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燕钗——姑苏山人
时间:2019-05-20 08:34:25

  她此刻哪里听得见她半句话,鼻翼里闻得是他身上那股子雪松香,道不尽的凛冽中攒杂着一两温柔,一如往年充斥着她,似乎下一秒她便能顺势攀上他,而他也会伸手稳稳当当将她抱个满怀,那时候,她会心存坏心,磕上他的衣襟有意戏弄他,拖着声音宛转喊他一声“燕怀瑾”。
  不像现在,她眼里酸胀胀,十分不好受。
  她那时候,眼里只有他,旁人对于她来说都是多余,当她屡次深陷后宫囫囵的时候,她就会想到他,想到他的存在,她就愿意忍受一切,他的存在对于常玉很重要,却不是对于徐杳。
  他相中她一副好皮囊,又岂知她心底的微光。
  她原以为,他同世间凡夫俗子有所不同,其实消愁排遣的时候,所有人都一样。
  留她一个在陈词滥调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万丈红尘,十字街头,他眼里留不住她蹉跎容颜,而此时映在他那对浮生寂寥眼里的,唯有徐杳的一副好皮囊。
  乍见之欢不如久处不厌,久处之厌莫若只如初见。
  可见这话是不假的。
  燕怀瑾手里摩挲着她的颈脖,凉薄的唇继而覆上她的脸颊,感受到她微微颤栗:“朕不如遂了徐左相的愿?”
  “您的情太重了,寻常人哪里受得起。”她隔着锦帕忍不住揪住他的衣袖,只是力道于他而言微不足道。
  待他将轻轻对上她那两瓣泱泱胭红时,倏尔却尝到了一滴滚热,他看到她敛眸,眼睫湿濡。
  他到底还是放开她,嗤笑一声:“你这是拿的什么乔?”
  他这话方说毕,见她半阖着眼,眼尾轻轻上挑,几乎是扯着他的袖口,却还是隔着锦帕,一片温温软软覆上他。
  她衣袂翩跹,融进他玄色的衣袂里,连脚尖也踮起来,如漂浮的薄雾捱着耸立的高山,小心拢在眼下的紫藤花架里,得不到日月垂照,撩拨散尽,是要每时每刻捱在一处的。
  她另一只手上牢牢握着的灯柄与他手上那柄缠在一处。
  一个是扶风墨纱灯,一个是走马观花灯。
 
  第10章 拾
 
  “徐美人,咱们快回落应榭罢。”鸢尾立在一旁,看着神情恍惚,颇有几分遐思的徐杳,忍不住出声道。
  “是了。”徐杳经她出声提醒应道,适才反应过来已至戌时,众人皆已散宴,崇熙太后回了寝宫,继而建安帝离宴,其余人等作鸟兽散,三三两两各自回宫去了。
  唯她不疾不徐,只因适才紫藤花架下的那幕一时浮上心底,历历在目。二人那遭亲密后,却仿佛未曾发生过一样,规规矩矩十分有默契地一前一后回了宴。他将她看待成徐文山之女,毫不忌讳地专拿些淫词艳曲说给她听,到头来倒怪她拿乔。
  按照宫里规矩,正三品婕妤以上尚可有步撵舆轿之乘,这样算起来,除却皇后、娴昭仪、赵婕妤三人,其他人皆是步行,这其中又只有徐杳和桢良媛二人因是新晋的缘故,住所偏了些。
  想到这里,她想起今夜桢良媛这桩事,朝走在她身后的鸢尾问道:“桢良媛如何了?”
  鸢尾上前一步,恭恭敬敬道:“桢良媛虽在寿合宫外跪了两个时辰,再没有消息传进来,想来应是无甚大碍。她宴散应已回了流韵轩,既被太后娘娘下了禁足令,奴婢也不知里头情形。”
  徐杳暗自思忖,崇熙太后这道禁足令下的言辞模糊,未提及多少时日,她能不能再见着桢良媛还是个未知数。
  那桢良媛若是个成大器的,这回便算她渡劫之难,若是个不成大器的,只为着一桩禁足之事就此消殆,那便是她自甘下流,往好里头说也算得上淡泊名利,与世无争。
  只是这宫里有几个正正经经的淡泊名利、与世无争之人,不过是为求自保冠上的虚名罢了。
  要知道,若当真起了淡泊名利、与世无争这样的厌世念头,岂不是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
  “徐美人,”豆蔻见徐杳愁眉锁眼,上前虚扶着她边走边说,声音俏皮,“宫里头的粽子果真比襄州的精巧些,花样也繁缛些,可教奴婢开了眼界呢。”
  徐杳对宫里奇珍一向司空见惯,难得见人这般稀奇,也学着豆蔻郑重其事道:“明儿御膳房再送过来,我赏你两个可好?”
  “谢徐美人赏。”豆蔻打了个福礼,眉开眼笑,末了还不忘加一句,“奴婢爱吃八宝馅的。”
  徐杳回到落英榭,只觉腹中空饥,就着茶吃了碟里最后两块玫瑰酥,不好意思差人再去御膳房要餐宵夜,阖宫上下都知道今夜寿合宫摆端午宴,偏她要吃宵夜难免落人口舌,徐杳第一次想起前世自己关雎宫的小厨房来。
  她那时得了一个疱人名唤钟瑞,南方人氏,做出来的东西虽不是山珍海味,却也是珍馐美馔,别具匠心,颇合她意。
  她前世虽自幼出生京都,只是膳食口味与别人不同,偏爱酸甜一类,后来嫁进豫王府,彼时还是豫王的燕怀瑾遂为她寻来钟瑞此人,后来更是允了她将钟瑞及底下一干人带入宫。
  这时鸢尾从屏风后头出来,朝徐杳福身:“徐美人,水已备好,奴婢们伺候您沐浴。”
  “鸢尾,你过来。”徐杳待她近身,言简意赅道:“我要你为我办一件事。”
  “但凭您吩咐。”鸢尾垂首。
  “我知你是个妥帖心细的,”见鸢尾屏声息气,她继而道:“我要你为我寻一个名唤钟瑞的疱人。”
  鸢尾心底虽有几分战战兢兢,面色却依旧温婉,深谙凡事不该深究,平白无故探知隐蔽密事是要付出枷锁代价的道理,故而她淡淡应声道:“奴婢自当尽力而为。”
  “还有……”徐杳紧了紧手上环抱着茶盏,踌躇未决,她前世被晋封从一品夫人,赐号珞。而颜舜华不过是正二品的娴昭仪,她二人在王府时虽称不上和睦,却也敬重自己这个王妃,说处处礼让也不为过。
  何故会残害她至那般境地,她又是如何将彼时显赫的关雎宫一夜间倾覆。帝后自龙山寺祭祀启程回宫后,又不约而同地漠视此事,一个是她结发夫,另一个更是她同胞骨肉的亲姊妹。
  大燕如今有三位子嗣,中宫所出的长子时值九岁,赵婕妤所出的二皇子未及周岁,娴昭仪所出的瑶光公主时值九岁。
  大皇子与瑶光公主她是见过的,那年燕怀瑾初登基,常婉入宫第一年便怀上子嗣,几乎与娴昭仪同时怀胎,那段时日燕怀瑾下朝不是去永和宫就是长信宫,再不然便是去永和宫与长信宫的路上。
  二人皆在那年的腊月里一前一后诞子,娴昭仪诞下一位粉雕玉琢的公主,常婉折腾了一夜,也算有惊无险,诞下了大燕的嫡出长皇子,这位长皇子也不见啼哭,令人稀奇。太医院会诊时被一名吴太医诊断先天不足,是个愚儿。
  建安帝彼时大怒,发落了太医吴氏,更是下旨吴家后人再也不得入宫为仕。
  没想到吴太医一语成谶,常婉自珞夫人殁后更是一蹶不振,称病不出,不问后宫事物。
  “还有,”徐杳眸光微动,若有所思道,“查一查宫女里头,一个叫灵檀的。”
  灵檀此人,自她嫁入王府便是被她亲自提拔的掌事婢女,灵檀二字是她随手拈了一句佛偈给她取的名,她依稀记得,原先灵檀不叫灵檀,叫什么春香,不过是一个外间掌灯婢女罢了。
  她刚入王府的时候那些婆子们常常倚老卖老,私底下还吃起酒来,嘴里胡骂乱怨,见春香模样水灵,又取笑说是什么外头窑子里的倌姐儿名。
  那时春香也有几分风骨,因她十二岁家贫被一纸卖身契卖给了王府,自幼受市井人家耳濡目染,嘴上自然也刁钻毒辣些,把不住边,啐骂道老畜生烂了舌头。
  婆子们哪里受过一个小丫鬟的气,一个个得伸手使劲捏攒起春香来,春香一时竟冲上去跟她们厮打起来,手上够着酒碗往那些婆子脸上砸,她一向爱续长指甲,把那些婆子们脸上划得一道道的红血丝,徐杳便有意借此事抬举了她。
  她与灵檀也算得上半个知心人,后来又随自己入宫。外人再说起来灵檀此人,吃穿用度无不精细,竟与外头好人家的小姐也无二了,灵檀也不知从何处听到了这席话,一改往日在王府的尖酸刻薄,愈发自重起来,只是骨子里终究留有一番风致。
  徐杳这厢沐浴后,着一身中衣,披一件苍青色褂子,伏在床头捧一本闲书看起来,是一本不知作者生年卒日等,佚名所著的游记,载述了各地风土花草,中间掺杂着几件趣事,引人入胜。
  鸢尾见她看得津津有味,怕她伤了眼睛,有意将寝殿的灯掌得亮了几分。
  “陛下驾到。”珞英榭外头传来宦官的通报,声音浑厚。
  豆蔻一时脚步纷乱进了内殿,面上止不住的喜上眉梢,心下揣摩,陛下竟挑端午这样的节日来落英榭,嘴里暗暗絮叨了两句菩萨保佑,只盼着莫要再生变故得好。
  她本打算服侍徐杳起身,但见徐杳摇摇头,她这副模样,着实来不及到外头接驾,只在内殿接驾就是了。她这才起身,携着婢子一齐行着跪礼。
  燕怀瑾驱了蔡莲寅一干人在殿外,自顾自掀了珠帘步入内殿来,他换了一身玄色常服,头上卸了九旒冕,俯瞰道:“都起来罢。”
  见建安帝驱了身边宫人,鸢尾添好茶,朝豆蔻使了眼色,二人亦退到殿外去了。
  “服侍朕就寝罢。”燕怀瑾狭长一对眼里有着藏不住的倦意,两袖微微平举,对着徐杳沉吟道,声音温润低缓。
  徐杳眉眼一跳,心下暗道鸢尾豆蔻那两人没有眼力见,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循着记忆为他宽衣解带,原以为自己会手忙脚乱地出错,出乎意料地竟行云流水间解了他的腰佩,动作十分轻门熟路。
  “看来徐文山也算得上教女有方。”燕怀瑾只剩一身中衣,抚上她榻上被褥里还有几分余温,好整以暇地看着徐杳脚上趿着一双杏底绣兰鞋,熄了四盏宫灯,余着两盏还幽幽亮着,又恣意出声道,“都熄了好。”
  徐杳听罢身子一怔,她自前世那遭变故之后,偏偏落下了夜里就寝再也离不得一丝灯光的癖好。
  燕怀瑾见她回首,杏底绣兰鞋上若隐若现露出一段莹白玉嫩的脚脖,褂子半搭在肩上,里头中衣的扣子倒是捂得严严实实,唇不点而红,方听她开口说道:“妾想多看您几眼。”
  “你当真不知道害臊?”他听她这话说得欲盖弥彰,慢条斯礼地倚在她榻上,有意也同她语气戏谑道。
  “您依不依?”她愈发狎昵起来。
 
  第11章 壹壹
 
  燕怀瑾“嗤”一声:“倘朕依你这件事,下一件你又要朕依什么。”
  徐杳听罢他这番话,垂首敛眸再不看他一眼,安安逸逸地留了最后两盏幽幽亮着的宫灯,蹑着步子往床榻走,一对杏底绣兰鞋恰到好处地停在一对玄色攀龙履旁,据大燕历朝宫规上所制定,嫔妃侍寝应由帝王卧于里侧,便于夜里卧于外侧的嫔妃起身侍奉。
  她上一世既是被他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娶进门的正妻,万万没有遵过这条规矩,遑论随他登基入宫后虽只是个从一品的夫人,但也未曾伏低做小,有过妾室的半分姿态。
  见她身子微怔,缄言不语,垂首立在榻前,若隐若现一张脸,却不知她想起什么,映入眼底得唯有她凄清一段眼角眉梢。
  他鬼使神差般够出手,锢上她身侧一只白净纤细的柔腕,拂过她的衣袂。
  徐杳惊心目眩里枕到自己素日里所枕的一方苏绣玲珑枕上时,腕间依旧被他锢着,身上的褂子早已被他顺势褪去,无隐无踪,约莫是被他扬手挥到塌下去了。而他另一只手则稳稳当当地撑在她肩膀边上,隔着中衣也感到凉意一片。
  “徐文山打得一手如意算盘,对府上门客出言不逊,戳朕的脊梁骨,还从《鬼谷子》里引据论典,说什么打蛇者专打七寸,攻人者攻心为上,全当把朕蒙在鼓里。今儿朕依你不熄两盏宫灯,明儿你又要朕依你什么?”
  他黑沉沉的一对眸子里流露着讥讽,她几乎微仰身子便能触到他的鼻翼,只好迫束自己陷在颈后的绵软罗帛里。
  “要朕晋你为良媛?”
  他中衣上还残余着平日里熏衣的两缕雪松香,她一只手上挣脱不开,另一只手颤巍巍地抵在他胸膛上。
  “越级封你为小仪,或是直接封你为姬?”
  “你想和哪个姊妹平起平坐?”眼睁睁看她蹙眉,在她的眉羽里流连忘返。燕怀瑾疑惑不解道,“这些你当真都不要?”
  他有意着重“哪个姊妹”四字是他的无心之言,说得是徐姬和徐小仪,她心里悸动的却是同常玉一胞所出的常婉。但听他愈发肆无忌惮起来,旁敲侧击道:“还要朕为你废后不成。”
  她朱唇莞尔,微微露出皓齿,潋滟一对柳叶眼里不见半分笑意,她温热的吐息浸在他脸颊上,痒酥酥的。
  他听见她声音温顺,说的却是一声——
  “成。”
  “朝堂之上,朕已是处处让徐左相三分,”她腕间被他霎时锢得生疼,“莫非你要朕也处处让你三分?”
  她禁不住“嘤咛”一声,道:“陛下自个好端端地说这些天花乱坠的浑话,也不许妾应一声,好没有道理。”
  他倏尔松开她,她方才释了口气,余光瞥见他辗转身子在里侧的枕巾上躺下,离自己遥不可及。徐杳整了整被褥,放下卷着的扑簌纱帐,当她即里渐里阖上眼的那刻,听见他暗哑低离的声音:“徐杳,你莫要痴心妄想。”
  她心里哂笑: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件皆是闲事。
  这夜唯一令徐杳不期而然的是,燕怀瑾竟未曾与自己有雨洽云行之意。她那时嫁给他时,还只当他是个钟情不渝的好郎君。如今世人皆说他与大燕的历代皇帝秉性一般无二,更有甚者评说他谓“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
  他眼下倒又摆起矜贵雍肃的谱来。
  翌日
  天色蒙蒙亮,微微拂晓,正是一片刻雾裁风,蔡莲寅早已候在落英榭外,掐着寅时的时刻才进去叫门。他步履如飞,掀了珠帘蹑着声儿打量着眼前的紫檀木雕花榻,笼一袭黛色纱帐,望过去尽是朦胧,竟瞧不见半分春.色。
  “陛下,”他规规矩矩行了跪礼,滴水不露,“该上早朝了。”
  “嗯。”里头的燕怀瑾阖着眼下意识应声道,听不出半分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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