鸳尾花开了,开的特别盛,特别好......”
抱棋猛地一下从绣凳上惊坐而起,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侧颜的冷汗啪嗒啪嗒地打在了内室的白玉石上,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喃喃道:“娘娘,娘娘......”
“本宫没有追究你的不是的意思,”钟情淡淡道,“本宫就是年纪大了,容易想起旧事来......你知道的,当年若不是年太医及时发现,给本宫调养好了身子,说不得今日住在宫里的,又是哪家的姑娘了......”
“娘娘,”抱棋紧紧地咬住后槽牙,凄厉道,“奴婢知道,奴婢原是未央宫出来的,婉贵妃当年欲用鸢尾花害娘娘,奴婢既通医理,却驽钝不觉,反得要了旁人去提醒,才使得娘娘化险为夷......娘娘因此疑了奴婢,不,是奴婢做的本就不好,奴婢有罪,甘愿赴死......只是娘娘,来永寿宫的这么些年,奴婢待您,一直是忠心耿耿,别无贰意的!”
钟情放冷了颜色,弯下腰来,挑起抱棋的下巴,直视着她的双眼,一字一顿道:“抱棋,这个问题,本宫当年在未央宫时就问过你一次,你说你学艺不精,粗心大意了,本宫信了,留了你到如今......今日,本宫再问你一次,这一次......本宫只听你说实话!”
“......当日未央宫的鸳尾花中有问题,你是当真半分都不知么?”
抱棋呆呆地对上钟情犀利的视线,她毫不怀疑,自己这一次若是说错了半句,定是落个必死无疑的下场。
这还是抱棋第一次,第一次觉得自己离死亡那么近,而那威胁,竟然是来自眼前这位从来都是一副温和无害模样的钟妃娘娘。
抱棋吓得牙齿打颤,不知不觉间,眼泪和鼻涕竟然糊了个满脸,她痉挛地伸出手,死死抓出钟情的衣摆,嗓子眼里嗬嗬半晌,这才艰难地挤出一句:“奴,奴,奴婢不敢......奴婢不敢说啊钟妃娘娘......”
抱棋跪伏在地,埋头大哭,边哭边断断续续地为自己辩解道:“钟妃娘娘,奴婢不是,不是有意要害您的啊......奴婢在未央宫里,就不曾见过贵妃娘娘的面,被指给您后,也是尽心竭力地在服侍您......只是当时,当时,奴婢察觉到了,可是奴婢,奴婢害怕,奴婢不敢说,奴婢不敢说......对不起娘娘,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抱棋哭得差点要背过气去,这件事,终究是埋在她心里太久了,纵使上辈子的钟情在信了她的话后再不曾疑她,她却也难免要反过来疑心钟情,怀疑起钟情对她的态度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到底是全心托付还是借故试探,到底是对曾经的事生了疑呢还是没生疑呢......长此以往,抱棋对钟情的态度不免失衡又别扭,也难怪到了后来,明明抱棋是抱琴之外最早跟着钟情的大宫女了,在永寿宫的四个抱里的排位却沦落到挂在最末的小尾巴上,钟情当年还以为,这是抱棋生性寡言,不好与人交流的缘故。
钟情缓缓地站了起来,轻轻地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她那上辈子,过得可真是糊涂啊。
“娘娘,娘娘,”抱棋趴在地上膝行两步,凄婉地抱住钟情的小腿,哀哀地望着她,竭力为自己辩解道,“可是娘娘,奴婢从没想过害你的,奴婢只是,只是一时犯了糊涂......娘娘宽厚,娘娘宽厚,饶了奴婢这一回吧,奴婢以后一定做牛做马掏心掏肺地服侍您,娘娘宽厚,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钟情闭了闭眼,安静地扯开抱棋的手,淡淡道:“本宫还没说要怎么罚你呢,何必做出这幅凄凄惨惨的模样来......你先擦了泪,起来说话吧。”
抱棋低头把脸在袖子上蹭了蹭,不敢起来,又不敢不起来,颤颤巍巍站定了,等着钟情发话。
钟情对她,其实是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钟情大概也猜得出来,抱棋此回应当也没说什么假话,她就是害怕罢了,在未央宫那回是,后来钟情难产那回......她也是。
——抱棋不一定对下毒的凶手清清楚楚,但她必然或早或晚地就察觉了些许端倪,在产房时,她的那惊颤恐惧的神色,分明是多多少少地发觉了些什么的。
只是一次、两次......她都是不敢开口的那个。
乃至在钟情灵前,抱琴撕心裂肺地高声为钟情哭着喊冤时,她仍是不敢开口的那个。
这样的人,钟情留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钟情不杀抱棋,只不过是感同身受地知道抱棋那种“凡事都没有自己的命珍贵”的心态,抱棋说的不错,她自跟着钟情以来,一直是规规矩矩地服侍她,不曾动过什么于钟情的不利的心思,单论这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说到底,大家都是这宫里的可怜人,钟情想,何必呢,杀了个抱棋,于自己,无甚痛快,于那幕后害自己的人,更是不痛不痒......抱棋说白了,不过只是这宫里千千万万,务求自保的可怜人的缩影。
钟情淡淡道:“你既当初学艺不精疏忽大意了,得亏后来托福年太医,才未使本宫酿成大祸......既如此,本宫就罚你去尚药局潜心学习一段时日,也免了日后再因你‘学艺不精’‘疏忽大意’了什么......你可愿意?”
无论如何,钟情是不可能允许抱棋再留在永寿宫了,学艺尚药局,不过是个托辞,听上去光鲜点,也省了抱棋出去后顶着个“弃奴”的名,遭那闲人故意作践。
抱棋哭着跪在地上给钟情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抽噎着回道:“娘娘大恩,娘娘大恩......”
——
成帝过来时,钟情就正倚着烛台静静地放空自己,成帝一贯是挥手免了宫人的行礼自己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的,看着钟情灯下眉尖微蹙似有愁云暗罩这一幕,成帝不由自主地,手就痒了一下。
抚着钟情半披半散的乌发,成帝微微笑着,问她:“这是在想什么呢?”
都道灯下看美人,别是一般滋味,如今成帝观来,自当亦是如此。
钟情乍然惊醒,赶紧起身挽了下成帝的手,掩饰般地笑了笑,然后先给了在殿外探首的抱琴一个眼色,叫她赶紧吩咐下去传了膳来。
“正是念着陛下呢,陛下就来了,”钟情站在成帝眼前,笑盈盈地福身行礼,“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成帝摆了摆手,制止了钟情的剩下的动作,拉着她的手到案前随意坐下,捏了两下,才状若不经意地问了句:“对了,朕方才才听闻,你今个儿上午可是大显威风,在皇后的宫里,让人把柳氏给按着打了?”
“陛下这是,”钟情微微一笑,娇嗔道,“来臣妾这儿问责、给柳丽容撑腰了么?”
成帝摇了摇头,有些受不了这些女人的酸气,好笑道:“朕若是给柳氏撑腰,今个儿下午就不是叫关红来你这儿宣旨了。”
“看来臣妾还是要多谢关公公,”钟情眉尖一挑,温温柔柔道,“......腿脚麻利,跑得够快,说不得陛下今日刚翻了臣妾的牌子,扭脸听闻了上午的事,就后悔来错了地儿呢。”
钟情很少这样夹枪带棒地与人说话,成帝默了默,敏锐地意识到了钟情今日心情怕很是不佳,成帝在前朝忙了一天下来,既过来这儿,自然不是让人给自己找不痛快的,也更不是自己来给人找不痛快的......成帝略一思索,就把柳丽容的事儿随手抛到了脑后,凑到钟情耳边,故意压低了嗓音,调笑道:“宝儿确定,你要谢的是旁人......而不是朕?”
钟情的脸色微不可察的僵硬了一下。
第10章 傲个娇
好在这时候抱琴领着宫人们来奉菜了,宫灯之下,美人如织,一群宫装丽人鱼贯而入,却又敛声屏气,悄无声息。
——不过再怎么悄无声息,当着这群进退有度、训练有素的宫人们的面,成帝打小养成的矜持病又犯了,从骨子里都开始散发出了那股子高贵冷艳感,不动声色地脱开了抓着钟情的手,举箸示意开席。
虽然席上就这么两个人,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在成帝这里却是绝对不能破的。
这是钟情千百次血泪教训得出来的经验,见状立刻开始专心致志埋头吃饭——这还是钟情回来后的第一次,由衷地感谢起成帝这“毛病多”来。
钟情想,近十年的隔阂不是假的,要想跟从前一样恍若无事地摆出一副与成帝恩恩爱爱的模样,安然接受成帝从口头到肢体上的各种花腔,她心理上的障碍,怕是要比身体上的重的多。
她还得再缓缓。
待用罢膳,漱口净手,成帝大概是察觉出了钟情的冷淡,也不多话,径直自顾自地进了颐尚殿沐浴更衣。
——永寿宫的颐尚殿里有着引自小汤山的暖池水,因地理优势的缘故,东西六宫之内,独此一家。
有时候钟情都忍不住腹诽,成帝之所以热衷于翻她的牌子,怕是人的分量倒不一定赶得上汤池的分量。
钟情嘱咐抱琴在这儿盯着宫人们收拾了碗筷,然后回内室换了身轻便的寝衣,顺着妆台旁多宝阁后的直通夹道,直接入了颐尚殿。
绕过两道屏风后,钟情掀起眼前那厚厚的门帘子,脱去鞋袜,赤足踏入了那片雾气氤氲之地。
颐尚殿内,偌大的汤池里,成帝倚着白玉石璧,正在阖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