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十六去沐浴换了衣裳, 才回来又和皇贵妃说话, 正说到宗珒说谁欺负他揍谁, 建平帝突然来了。
他来得也是凑巧, 小孙子的憨头憨脑正把当祖母的皇贵妃逗得直笑,她日里闲暇之余就爱听宗珒的事,十六也是知道母妃喜欢听,才专门寻了逗乐的给她说,谁知被建平帝听了个正着。
“这是说谁呢,笑成这样?”
皇贵妃笑盈盈地迎上前,服侍他在炕上坐下,十六则恭恭敬敬向建平帝请安。建平帝抬了抬手,一旁的倩如让人搬了个墩子来,十六就坐在下面。
“还不是珒哥儿那孩子,他初去上书房,魏王妃担心他挨了欺负,不免多交代几句,魏王却说孩子挨了欺负不管,让他自己酌量,珒哥儿那孩子是个直肠子,就说谁欺负他揍谁。不过是小儿之言,浑当听个乐呵,当不得真。”
“那小子倒是毛头毛脑,一点都不像魏王小时候。”建平帝啜着茶道。面上带着笑,大抵也想起这个小孙子平时干得那些毛躁事了。
皇贵妃笑吟吟的:“可不是,我也觉得跟魏王小时候一点都不像。”
别看魏王长大后,得了脾气阴沉、喜怒无常的名声,其实小时候最是沉稳不过,还没有桌子高,却沉稳得不像个孩童,做事也一板一眼的。当年在上书房读书,虽是不出挑,但也从不惹是生非,练武就更不用说了,连建平帝当年都夸他天资出众。
不过皇子练武,再是出挑也只能做个将,而做不了君,是以即使建平帝夸他,除了让人非议三皇子没出息,也没人会眼红什么。再对比现在的珒哥儿,差别如此之大,天性是一个,恐怕更多的则是外力的影响。
当年皇贵妃尚未得势,寄居在皇后宫里受人冷眼,连带三皇子跟在太子身边,不像个弟弟,反倒像个奴才。
这些建平帝俱都知晓,只是当年看见了是不满,碍于大局也是不想害了三皇子母子,顶多只会隐晦得敲打一二,并不会主动插手去干什么。
宫里就是这样,人太多奴才也太多,巴结着讨好着皇帝的更是数不胜数,每个人都寄望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于是他就变得吝啬。不是不想给,而是没有本事的人,即使给了非但不是好的,反而会害人。
这是当年建平帝的想法,不可否认他这种想法虽然冷心冷情,却是最恰当的,不去挑起矛盾激发矛盾,这也是这么多年来后宫虽然斗,但一直没失控的原因。
可一去这么多年,大抵是心态变了,人的心也就偏了,此时建平帝听了这话想到的却是当年亏待了皇贵妃母子。
谁不想张扬跋扈,肆意骄纵?关键也得有那个资格才行。
当年魏王母子没有,现在魏王的儿子有了。
再结合近两年那些儿子们的不消停,相反魏王一直坚守诺言,从不搀和朝堂上任何事情,只一味的经营书院,如今那书院倒是名声大作,为朝廷培养了不少栋梁之才。
而上书房这里,珒哥儿莽撞得让人觉得是刻意,可这种莽撞结合魏王的不出头,就变得毫无意义,于是反倒显得‘真’。
于是孰是孰非,建平帝心中自然有一本账。
“这小子根骨好,身子硬朗结实,倒是随了魏王。若是教好了,以后说不定是个不世的将才。”建平帝抚着胡须说。
“瞧你把他夸的,多大点的孩子,还不知以后会如何。”皇贵妃声音还是温软,脸上的笑容却淡了些。
建平帝当然知道她想起什么了,当年若不是太子,也许这不世的将才会落在魏王身上,可惜一棵苍天大树若想成才,期间总会经历很多风风雨雨,过得去自然是好,若是过不去,不过让人徒增惋惜。
“魏王的手,还是由王太医看着?”
“陛下不用挂心,都多少年的旧事了,也都是老病根,除了阴雨天会酸疼难忍,没有什么大碍。”
“总归是看着些好,王太医精通金针之术,总能缓解一二。”
……
与此同时,王太医从宫里下了值,正去魏王府请平安脉。
除了给凤笙请脉外,当然少不了也给魏王诊脉,顺道替他施针一二,也免得变天病痛难忍。
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不光王太医,魏王也都习惯了。所以凤笙刚整理好衣裳,从里间出来,就见次间里,魏王盘踞在大炕上,一手搁在炕桌上,手臂上插着几根金针。
王太医正弓着腰扎最后一针。
事毕,他恭恭敬敬往后退了几步,德旺让人搬来一张墩子,王太医坐在下面静候。
凤笙去了魏王身边坐下,桃枝和桃红拿了软靠垫在她腰后,让她可以坐的舒服些。有人端了碗银耳莲子羹,放在她手边上,凤笙没去喝,目光倒是集中在那几根金针上。
两人成婚多年,她也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场景了,总是疑虑魏王的手疾从何而来,因为她并没有听他说过阴雨天会酸疼难忍什么的,这些话大多都是听王太医以及德旺说来的。
她虽不清楚究竟,只知道是早年的旧伤,但魏王态度暧昧,她自然心领神会,不会多做质疑。
一般施针都是要等一会儿的,眼见差不多到了时候,王太医走上前来取针。
德旺守在门前,知秋几个丫头都下去了,室中十分安静。
见王太医上来取针,凤笙自然不好再研究那针扎在肉里,到底疼不疼这么无聊的事。她往后靠了靠,让自己舒服点,端了那银耳羹来喝。
“老夫前几日为陛下请脉,陛下体内确实有淤积的丹毒,只是服用的时间不久,暂时不显,可若是执意不改,唯恐……”
凤笙眉心一跳,依旧垂首喝银耳羹,似乎并未听见这些话。王太医语毕,将金针一一归纳入羊皮囊袋中,德旺走过来主动帮他整理药箱,并将他送出王府。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魏王皱着眉:“母妃也是近些日子才发现,父皇下肢有小块的红斑,因为面积很小,再加上只有几处,她也不确定是什么。再加上宫里耳目众多,她不太方便查探,我才会寻了机会让王太医帮忙查这件事。”
“母妃怎会知晓一定和丹毒有关?会不会是弄错了,或者其他病症?”
魏王沉吟了一下,道:“你大概不知,先帝便是服用丹药过量暴毙而亡,虽世人不知晓,但宫里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些当时的情况。另外,母妃命人查了内务府的活计档,敬胜斋近两年每月都有大量柴炭运入,却说不清用途,知道的人都忌讳莫深,缄口不提。”
“那你打算怎么办?”
难得魏王被问住了。
他顿了顿,道:“此事还是先知会母妃再说。”
按下不提,因着凤笙如今大着肚子,这事自然没让她管,而是魏王亲自去操办。回来后凤笙问魏王,暂时皇贵妃还没拿出任何章程,而魏王自然什么也没做。
事后,凤笙进宫了一趟,碰巧在咸福宫见到建平帝。
建平帝面色红润,气色看起来十分不错,他已年近六旬,又常年忙于朝政,再是保养不错也已显老态。可这次凤笙瞧过去,也可能是心态的原因,她竟觉得建平帝似乎年轻了不少,虽须发灰白,却隐隐有种鹤发童颜的矍铄之感。
自古以来,帝王沉迷炼丹之术,死于丹毒者不再少数,凤笙没料到建平帝也会沾染此道。但凡有些见识和分辨能力的,便知晓世间无长生,皇帝也不是万岁,可明知却故犯,这叫什么呢?
也许能让人明知却故犯,本身就有一定的诱惑力,才会让人沉迷于此。
第115章
到底帝王之心难测, 建平帝既避着人私下炼丹服用,本身就是不愿意让人知道。
捅不捅破此事,或者借机操作一二, 此事都不是一时半会能有结论的。而因着有之前建平帝的敲打, 上书房里一片和谐, 之后建平帝再见了, 不免夸赞了几句,这让觉得摸准他心思的众人,更是愿意在人前展现兄弟和睦。
七月初九, 惠王府有喜。
孙氏于建平三十年嫁给大皇子,如今已四年有余, 终于诞下嫡子。惠王府值此大喜, 孩子前脚生下,后脚就让人进宫报喜去了, 如此一来, 自然该知晓的都知晓了。
洗三当日, 一众皇子及女眷俱皆到场。
惠王满脸红光, 意气风发。
他儿子确实不少,但嫡子就这么一个,谁不知道建平帝看重嫡长,当初嫡子夭折, 他适逢低谷, 灰心丧气。这个嫡子的出生, 再加上这两年境遇改变, 也告知了他,他母后说的对,只要人还没死,一切就有希望。
如今他和一众兄弟同样都封了王,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朝中对他风评越来越好,再加上有了嫡子,他就不输别人什么,甚至因为有嫡长的身份在,天然就比旁人有优势。
洞悉这一切的惠王,见一众兄弟前来贺喜,更是表现得格外有长兄的风范,哪里还是当年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太子。
而看破这一切的吴王等人,心里暗中咬牙切齿,甚至各有计较,就暂时按下不表了。
而另一头,凤笙与吴王妃等人都聚在正院里。
洗三姥姥按照规矩走完老习俗,轮到添盆的时候,各府女眷出手都挺大方,乐得洗三姥姥笑得是见牙不见眼,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扔。
待这一切都罢了,闲杂人等都被领了下去,还在襁褓中的小公子也被奶娘抱下去喂奶了。孙氏半靠在软枕上,面色有些苍白,但眉间难掩喜色,吴王妃正与她说着话。
穿着蓝色比甲的丫鬟们鱼贯进来奉座奉茶,态度恭恭敬敬,眉眼不抬,轻手轻脚。
凤笙不是第一次来惠王府,但能明显感觉到每次来变化都很大,以前妻不妻妾不妾,上下乱成一团糟,现在却一片井然有序。
说了一会儿话,众人就结伴离开了。
洗三是不摆酒宴的,贺完了喜就要走,一切还等满月再行大礼。
这边凤笙和魏王坐了马车回府,那边惠王送走一众弟弟们,便来找孙氏了。
孙氏长得好,又比惠王小十几岁,虽是刚进门时凶悍了些,但日子久了惠王也知道她是为府里好,两人是夫妻要同心同德,不免更是爱重她,平时有什么话也不瞒她。
而这次孙氏立下大功,惠王心里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她爱重她,才能诠释心中的激动。他母后说的对,孙氏命里带旺,旺他,日后指不定更有大福气。
“然儿,辛苦你了。”
孙氏宠辱不惊道:“不辛苦,为夫君绵延子嗣,乃妾身分内之事。只夫君万万记得母后叮嘱,不要一时得意就忘了形,惹了父皇的恶感。”
惠王有些窘然,但也心知自己的毛病,道:“我自然是不会的。”
夫妻说了几句话,孙氏到底在月子里劳累不得,所以惠王也没有多留。
他往外走去,还没出正院大门,就听见门口有人在吵嚷什么。他走过去一看,来人竟是陶侧妃。
这陶侧妃曾经也颇受当年还是太子的惠王宠爱,不然也坐不上良娣的位置,又是儿女双全,在府里颇有脸面。可自打孙氏进门后,这一切都变了,孙氏明里暗里给他们吃排揎,这事估计也就是惠王不知道,总而言之孙氏和陶侧妃没少斗,都以陶侧妃作为下风告终。
这其中少不了陈皇后替孙氏撑腰,更令陶侧妃气愤的是殿下也不知吃了孙氏什么迷魂药,对她言听计从。陶侧妃数次想在惠王面前揭露孙氏的真面目,俱都不成,又被打压得厉害,连院门都不能出。
这好不容易趁着孙氏生产的空隙,她就跑出来了,打得主意自然是在惠王面前告发孙氏这个表里不一的贱人。
惠王难得满心欢喜,身心舒畅,谁知陶侧妃哭丧个脸上来了。他首先心里就觉得晦气,这是在触谁的眉头,自然忘了当年他可是最喜欢陶侧妃这梨花带雨的模样。
“王妃需静心调养,小世子刚让奶娘哄睡,谁让你们在此喧哗的?!”
拦着陶侧妃的几个丫鬟婆子当场跪下了。
“殿下,实在不是奴婢等不懂事,而是侧妃非要闯进来找殿下。”
惠王皱眉看向陶侧妃:“你找本王做什么?”
陶侧妃没料到惠王是这个态度,有点发愣,“殿下。”
“行了,回你的院子去,没事不要乱走。”
扔下这话,惠王就走了,留下陶侧妃独自在风中颤抖。
*
惠王说是不会得意忘形,可隐忍多年低调行事,如今连最后欠缺的一项也补齐了,他心中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激荡难忍。
尤其前日惠王府刚给小公子办了满月宴,京中各家各府都上门道喜了,少不了有人或是推崇或是暗示。
这不,惠王实在耐不住,就进宫找陈皇后了。
如今陈皇后十分低调,借着身子不济常年在坤宁宫养病,风头都被皇贵妃抢了,她也径自不语。可在惠王心里,天下再没有比他母后更为睿智的人。他们中宫一系几番险象环生,多亏他母后运筹帷幄,才能跌入谷底依旧能绝处逢生。
如今陈皇后一改早年做派,十分俭朴低调。
她穿一身家常的靛蓝色常服,一头灰白相间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纂,也没戴什么首饰,只以一枚玉簪固定住发髻。
宫里的女人都喜修佛,越是年纪大越要修佛表示自己平心静气。以前陈皇后从来不喜这个,这几年不知为何也沾染了此道,大抵是心中无依,只能寄予佛法寻求心中安宁。
倒也不是没成果的,至少陈皇后的气质与以前截然不同,以前雍容大度又居高临下,如今多了一份平和的悲天怜悯。
听完惠王的叙述,哪怕她的功夫也算修炼到家了,眼中还是闪过一波涟漪。
“那些人不过是些墙头草之辈,你不要与他们相交,免得惹来你父皇猜忌。你忘了我当初怎么跟你说,你父皇专权擅政,立谁为储,从来不是那些大臣们说了算,而是他自己说了算。”
“可……”
“可什么?”陈皇后脸色冷了下来,道:“你吃了这么多亏,还是没长教训?你忘了这些年发生的事,忘了我当初与你怎么说?你本是你父皇最喜欢的儿子,却接连惹他厌恶,最终连太子之位都保不住。你是本宫唯一的儿子,本宫心疼你纵容你,以至于惹得你父皇不满,让那贱人钻了空隙。你太子之位被废,嫡子夭折,宋氏殁了,本宫因为陈家的见风使舵惨遭牵连,差点后位都保不住,不得不弃车保帅,退居这坤宁宫修佛茹素示敌以弱。
“你觉得你现在封了王,又有了嫡子,就算行了?你别忘了那个贱人现在是你父皇最宠爱的女人,只要她还在一日,你父皇就不会轻易下决定立储。你别低估了一个女人对男人的影响,你父皇明知我们与皇贵妃一系有嫌隙,他如果立你,日后他龙驭宾天,你登基为帝,我必然是皇太后,我们能饶了他最心爱的女人和他心爱女人生下的孩子?你连形势都看不清明,只凭了几个墙头草之辈怂恿,就觉得自己能复辟?如果真是联合朝臣逼你父皇就行,恐怕吴王赵王早就是太子了,还轮得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