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没有谁能真正的只手遮天,若说有,那也只有建平帝一人。可即使是帝王,也有许多无奈和不得已,朝堂之上局势复杂,光一个两淮便牵扯甚多,建平帝堂堂一国之君想做点什么,也得筹谋了再筹谋,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太子是未来的储君,关系着江山社稷,若是太子私德有亏,品行败坏,恐怕所有朝臣都不愿他继续坐在太子的位置上。
如今有人在三司会审中状告太子,言辞凿凿,有理有据,甚至牵扯出数年前一宗大案。
一时间,朝野震惊。
*
乾清宫
随着一声脆响,这已经是建平帝砸掉的第三个茶盏了。
之后,整个殿中便陷入一片死寂中。
今日当值的太监宫女们俱都战战兢兢,在陛下身边服侍久了,就知道当陛下越是平静的时候,越是震怒。
建平帝震怒的不光是太子的事,还是他至此才明白自己着了别人的道。
甚至在去年此时,他对方凤甫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还是极为欣赏的,不然也不会罔顾对方没有功名,屡屡破格提拔。也许别人不清楚,但建平帝知道两淮如今能有如此气象,此人居功甚伟。
可当时有多么欣赏,此时就有多么痛恨。
一个小小的师爷之子,竟布出如此弥天大局,帝王素来多疑,甚至当初方凤笙接触范晋川,也被其当成别有心机了。
此人竟看穿自己对两淮早有不满,之所以一直迟迟不动手,是暂时动不得手,而范晋川不过是自己布过去的一颗棋子。宋阁老一系借着太子将两淮经营的铁桶一片,只有范晋川这种身份过去,才不会惹人生疑,而他的性情品格恰恰是可以利用的地方。
万万没想到瞌睡碰到了枕头,果然范晋川当了大用,方凤甫此人也正式进入他眼底。而此人种种行举都与他的一些心思不谋而合,竟让他有一种见才心喜之感。可这种欣赏在后面他屡屡不识趣,去碰触一些不该碰触的东西时,慢慢变成一种隐忍的不耐。
此时想来,此人故意做出那些,不过算准了背后一定有人浑水摸鱼,借机攻击太子,而他一定会保住太子,所以他一定会被带入京,甚至具体到一些细节小心思的精准拿捏,才有今日的当堂状告太子的事发生。
建平帝越想脸色越冷,竟有一种冷汗直冒之感。
这是忌惮?
“陛下,皇后娘娘求见。”福禄走进来,小声禀报。
“不见!”
……
殿外,陈皇后在得到建平帝不见她的消息,依旧有些不死心想继续求见,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离开了乾清宫。
此时东宫,宗铎正大发雷霆拿剑书房里所有东西,他这是把物件当方凤甫砍呢。
“孤要剁了他,他竟敢来告孤!”
“殿下,冷静,求求您冷静,千万莫要怀了娘娘为您做的一切。娘娘还未说话,事情就一定还有转机。”何年从身后抱着他道,哪还有平时的镇定自若。
“转机?”
真的有转机吗?
“孤与其去求转机,不如先杀了他!”
也许会有转机,但至少现在是没有。
事情发生的第二天,朝堂上便因此事议论纷纷,无数官员上书为了确保太子声誉,此案必须彻查。建平帝已经骑虎难下了,私下里怎么压都可以,闹到明面上,就必须给天下人一个解释。
当年尘封在刑部的卷宗再度被开启,那已经过去了数年的案子终于展露在天下人眼底,孰是孰非,自有公道。
与此同时,朝堂上关于谁受命审这个案子,也引起了很大的争议。
按理说得上大三司,也就是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位正堂官,可提到朝堂上,却有很多人对此有异议。整整争论了半个月的时间,最终定下了六名官员,除了大理寺卿吕宝春、刑部尚书俞焕杰、左都御史鲁云傅,另有鸿胪寺卿姜喜明、魏王,及礼部尚书蒋博学,共同审理。
这六人是多方势力互相倾轧的最终结果,而魏王算是唯一的例外,他是建平帝亲自点名放进来的,也就起个代帝监督之作用。
其实事情发展到今时今日,想通过某人的手在案子中动手脚,几乎已经是不可能了,这六人彼此监督彼此制约,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案子大白于天下。
事情按部就班的开始了,而作为苦主的方凤甫,为了确保其安全,其本人已经被关押进大理寺的天牢之中。
期间,魏王作为主审之一,与其他主审官员一同来见过凤笙一面。
她又瘦了一些,不过精神还不错。
临走时,魏王道:“此人不是案犯,被关在此处已属违制,让她与犯人等同吃住,到底显得有些刻薄了。”
吕宝春问:“还不知魏王殿下有何建议?”
“此案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查清楚的,此人又是个文弱书生,他对社稷也算有功,吕大人当特殊待遇。这样吧,将牢房布置得更舒适一些,再寻些书卷与笔墨,让他打发时间。本王曾与他有数面之缘,这些东西本王会命人送来,也算是全了一份香火情,也免得世人议论我皇族处事刻薄。”
其他几人一阵面面相觑,倒也没有提出异议。反正魏王送来的东西,若是出了事,由他自己负责,在方凤甫将所有证据都交出来后,其实这整个案件与她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也不用怕互相套口供改证词什么的。
就这样,凤笙换了间更舒服的牢房。
若不是牢房中无窗,牢房的门常年紧闭,只留了一个送饭的窗口,几乎与在自家没什么区别。里面床榻书案屏风俱全,御寒的衣物也有准备,魏王还给她准备了一样物事,反正凤笙看见后,是窘了很久。
其实她有自备,还随身携带了不少,早就料到有这一天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因为久不见天日,凤笙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了。直到魏王又命人给她送来了过冬衣物,牢房里给她添了炭盆,她才知道原来已经是冬天。
这期间魏王借口让人给她送的东西不少,但一句话都没传过,凤笙猜测他肯定是生气了。
可生气也没办法,自打她从孙家离开后,她的生命乃至她存活的意义,就是给她爹报仇翻案。她战战兢兢,那么艰难地走到这一步,就是为了这一天,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挡她。
包括他。
魏王送来的东西里有很多佛经,这里的日子安静得让人想发疯,书总有看完的时候,所以凤笙最近迷上了抄佛经。
抄一会儿,累了就歇下,反正她无事一身轻,就只能干这个了。换做以前,凤笙是绝对想象不到,这里竟是她平生最悠闲的日子。
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想。
她现在是全然的放松,事情进行到最后一步,结果如何已非她能控制,就算不能一命偿一命,就算她现在立即死了,她也不怕死后没脸见她爹了。
她已经尽力了。
*
时间进入次年春天的时候,结果出来了。
宋阁老被削官抄家,另行审理,其他涉案人员俱都落马,丢官的丢官,有的被抄家,再严重点的就算直接丢脑袋。而太子宗铎被褫夺了太子的封号,暂时被圈禁在皇子府里。
这已经是能得到的最好的结果,所以凤笙知道后并不意外。
大周朝有五刑十恶八议,其中八议为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
也就是说有以上八种身份或者资格的人,触犯律法后,任何司法均无权审判,必须奏请皇帝由其亲自裁决,并可酌情减轻罪行。太子即是亲,又是贵,还沾了故,怎么也不可能赔上性命,他能丢掉太子的身份,已经算是众多势力努力之下的结果。
那她也该死了吧?
可凤笙一等不至,二等还是不至,难道说建平帝不想杀她了?
她并不知道,在这场风波之中,建平帝不止一次想杀了她。之所以忍耐,是为了表现帝王的风度,是不能让天下人非议。
好不容易待事情尘埃落定,一切都平息的时候,他又动了此念,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你说什么?”
如果建平帝现在面前有镜子,他就能欣赏自己吃惊到极致是什么样子了。
“你说那方凤甫是个女人,你跟朕求娶她?”
素来高傲的魏王,此时匍匐在地:“是,父皇。”
第75章
建平帝陷入良久震惊中。
可他不愧是一代帝王,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所以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他回到龙案后坐下, 目光复杂地俯视着跪在下面的魏王。
“她是个妇道人家,怎么来的功名?”
“方凤甫是她英年早逝的兄长, 两人一母同胞。”
“那你和她怎么回事?”
“儿臣曾与她有数面之缘,机缘巧合之下,才知她是女儿身。”
“那当初她当堂状告太子时, 你为何不说?”
“那时戳破其身份,并无任何用处。”
魏王说的并没有错, 事情发展到了后面, 方凤甫如何已经不重要了,疯狂的不过是那些想把太子拉下台的人。到最后, 那些人已经进入癫狂, 为了能拉太子下台,无所不用其极,见谁咬谁。
整个朝堂上一片乌烟瘴气, 最后与其说是建平帝屈服在律法与众朝臣之下, 不如说他屈服在那种氛围之下, 他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 那种氛围再继续下去, 他甚至有种国要灭亡之感。
可这一切的起源却是方凤甫。如果不是她,没人会开这个口子, 即使想开口子, 也得寻找契机。她给了那些人创造出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然后那些人就疯魔了。
现在竟告诉他,方凤甫是个女人!
那么,他这个好儿子在背后充当着什么角色?
魏王并没有发现,此时坐在龙椅上的帝王,看着他的目光充满了审视,帝王的猜忌心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也许他懂,可能早就不在乎了,抑或是他宁愿冒着被帝王猜忌,也必须做成某件事——用自己作为稻草绳,将那个女人捞回来。
他这是一步险棋。
之后魏王用十分平静的口气,将自己和方凤笙的渊源说了出来。
九分真,掺着一分假,可以说的都说了,不能说的一字未提。从他与方凤笙在孙家相识,对方利用他,成功和离,再来扬州相遇,只是当时对方乔装成了男人,他竟没有认出竟是她来。
再到机缘巧合下,他识破对方身份,后来几番接触,对其暗生爱慕,可对方却对他不屑一顾。
魏王说得十分简练,但言语中的情意却做不得伪。
再结合他平时不近女色,一副打算出家去当和尚的做派,倒也能让人理解他今日为何会做出这种荒唐之举。轻易不动情,可一旦动情,便用情至深。
“她打算对付太子,难道你不知?”
重头戏终于来了。
魏王一闭眼睛,俯低身子:“儿臣也知,也不知。”
建平帝没有说话,目光深沉,显然等着他的解释。
魏王道:“儿臣知晓她想替父翻案,在查当年的案子,当初儿臣受命离京曾被母后叫去过坤宁宫,因此获知了一些事情。儿臣本以为凭她的身份,根本查不出什么,便没有放在心上,后来才知晓她查到的东西,比儿臣想象中更多,于是儿臣便做了一些事情。”
“继续说。”
“儿臣误导她,想让她偏离方向,可儿臣没有料到当年方彦会留下一纸书信,她从一开始目标便在宋宪身上。后来为了阻止她查到不该查的东西,宋宪手下的人又做了很多事,漏洞越来越多,儿臣补之不急,只能另做他法。那次范晋川在泰州被人袭击,儿臣冒险潜入盐帮总舵,后带兵剿了盐帮,曾囚了她一段时间,她以死相逼,儿臣心灰意冷,便放了她,再不过问此事。
“后来,父皇另派差事,儿臣一心只为办差,差事办完就回京了,直到事发才知道她闯下如此弥天大祸。其实想来,此事也怪儿臣,如果不是儿臣的行举让她起了疑,她也不会猜到背后之人是太子。”
“你的意思是说一开始她的目标只是宋宪?”
“至少在儿臣不再与她来往之前,所得到的消息是这样的。也许是儿臣的行举让她起了疑,也许是另有他人在中间做了什么,这一切儿臣不得而知。”
“说来说去,朕的儿子,堂堂的皇子,竟被一个女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魏王没有说话,只是低垂的脸上满是苦笑。
“没有出息的东西!”
明黄色的茶盏砸下来,落在魏王身旁碎裂开来,碎渣迸溅四射。
一直低头站在旁边的福禄见此,忙上前一步:“魏王殿下……”
建平帝顺着看过去,才发现魏王脸上多了两道血痕。
“滚出去!”
魏王似乎还想说什么,福禄上前劝道:“魏王殿下,陛下怒中,您就不要惹陛下生气了。”
他将魏王送了出去,谁知刚扭头就听见身边的太监发出惊骇声,才知道魏王竟是在外面跪上了。
只能又是摇头,又是叹息,匆匆进去禀给建平帝。
可建平帝未置一词,脸又阴得吓人,他也不敢再说什么。
*
天本就阴,而春夏交替之际又多雨,也就恍神的功夫,外面又飘起绵绵细雨来。
这种雨淋不死人,可天气本就还冷,看着一层一层的细雨打下来,却能让人冷到骨子里。
魏王一直跪着,这消息转瞬间传遍了六宫,都在想魏王到底怎么就惹怒了陛下。
这魏王打小就是个脾气古怪的性格,在建平帝面前一直算不得得宠,也就近些年不知刮起哪阵风,圣宠见涨。都想着太子这一去,有能力争储君之位的皇子也就那么几个,魏王也在其列,看今日这事,恐怕又玄乎了。
都等着看大戏,唯独一人坐不住,那就是丽妃。
咸福宫的主殿,丽妃已经在此来回踱步了快半个时辰,几个宫女在旁边守着,眼睛都快被她转花了。
突然,丽妃道:“倩如,替我梳妆,本宫去一趟乾清宫。”
“娘娘,要不咱们再等等,说不定陛下马上就消气了?”
“不等了,现在这阖宫上下,都等着看我母子二人的笑话,我还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