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本来这些事我不想说,可你和四嫂郎才女貌,又情投意合,加之今日无意间撞见,妹妹心生不忍才会告知。四嫂已经够可怜了,当日方家出事,她卧病了很久,府里有人说四奶奶要给表小姐退位让贤,好不容易她身子见好点,又出了这么一场事。四哥你千万别告诉别人我跟你说了这些,不然妹妹可就没法活了……”
孙如画还在哭,孙闻城已经走了。
他走得很茫然,竟有一种天下之大无处安身之感。
*
“咦,四哥你怎么站在这儿?”从园子里经过的孙如意,好奇地看着孙闻城。
孙闻城似乎一下子就从梦中醒来了,他拉住孙如意的手:“你跟四哥来,四哥有事问你。”
翡翠要跟过去,孙闻城一个眼神过来,当即吓得她不敢跟了。
“四哥,你到底要问什么事啊,神神秘秘的?”
孙如意被拉得踉踉跄跄,直到了一个小亭,孙闻城才停下脚步。
“我听说爹前阵子打算送你去给人做妾?”
“什么做妾?皇子的妾能跟普通的妾一样?可惜那三皇子没看中我,竟然看中了姓方……”
孙如意不说了。
“四哥,你套我话?”
“你要还想认我这个哥哥,就跟我实话实说!”
孙闻城的样子实在吓人,他从小就生得俊,脾气温和,府里上上下下谁不说四少爷是最好的人。这个最好的人平时连下人犯错都很少训斥,可现在却用这种恶狠狠的样子看亲妹妹,反正孙如意是被吓到了。
“……爹跟娘都说这是丑事,谁也不能告诉,不然以后孙家的女孩子都嫁不出去了。”
孙如意哭哭啼啼把自己知道的事,都说给孙闻城听了。其实她知道也不多,和孙如画差不多,都是截止到老太太挥退了一众女孩子,只留了方凤笙在。
“四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我没事,你走吧。这事别给其他人知道,祖母既然下命禁口,你若是跟人说了,你知道祖母脾气,她肯定会很生气。”
“我谁也不说,四哥你也别和人说我跟你说了这些,娘说不能跟你说的。”
孙闻城点点头,孙如意便匆匆走了。
等她走后,孙闻城笑了起来。
真是可笑!可笑!他最亲的三个人竟拿着他的妻子去攀附权贵,天下再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了。
*
这一觉范晋川整整睡了一夜,等第二天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他匆匆起了来,连饭都没顾上用,就问方师爷呢。小七告诉他,方师爷招了一众富户,正在会客处说话。
会客处里,正中墙上挂着一副中堂画,下面是张黑漆杉木的长案,长案前放着张方桌,左右各放一把太师椅,下首左右各有一排黑漆杉木的圈椅,用同样材质的花几隔着。
凤笙一身青衫,坐在首位右侧的位置,手里端着盖碗,眼神却放在下面一众人身上。
此时那两排圈椅上,坐的俱是一个个穿着绸缎袍子的男人,胖瘦不一,形态各异,但无一例外都是泰州当地的富户。
“不知各位意见如何,方某和老爷商量着拿出这么一个章程,如今也就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各地秋收。”
一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人说:“方师爷,你这话我就有些听不明白了,田又不是我们的田,合则还得让我们派人守着,我长这么大,还没听过这样的笑话。”
“那孙老爷今日就听见了,觉得意下如何?”
“你——”孙老爷气急,一挥袖:“简直荒唐至极!”
凤笙还笑着,但笑得很强硬,放下茶盏道:“不管各位觉不觉得荒唐,事情就这么定了,秋收乃是县衙重视的大事,这一季的赋税能不能按期交上去,就全看这些日子。所幸时间也不久,就劳烦各位了,老爷一定会记着各位的好,不会让你们白辛苦。”
“反正我是不赞同,就算县尊大人是父母官,也不能强迫百姓去干不愿干的事。”
“大人呢?方师爷,你不过是个师爷,会不会有些越俎代庖?”
“本官在此。”
随着声音,一身官服的范晋川走了进来。
大周官服都是制式的,乌纱帽、团领衫及束带,七品官服乃是青色,前缀溪敕的补子。因为制式,这种官服威严有之,美观不足。但范晋川身材高大,倒是能把衣服撑起来,格外添了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方师爷的意见,就是本官的意见,尔等既身为本县之民,当遵循本县的告喻,这两日本官就下发公函,晓谕全县。”
“县尊大人,您如此罔顾百姓意愿,就不怕激起民怨?”
凤笙刷的一下把折扇打开,道:“孙老爷,你能代表全县百姓?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前日有百姓来县衙状告贵公子强抢民女,因着最近大人忙着秋收之事,所以这张状子暂时还压着。可你也知道此事可不是什么小事,如果一直压着不处理,恐会激起民怨啊。”
“你——”
孙老爷被气得站了起来,却也只是站着,没走。
凤笙见好就收:“好了,事情就这么定下了,还望诸位回去多加考虑,毕竟这是阖县大事,当是众志成城,方可顺心如意。”
……
众人退下后,堂上就留了方凤笙和范晋川两人。
“我还以为你要睡到中午才会起,这些人又都到了,我才会出面跟他们把事情说了。不过这种事,你出面不太好,毕竟你是父母官,实在不太适宜摆出这样一副仗势欺人的嘴脸。好了,我早上还没用饭,先去吃点东西。”
凤笙站起要走,被范晋川叫住:“贤弟,你说的孙家少爷强抢民女,有人告来,你把状子压了下,此事可是真的?”
“当然是假的。我不过是道听途说,故意诈他。”
“故意诈他?可他若是不信?”
“他肯定会信。”
“为何?”
“因为我们的态度太强硬,因为他心虚。”
“就算他信了,可别人不信,光他一人,似乎不起什么作用。”
“不需要其他人信,只需要他们明白一个态度就好。”
“什么态度?”
“得罪了县衙,事情会很难办。杀鸡就是给猴看,不想当那只鸡,就掂量着自己有没有干些偷鸡摸狗的事。”
堂上一下子安静了。
方凤笙意思很明显,她就是意图用县衙的权利强压对方服从,甚至不惜构陷。
构陷什么?
明明无人状告孙老爷之子,可她借着道听途说,做下此事。如果孙老爷质疑,可能方凤笙下一刻就能拿出一张状纸,扔给他看。
同理,别人也是如此,县衙掌着本县刑名诉讼之事,有没有人告你,全凭官字一张口。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不外如此。
“这就是你说的解决办法?用手段威逼利诱,到底不是君子所为。”
凤笙转过身,笑看着范晋川:“那大人觉得什么法子最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可也不该是这样,做官当讲究立身正稳,如若自己都行那构陷之事,何以服众?”
“非常时行非常事。好了,如果大人觉得我此举莽撞,反正大人是大人,完全可以凭着自己的意愿去做,我先告退了。”
方凤笙走了,范晋川坐在那里不言。
小七看了他一眼:“公子,您又何必与方少爷起争执。您这些日子忙碌,方少爷也没闲下,您几日没歇,他也多日未眠,您歇下后,他又张罗着把这些富户请来,你看他眼中全是红血丝。”
范晋川恍然,震动,却道:“我不是斥责他,而是……罢,我去找他解释。”
……
范晋川到时,方凤笙正在吃粥。
知秋絮絮叨叨说她太不注意自己的身子,凤笙只是笑和讨饶,见到范晋川,那笑容就收起来了。
“贤弟。”
“大人有事?”
“贤弟可是生气了,我那话并不是斥责于你,不过是……”范晋川来回踱了几步,在她身边坐下:“贤弟,你虽才智过人,到底年纪还小,三观未定。正兵以正取胜,不在于诡诈机巧。诡道不是不可用,但要慎用,不然长此以往,失了束缚,当祸害无穷。”
“何桀纣之猖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
为何桀纣结局惨淡,以不得善终为结局,皆因行歪门邪道而终陷泥沼!权利使人膨胀,若失了‘正’心,只会愈演愈烈,滑向无底深渊。
第27章
“大人说不是训斥于我, 可说来说去还是在说我手段不正, 不知大人有什么好的办法, 来解决此事?”
“我打算亲自下乡去各处巡视……”
凤笙打断他:“既然大人觉得自己的法子好, 那就去做,不用与我解释。我累了,大人容我休息。”
说完, 她把范晋川推至门外, 关上门。
范晋川苦笑对小七说:“方贤弟生我气了。”
小七不说话,因为他也不知道说什么。
……
方凤笙还真是生气了,因为第二天范晋川离开县衙, 她也没出面。
此时范晋川也意识到自己不该直言不讳,就算心存劝导,也该说得含蓄些。不过他行程早已定下,只能回来后再行解释。
之后,范晋川开始了自己的下乡之行,方凤笙则开始自己无所事事的日子。
每天就是吃吃喝喝睡睡,几天下来,倒是身心舒畅。
“没吃到亏的书呆子, 等他长了教训,看他还有脸大放厥词说我手段不正!”
“就是, 范大人未免太不近人情,少爷是为了谁, 他反倒还说你不对。”知秋一向是我家少爷永远都是对的铁杆拥护者。
那日凤笙突然出现, 虽然凤笙做出若无其事样, 但知春到底是心虚,连着多日少在她面前露脸,即使露面话也很少。这种事凤笙也不好当面点破,只能任她自己慢慢想开了。
所以今天凤笙出门就只带了知秋。
主仆二人一路且行且看,很快就到了北市。
北市乃是整个泰州城最繁华热闹的地方,泰州水系发达,有护城河、中市河及玉带河,护城河外层围城环绕,内层绕东西市一周,中市河贯通南北,玉带河纵横东西,形成一个四通八达的内城河水系。
而南门护城河与打渔湾和运盐河相通,运盐河属长江水系,北护城河与数个串场河通联,又属淮河水系,于是便形成这样一个难得一见的奇迹,泰州城以护城河为点,成为了两处水系的交汇处。
当然这个奇迹不是自然形成,而是人为造就,一切为的不过是盐。
为了打击私盐和逃税,朝廷特在泰州城北的两水交汇之间设拦河坝,并设立泰坝监掣署,泰州分司辖下所产之盐引运至泰州城,需在赵公桥停囤,将盐包经桥抬过坝,掣验后换船从南水出城续行。
此时方凤笙便伫立在赵公桥上。
这座桥宽约十米,可容数辆车同时并行,长约四五十米。许多苦力肩扛着一包包的盐袋,从这里通行,运往前方的监掣署广场。那里有专门的官员司管抽检、课税,两侧屹立着数十个盐浦,乃是专管收购官盐之场地。
巡检司的人是这座桥上最惹眼的存在,他们戴大红折上巾和肩巾,穿短罩甲,手里拿着长矛或大刀,来回不停地巡视着整个桥面。
“今儿方师爷怎么有闲来这里了?”
说话的是巡检官勾庆,别看巡检官只有从九品,但也算是入了流的朝廷命官。巡检司乃是县衙辖下一个独立在外的分支,主缉捕盗贼,盘诘奸伪、打击走私,维护正常的商旅往来等。
与三班衙役不同,三班之中的快班主管城内缉捕盗贼、防火防盗等事,而巡检司涉猎的范围要更广一些,遍布下面村镇。
其实说白了,也就是只要在管辖区域的范围之类,巡检司的人看你不像好人,就能把你叫下来盘问。而泰州因地处不同,巡检司的人还管着打击私盐,又和盐务衙门有些关联。
所以巡检司看似分属地方官府,实则并不怎么搭理县衙那边,那次范晋川设宴款待下属,勾庆便没有来,推说身上有公务。
勾庆没有穿官服,穿一身靛蓝色的长袍。他皮肤微黑,剑眉斜飞入鬓,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不像个官员,倒像是哪儿来的风流公子哥。
凤笙与他有几面之缘,倒没有深交,对他的评价是笑面虎一个,深不可测。
“大人下乡巡视,我就闲下了,四处看看。勾巡检怎么在此,没有公务?”
“我们这差事嘛,说忙也忙,说闲也挺闲,就这么点儿事,有下面人盯着就成,我现在不也盯着?方师爷怎么没跟大人一同下乡?听说为了秋收一事,方师爷给大人想了个法子,可惜大人好像不怎么领情?”
“听说?听谁说?勾巡检寻常在衙门里见不到人,没想到耳目倒是灵敏。”
勾庆哈哈一笑:“这点小事还能称作耳目灵敏?其实也是在外面听到点风声,那些人可没少骂新来的大人霸道专制,这不就有消息传出来了。”
“不光有霸道专制,还有欺压百姓吧?”
“方师爷睿智!”
凤笙没有说话,勾庆看了她一眼,笑着道:“所以说人傻也有傻的好处,那点消息还没泛出个水花,就不攻自破了。不过方师爷这个计策倒是挺不错,就是轻视了泰州这个地方,还有下面那些富户,那些人可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勾巡检还说耳目不聪敏?”
勾庆又是一笑,这次没有否认,道:“行了,方师爷不用为这点小事耿耿于怀,走吧,我请你去喝酒。”
“不了,我还有些事,以后有空我请勾巡检。”
之后,凤笙对他拱了拱手,便带着知秋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