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县丞插言道:“何必如此麻烦,您在,范大人也在,吩咐人把大印拿来即可。”
“这倒也可。”
不多时,就有人捧着大印来了。
胡知县亲自拿着大印来到范晋川身边,他似乎也喝了不少,脚步漂浮,脸色通红。
“来来来,范知县,接了这大印,您以后就是主管这一地的父母官,本官就可以卸任去往他处。说起来这也是缘分,缘分啊。”
范晋川醉眼朦胧地看着他,又看看那大印,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
他伸手去拿,这时一只手挡了过来。
手指修长,骨节如玉,大袖下垂着一条暗红色佛珠。衬着玉手、青衫,格外夺人眼球。
“等等。”
方凤笙手中还捏着酒杯,看了过来:“胡知县似乎很心急,交接大印之前,诸物、诸事皆须明白件数,不急在一时。”
“本官倒也不急,不过打算在去他处上任之前,打算回一趟老家,才会……”
“今日范大人醉的不轻,还是明日再说,明日再说。”
“这——”
方凤笙已经站了起来,扶起范晋川:“大人可还好?我这便扶您去歇下,胡知县不知休息之处可安排好了?”
“当然安排好了。”
胡知县手捧着大印十分尴尬,却也命人领着方凤笙一行人下去了。
等二人走后,他脸色十分不好,挥退了那两个歌女,才恼怒地去桌后坐下。
“大人,这可怎生是好?这两个人好像不怎么好糊弄啊?”刘县丞陪着笑脸问。
“姓范的是个书呆子,倒是那姓方的师爷难缠。我见他来者不拒,还以为是个酒色之徒,没想到酒色倒是没冲昏他的头。”
“那——”
“启用第二套法子。”
*
热水帕子醒酒茶,两个丫鬟又想去给范晋川脱鞋,被他挥退了。
嘴里嚷嚷着叫小七,凤笙在旁边看得直想笑。
挥退两个丫鬟,她走到床前,说:“子晋兄,你真喝醉了?那我走了?”
这时,榻上才有动静。
范晋川撑坐起来,看得出他醉得不轻,但神智还算清明。
“方贤弟,你这到底是何意?”
“难道范兄没看出,那胡知县急着想与你交盘离开?”
“那你就去和歌女喝酒嬉戏?”
“不顺势而为,怎会知道他们的目的?”
“你是说——”
“既然知道他们的目的,明日范兄交盘之时务必上心,我没说话你可千万别贸然接下。至于剩下的,就看他们搞什么鬼了。不过让我来看,大抵是有些陈年旧账扯不清楚,所以那些人企图蒙混过关,想把这些账栽在你头上。这是这些人的老把戏,一般刚做官上任的,很容易就着了他们的道。”
范晋川连连点头称是,可能因为喝得醉了,脑子清楚,但控制不住动作,点头的样子颇为引人发笑。
方凤笙笑了笑,打算离开。
“贤弟还莫慌走!”
“何事?”
“为兄的想跟你说说你方才之举,就算为了探明他们的目的,你也不该与妓子嬉戏。须知酒色……”
“小七,赶紧侍候你家公子歇下,我也去歇着了。”
“贤弟!”
*
次日,县衙二堂。
范晋川带着方凤笙等人,胡知县则领着六房大小官员书吏。
他们手里捧着大印,及许多册子和账目,这些上面记载在泰州县衙所有的家底。包括在职官员数目,房屋及钱粮马匹,乃至大牢里的犯人,银库和粮仓存余等等,共三十一大项。
其实别的也就罢,关键就是钱粮。
曾发生过县官离任前夕,把前一季的税粮税银给提前收了,刚到任的县官不知道,到了收成之时,却面临无银无粮可收的境地。没东西上缴当季粮课怎么办?只能先谎报收成不好拖着,或者自己填进去。
因为大印一旦交接后,就代表诸事俱清,没有事后追责的。
范晋川端坐在大案后。
他是县官老爷,这是他第一次在下属面前正式露面,当保持当老爷的威严。至于其他事,只能交给方凤笙。
幸亏凤笙早有准备,她似乎也挺精通这些,拿着账册,带着知秋禹叔他们,和六房的书吏去查点,范晋川则由胡知县陪着喝茶。
整整查点了一天,才把其他琐事盘查清楚,接下来就是钱粮了,这个东西可急不来,只能等明日。
到了次日,还是由方凤笙带着人盘点,银库里的银子数额能和账目上对上,有些细微的小差错,这些就不用那么较真了。
再之后是粮仓,其实银也就罢,粮食才是重中之重,除了县衙里的粮仓,还有常平仓里的粮食。这常平仓乃是存储当地县衙每季截留之粮,谷贱时增其贾而籴,谷贵时减贾而粜,如若碰到灾年,也可用来赈灾,十分重要。
所以不光方凤笙,连范晋川也十分慎重。
常平仓并不在县衙内,一行人驱车前去。
看管常平仓的衙役见大人们来了,将仓房打开,只见仓中密密麻麻放的全是一袋袋粮食。
见此,范晋川露出笑容。
胡知县说:“范知县这下放心了吧,方师爷这么多的粮食,恐怕你们几人也没办法清点,我让人找几个人来帮你们。”
“那就谢谢刘大人了。”
依旧是枯燥的清点计数,清点中范晋川也让人打开粮袋看过,确实是还没去壳的谷粒。见此,他松了口气,看了一眼方凤笙。
方凤笙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继续清点。
一袋又一袋的粮食清点后,放回原位。
点至一半时,凤笙对禹叔使了个眼色,禹叔便拿着一把尖细的铁器,走上前去。
众人正好奇他想干什么,就见他快很准地对着粮袋扎了一下。铁器尖端扎入,便有谷粒从袋中滑出,这铁器似乎是特制的,粮食滑出却被铁器尾部挡住,不至于都漏出来。
胡知县的脸一下子白了。
凤笙走上前,看了一眼,叫范晋川:“大人,你来看。”
范晋川去看,见那滑出之物竟然不是粮,而是沙土。
第24章
“这事, 胡知县需要给本官一个交代!”
丢下这话, 范晋川就带着人走了, 留下胡知县等人脸色苍白,面面相觑。
再怎么样,这事也得解决, 所以范晋川前脚回到县衙, 后脚胡知县就带着人跟回来了。
胡知县老泪横流,这下哪里还端得起架子。
“范大人,不是老朽厚颜无耻, 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除了胡知县的述说, 再加上刘县丞等人的描补,大致也让范晋川和方凤笙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泰州与他地不同, 人员混杂, 各衙门林立,光户籍便有民户、灶户、军户, 混杂而居, 矛盾丛生。
泰州自古以来便是产盐之地, 其地貌形态特别,刚好处于长江、淮河和黄海三水交错的三角洲上。临着的黄海,有取之不尽的海水供以煮盐,又有广阔的沼泽地、滩涂, 用以生长大量的芦苇, 供以燃料之用, 而串场河周遭的里下河平原, 地势平低,水路稠密,湖荡相连,又为运盐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两淮盐课居天下盐税之半,泰州又居两淮之十之五六,并不是吹来的。
如此重要的地方,朝廷自然不会轻忽,不光在毗邻的扬州设置了两淮盐运司,还在泰州当地设置了泰州盐务分司及泰坝监掣官署、批检所等盐务官署,用以管理富安场、安丰场、垛场、梁垛场等十处盐场,及盐的抽调、运销、征课、缉私等等。
煮盐需要劳力,因此便有灶户,每处盐场辖下便有数万不等的灶户;煮盐需要柴薪燃料,于是还需要荡地种植柴薪;而与官盐相伴,历来少不了私盐,所以盐务官署和地方盐场还管着当地盐场的治安和缉私。
于是不可避免,盐务官署就和地方官府产生了矛盾。
盐场不光瓜分了地方官府的行政权力,还妨碍地方官府征税。
地方官管着征收当地赋税,但灶户却可免收这些苛捐杂税,只用纳盐课。不纳苛捐杂税,不属于地方官的政绩,可这些人丁对外,却全属于泰州治下之民。
而当地田地又分两种,农田和荡地,荡地因种植柴薪,纳税远远低于田税。于是又生出这样的一种乱象,有些富户欺上瞒下利用荡地充作农田使用,以企图少交税或者不交税。
而煮盐需要柴薪,荡地出产柴薪不够,又有人私下侵占农田改为荡地。
这些乱象对于盐务官署,是一概不管不问的,他们只管每年出产的盐量达到朝廷的要求。甚至在私盐泛滥时,为了填补亏空,还要求当地官府免除荡税,或者承担荡税。
也就是说,地方官府就是受夹板气的,政绩捞不到一点,赋税也难征。
这也就罢,泰州因处于三水交错之间,黄河的改道致使水灾频发,又临着黄海,还有台风肆掠。光近五年来,便大小灾情不知发生了多少次,而每次若有灾情发生,地方官府还得管着赈济百姓。
所以常平仓里怎么可能存得下粮,包括县衙粮仓里的那点粮食,其中也有半数都是假的。
听完胡知县等人的叙述,又见他们哭得那么惨,范晋川面现动容之色。
这时,方凤笙说话了。
她摇了摇扇子,面现讥诮之色:“胡大人哪怕再多为难,都不是企图将责任推到我家大人头上的借口。另,缺失那么多粮食,难道让我家大人填补不成?”
“这……”
“贤弟……”
凤笙将扇子一收,发出一声脆响:“这样吧,事情可以不追究,粮食你们得填上。”
说完,她就拉着范晋川道:“也到饭点了,吃饭去。”
范晋川似乎还想说什么,被她硬生生拉走了。
待行去无人之处,范晋川停下脚步:“贤弟何必如此为难他们,此事我可与上禀府台大人,看能否减免下一季税粮,用以填补常平仓……”
“你给我打住!你真以为他们有他们说得那么惨?”
“难道还有假?”范晋川有点懵。
“十分里面掺了一两分,你也不一定能分辨出来。等着吧,假不假过两日就知道了。”
*
用完饭后,各自回房小憩。
起来后,方凤笙就拉着范晋川下棋。
期间,胡知县和刘县丞也来求见过,因为方凤笙交代,一律不见。
就这么挺了一天,第二天还是如此,第三天凤笙让知秋和小七故意在外面说话说漏了嘴,说老爷打算写信给府台大人。
当天晚上,刘县丞找了来,说胡知县把缺失的粮食都补上了。
本就只差粮食这一项,所以胡知县根本没和范晋川碰面,在范晋川接了大印后,第二天就带着家眷离开了。
“贤弟,你怎知他们是故意诓骗?你又为何笃定他们一定会把粮食补上?”
一大早,范晋川就来了,跟在方凤笙身后转了半上午。
可方凤笙就是不理他,喝喝茶拉着知秋下棋,坐累了还去外面逛了一圈儿。
一直到中午用午饭的时候,凤笙看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才跟他说话。
“因为我有个好爹爹。”
呃?这话是何意?
凤笙有点无奈道:“你以为绍兴师爷的名头真是吹出来的吗?我们和普通路子出来的师爷不同。就好比我来说,我从小就是听着这种官场上的各种杂事长大的,亲朋好友乡邻之间,有什么稀奇古怪或者离奇的事情,也会互通有无。甚至还有人将自己的经历和所见所闻,写成手书传给后人,代代积累,代代相传,这些都是经验。
“像他们这次干的事,其实在官场上并不是什么秘密。寅吃卯粮,甚至拿常平仓里的粮食出来倒卖,赚取差价,开始就是赚差价,赚着赚着就忘了填窟窿。上面吃肉,下面跟着喝汤,能瞒就瞒,能骗就骗,上任骗下任,下一任再往后面栽赃,都是沉疴痼疾。”
“那为什么没人出来管?”
“谁管?”
这话堵得范晋川说不出来话了,显然这种事与他脑子里固有的观念不同,他的脸憋得通红,半晌才憋出一句。
“如若不管,仓中无粮,一旦碰见灾情,如何赈灾?”
“等着上面发赈灾粮。”
“如若上面没有发赈灾粮,而是让当地自己赈灾,又如何?”
“拖着,或者找大户捐粮。”
“如果眼看百姓就要饿死了,大户却不肯捐粮,又如何?”
“听天由命。不过你放心,办法总比困难多,饿死谁也不会饿死他们。”
范晋川粗喘一声,又道:“他们这么干,就不怕事情败露?”
凤笙看他有点可怜,叹了口气道:“当然怕,但人总有侥幸心,欲壑难填。再说,这种事只要没人捅上去,天塌不了。我记得以前看过一个这样的故事,县官贪墨钱粮,又适逢当地闹灾,无粮可赈,致使百姓饿死无数。为了躲避责罚,此人谎称暴民袭击常平仓,抢了粮食,事后不但没受到责罚,反而把沉疴痼疾都抹平了。”
见他不说话,她又道:“一方官管一方民,你既见不得这些,你就当你的好官。至于别人,你管不了,不用多想。”
……
范晋川走了。
知秋忍不住道:“少爷,你跟范大人说这些做什么?你看他那脸色。”
凤笙靠在椅子里,用扇子给自己扇了扇风:“此地环境复杂,而他天性正直,又是个只会死读书的书呆子。我还想办自己的事,就算不能借他为助力,至少别给我添乱,不然我光是给他收拾烂摊子,都有得累。”
“我看范大人那样挺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