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还能听到一句表扬?
辛晚成却来不及开心。
“但色彩运用特别差。”
果然表扬只是为了批评做铺垫。
“我看过你相机里的照片,也看了你简历附带的作品集,发现你很依赖后期校色。”
果然一针见血。
“不懂色彩的摄影师是出不了大片的。如果你只是想做个淘宝摄影师,那这话当我没说。但你的追求真就只有这么低的话,也没必要来我工作室学什么。”
果然还是沉默寡言时的叶老师可爱点儿。
辛晚成却无法反驳。
她简历附带的作品集,确实是她连续花了几个晚上,戴着矫正镜一点一点修完的。她自认为修得天衣无缝,却被他轻易看穿。
可越是这样,辛晚成越不想放过他。
叶南平大概以为得给她点时间消化这些批评,她却卷土重来地特别快:“正因为我差,所以我更得跟个好老师不是?”
牙尖嘴利。
叶南平一时竟无法反驳。
“我肯学肯干,叶老师你真的不给我个机会吗?”
既表明了立场,又夸了他,辛晚成自认这话已经很滴水不漏。
以为他起码会稍作犹豫,他却二话没说,倏然起身,扭头就走。
辛晚成跟着站起,却被长凳挡了去路。
好在脚步虽慢了一步,声音却追了过去:“我实习期可以不要工资,你用着不顺手的话,随时可以开掉我!”
叶南平脚下一顿。
回头。
鄯善的夜,没有丝毫云雾遮挡,是手可摘星的明澈。
这个男人此时的眼里,就碎着这样的星光:“不要工资?”
当然是……
开玩笑的。
辛晚成不信他是抠搜的老板,噎了噎嗓,静观其变。
他回以一笑。
这是他今晚的第三次笑,终于不再是浅浅的弧度:“你还真打算喝西北风?”
……
原来她刚才在酒局上卖的惨,他都听进去了……
思绪却被此时迎面而来的一阵西北风佛开。
只余对面那人的笑,在辛晚成脑中郁郁地散开。
……
辛晚成表现的时候到了。
隔天一大清早出发,车队沿着沙漠环线继续向南,正午刚过,一行人到了拍摄地。
茫茫戈壁,不生草木,在干涸的河床上踩点完毕,工人开始搭建,叶南平让车手在环线上试车,他抓拍试光。
这次不仅要拍摄平面,还有10秒的视频广告,户外本就比棚内情况复杂,雅丹地貌更是让拍摄难上加难,辛晚成昨晚查了今天的天气,虽然显示只有20度,但实际上沙漠的地表温度起码40度。穿着厚底工装鞋的她一下车,都能感觉到烫脚。
起初Linda让辛晚成和她一起躲遮阳棚里,辛晚成还乖乖跟着,可没一会儿,Linda扭头再看,辛晚成人就不见了。
Linda放眼望去,所有人都戴着帽子、墨镜,脸蒙得严严实实,辛晚成到底跑哪儿去了,Linda一眼辨不出来。
这里地貌复杂,可别上个厕所人走丢了。
Linda刚准备给辛晚成打电话,就见陆淼被摄影制片搀进棚里。
摄影制片让陆淼躺在行军椅上休息一会儿,Linda见陆淼脸上通红,顺嘴问了句:“怎么了?”
“他帮叶老师打伞,中暑了。”摄影制片有点无奈。
Linda起初还忙着感叹现在的男孩子怎么这么弱不禁风,可越咀嚼越觉得不对劲,不禁又朝远处的日头下望了一眼。
一群蒙着面的人里,就叶南平最好认,为了确保裸眼效果,他既没有戴帽子,墨镜也背扣在耳后,他身后还跟着把大黑伞,人群之中最惹眼。
叶南平需要人撑伞倒不是因为自己矫情,而是为了防止照片过曝。Linda疑惑的自然也不是这个,而是——
此时叶南平身边,顶替陆淼打伞的那个人,是谁?
……
叶南平专注工作时,百分百心的心无旁骛,一组拍完,他准备转场到高地俯拍,一抬眸才发现,帮他打伞的已经从陆淼换成了别人。
彼此视线迎上的那一刻,叶南平短暂的错愕,辛晚成却笑得很坦荡。之前陆淼背着的随身包,此刻也到了她身上,她从包里取出水:“叶老师喝水。”
叶南平低头瞅了眼她手里的水,又抬头看她通红的脸,都晒成这样了,“怎么不戴墨镜?”
“墨镜会影响光线的呈现。”
她既然想学,就一定会好好学,他的构图,他对光线的运用,她都要一点不落地记在心里。
叶南平张了张口,似还要说些别的,别在辛晚成袖子上的对讲机却出声提醒叶南平,车手已经定点standby。
叶南平也就什么也没说,调头似朝高地走去。
沙漠的日照很难捉摸,耽误了五分钟,说不定就得重新调光。
辛晚成撑伞跟上。
前头的叶南平却突然停了。
辛晚成险些撞到他背上,刚险险收住脚,抬头便是一副墨镜,径直架到了她的鼻梁上。
眼前原本毒辣的光线倏忽间一暗,辛晚成才发现,墨镜是叶南平帮她戴上的。
他把原本背挂在耳后的那副给了她。
“眼睛照瞎了,你也甭想做什么摄影师了。”
说着头也不回,踩着陡峭的斜坡往高处走去。
……
烈日炙烤下,空气都是燥的,辛晚成的视野里,只有一个他迎风前行的背影。
她明明没能瞧见他的表情,却莫名想到了那张合影里,他的笑。
突然的新发现令辛晚成不知该哭该笑。叶老师大概……也许……可能……曾经也是个暖男?
……
不止辛晚成,工作人员们也都有了新发现——
怎么叶老师走哪儿,广迪的那姑娘就跟哪儿?
连上高地都跟,这么形影不离?
不远处的高地极其空旷,在棚里摸鱼的摄影制片都瞧见了。摄影制片思量半晌,突然问了身旁的Linda一个问题。
“那姑娘该不会是……在追我们叶老师吧?”
……正在喝水的Linda差点呛死。
第14章
到了傍晚,开始急速降温。In studio之前在沙漠拍过东西,深知一到晚上地表温度能降到零度,默契地赶早收工,回去整理素材,有遗漏明天再补拍。
本就感冒的辛晚成回到鄯善就开始发低烧,难受得在床上打滚。
Linda和她一个房间,本来准备回来换身衣服就去农家乐吃烤全羊的,不过看来辛晚成已无福消受。
Linda准备的冰贴,本是预防沙漠中暑的,现下成了辛晚成的退热贴。
白色的冰贴更衬得辛晚成皮肤红里透黑,原本好端端一肤白貌美的小姑娘,Linda坐在辛晚成床边,有点恨铁不成钢:“现在好了,你不光生病,人还晒那么黑,得不偿失。”
“没事,我一个冬天就能捂白回来。”
她越不当一回事,Linda越想劝她回头是岸:“那个叶南平啊,冷血的。他团队里哪个不是专业院校毕业,怎么会收你这种半路出家的?你想进摄影机构,也没必要死磕他一个,我这儿认识的一大把,我给你介绍就是了。”
“那顶级的有几个?”
Linda竟被她问住了。
她认识的确实不少,但能和in studio比肩的,一个都没有。
Linda拿这头倔驴没办法,换个话题:“烤全羊你肯定是不能吃了,想吃点什么清淡的?我看一会儿能不能让农家乐的厨子给你单独开个小灶。”
……
忙了一天,好不容易来顿烤全羊,大家都早早地上了桌,就Linda姗姗来迟。
Linda特意换下了白天的防风外套,小皮衣瞅着就带劲儿,自然一进屋就众人瞧。
谁都想找点话题和美女聊,很快就有人起了头:“Linda,你那小跟班呢?”
Linda正想着要不要给辛晚成点份粥,没搭理这人搭,却在抬头准备叫服务员时,无意间瞥见对面那半敞的窗户外,一个高大而板正的身影走过。
Linda顿时扬声抱怨道:“她呀,早成别人的小跟班了。你们又不是没瞧见,她这一整天净给叶老师打下手,高烧到四十度都拦不住。”
正说着,叶南平进了门。
叶南平换了件飞行员夹克,盘正条顺,白得跟个吸血鬼似的,半点没晒黑。可不嘛?一路有小跟班打伞的待遇,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叶南平看着有些疲惫,很臭的厌世脸,其他人全都被Linda口中的高烧四十度给惊着了,就陆淼眼最尖,帮叶南平拉开了主位的椅子。
“四十度?这得去卫生所挂水了吧?”灯光师问Linda。
Linda正眼瞧着灯光师,余光却向着叶南平的方向。
叶南平正和后期剪辑说着什么。
忙着对工作,顾不上听八卦?
Linda索性声音再拔高一些:“卫生所这会儿都关门了吧,她在屋里硬抗呢。”
“发烧可不是小事,万一是肺炎引起的呢?那姑娘这两天不是一直在咳吗?”
“可不是嘛?”
Linda的余光再一次带向叶南平。
谁都知道辛晚成从北京过来咳了一路,指向性已然很明显,丫还在和后期小哥聊工作?
眼见后期小哥从挂在椅背上的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和叶南平商讨一些细节,Linda就头痛。
Linda正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把那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叶南平却当着她的面径直起身,匆匆离席。
Linda差点没忍住要开口让他站住,被随后站起的后期小哥出言打断。
“你们先吃。我得回房间剪片子。”后期小哥说完,也跟着走了。
果然是冷血的。
Linda忍不住冲最前头那道背影龇牙。
门在她面前掩上。
顺手掩上门的后期小哥正要快步跟上叶南平的脚步,叶南平却在门前台阶上停了。
“按我刚才说的粗剪完了之后发我手机上,我先看看,再细调。”
后期小哥点点头。
叶南平便径直往反方向走去。
后期小哥有点诧异:“叶老师,你不回房间休息么?”
他还以为叶南平离席是为了先回房间休息,毕竟叶南平得留着精神,晚上熬夜盯精剪。
叶南平却头也不回地说:“有点别的事。”
……
辛晚成睡得迷迷糊糊的,听见有人敲门。
她极不情愿地从床上坐起,慢吞吞地趿上拖鞋,感觉到腋下有些膈,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Linda离开前让她夹了支体温计。
她抽出体温计看了一眼,39度?睡前明明才38度。
烦闷地抓了抓头发,去为Linda开门。
敲门的却不是Linda。
她看见门外的叶南平,愣了一下。
叶南平似乎也愣了一下。
辛晚成还不至于烧糊涂,很快从对面这人短暂的愣怔中读出了些什么,下意识低头瞧瞧自己。
她穿着秋衣秋裤。
好丑。
辛晚成赶紧把挂在门后的外套扯下来穿上,手忙脚乱的,差点砸了手里的体温计。
叶南平手速很快,稳稳接住体温计。
低头看了眼刻度,顺手把体温计搁在了门边的桌上:“穿厚点儿,跟我出趟门。”
辛晚成还在悄悄整理刚刚被自己揉乱的头发,思绪慢了半拍:“去哪儿?”
还有工作?
虽说辛晚成已经做好了24小时随时待命的准备,可真听他这么说,还是没忍住面色一白。
“县医院。”他说。
……
辛晚成用最快速度换上了最厚的外套从屋里出来。
院子里并没见到叶南平,她正四处瞅着,院门外响起两声车喇叭声。
辛晚成循着声走到院门口,陆巡就停在外头。
她在副驾车门与后车门之间犹豫了一下,拉开副驾车门坐了进去。
辛晚成前脚关门,叶南平后脚启动车子。
顺便把搁在中控台上的一次性餐盒递到她正系着安全带的手边。
餐盒还是热的,辛晚成接过打开来看,是份拉条子。
陆巡驶进黑夜中。
开着车的叶南平没听见咀嚼声,从后视镜带了一眼——
她拿着一次性筷子慢吞吞卷着面,可就是不往嘴里送。
“没胃口?”
“我不吃洋葱。”
辛晚成不好意思地笑笑。
“娇气。”
“这只是个人口味而已……”
辛晚成小声为自己抗辩,忍不住咳了两声。
这两声令叶南平踩着油门的脚又往下压了压,加速。
面上倒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张不能得罪的脸:“体质不好,就别总给自己揽活。”
“这次……是特殊情况。”辛晚成生怕他因为这个不要她,急着解释还得忍着咳,“我平常体质很好,搬齁沉的行李下六楼都没问题。”
他没再说话。
辛晚成自然要趁机多夸夸自己:“要不是因为我没驾照,我都能自己开车去县医院看病。”
瞧这顺杆爬的劲儿——
叶南平敛了眸开车,不跟她一般见识。
……
鄯善县虽不大,但从他们住的迪坎儿到县人民医院,也得一个小时。
一路风沙,陆巡停在县医院门口时,辛晚成手里那盒拉条子正好吃完,剩下一堆洋葱,被整整齐齐地码在餐盒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