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燕钗——姑苏山人
时间:2019-05-20 08:34:25

  “你怎生这般失张冒势起来?”徐杳起身,上前扶她,疾首蹙额道,“是我一时措手了,害你糊涂,还不快撒手了去。”
  鸢尾抬眼,见她眸光扑簌,未做多想,手上才应过来钝疼,嘴上“唉。”一声应了她,转首要往殿外去。
  徐杳拦她一步,展开怀揣的锦帕,正是她平日里常用的一角绣着章台柳的帕子,堪堪低了鸢尾手心一寸,示意鸢尾先撒手此处便好了,鸢尾施施然看了她一眼,难得心有灵犀,半推半就依她所言。
  鸢尾接过她手上裹着碎片的帕子,百感交集道:“明儿奴婢洗干净了再给您。”
  虽历过钟瑞灵檀之事,她却也不是那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之人。
  “一块帕子而已,也不是再没有的稀罕物,何须这么宝贝。”徐杳不允,垂眸见她鞋袜裙袂沾漉浸湿,可见外头倒不似里头听起来的和风细雨,她此番披风戴雨不过是为自个办一趟差事罢了。
  “你且回去自行更衣,免得再受了凉。我这里用不着你伺候了。”
  人情似纸张张薄,那个常玉终究是杳渺无期,再也回不去了。
  
 
  第13章 壹叄
 
  这夜巳时一过,徐杳已经舒倚在榻上,内殿华烛通明,斑驳陆离。几近疲缓的将阖上眼入梦时,蓦然间听见外殿的门阑上传来“笃笃笃”的敲喊声,一连断断续续敲了共三下,不轻不重,堪堪敲醒了她。
  徐杳迫不得已起身披了件石青色攀蔓对襟褂子,半趿拉着绣鞋,取了一柄玲珑小巧的青铜灯盏,上束着蜡烛,斜引着一座壁边熠熠生辉的宫灯上的膏脂,霎那间“腾”一声起了苗头。
  她一手小心翼翼持着烛台,另一只手掀了珠帘,才行至漆黑昏暗的外殿。半举着烛台映在茜纱的窗纸上,只见外头挂着潺潺雨帘的阆檐下,若隐若现立着人影,恍恍惚惚间自是瞧不清楚,她一时竟也拿不定主意。
  先时她虽摒退了鸢尾等人,掐算眼下此番时辰光景,落英榭外头应还杵着两位值夜的宦人,何故有人进来内苑却不通传一声?
  又见这人影身形轮廓峻挺,细瞧之下她终是瞧出了端倪,这人倒与燕怀瑾肖像几分。思及此,她另一只手解开门拴,一阵风岚随之涌进来拂起她的衣袂,絮杂着几缕雨丝刮进来,她轻眯眼。
  入目是清逸消瘦的下颔,她视线触及正好捱到他微动的喉结,竟果真是他。心底回溯起鸢尾上禀的话语,一字一句据实简述了他抬了灵檀做婕妤的来龙去脉。
  他方才抬脚欲迈步,须臾间她不假思索“砰——”一声阖上了门扇。
  她心头浮起前一瞬映入眼底的一幕,他肩坎上披着蓑衣,耳廓妥帖系着竹篾斗笠,微垂着头,只看得他鼻翼下薄唇轻抿,身后也不跟着侍奉的人。
  燕怀瑾一时亦顿住了身形,幸而只是竹篾斗笠的沿边轻扣了一声磕在旋即阖上的门扇上,想起她前一瞬虽模样止不住的睡眼惺忪,看自己的眼神竟是前所未有的疏离淡漠,眼底掺着一丝轻蔑不屑,拒人于千里之外。
  “陛下去别处罢。”她知他瞧不见自己的模样,浑不在意自嘲哑笑道,“妾身子不适,不好留着您了。”语毕,她讪讪微低着身子行了个礼,只当做个自己看。
  他半晌未语,她还当他走了,又举起烛台映在茜纱的窗纸上,见他岿然不动,骇人得紧,方听他慢条斯礼道:“你这又是戏的哪一出。”隔着门扇,却仿佛贴在她耳畔,说不尽的低抑沉重,“欲擒故纵?”
  她心下愈发忿忿不平念道:“横竖也不是没了妾,大燕的后宫便空了。”信手拈了一句戏折子里的唱词平声仄气地啐道,“只见得,金屋藏娇新人笑,浑忘了,贫贱夫妻百事哀。到最后,糟糠之妻下堂来。”
  “阖宫上下论景致当属长信宫最侈奢,若论雅致也当属惊鸿殿排头一位,干落英榭什么事?”继而她半推开两寸门缝,一对柳叶眼瞭着他:“妾哪里攀得上您这样的人,乘风驾雨来一回,是要折妾的寿来了。”
  “头回见你较真倒新鲜,还经不起说一句了。”燕怀瑾一手扶上门缘,措过她的手背,见她即时缩了手忍不住揶揄她,“谁招你惹你了,平白无故发作到朕身上,越发没谱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气定神闲朝里头迈一步顺势进来,她束手无策自是退却一步,只将她遮的严严实实,背着手将风雨飘摇一把阖在门外。
  但见他让开一步,径自褪了肩上的蓑衣与竹篾斗笠,期间不经意扯住发髻,他却顾不上迂回竟使劲硬生生给挣下来,徐杳只上前闩上门栓,立在一旁冷眼相待,有意懒怠他,只盼他那几绺发一齐挣个干净做和尚去才好,末了也不过挣下了三四根罢了,抬眼似笑非笑问她:“可是朕叨扰你了?”
  他一身行头齐全,足上还多套了一双黄杨木雨屐,她到底没忍住“哧”一声笑出来,又拿他打趣道:“不知道的,还当是披头散发归隐山林的哪位居士来了,所以说您这髻梳得不好,好容易披斗笠,又配不上自个的髻。再说天晓得是谁招惹妾了,眼下只您在招惹妾。”
  且说他自登基以后,初入宫的佳丽里头,莫一人不是如桢良媛那般对自己畏首畏尾,虽行事落落大方,只对上他时依旧掩不住的噤若寒蝉,除却有一位右相之女婕妤赵氏性情倨傲些,再无旁人了。
  偏偏眼前徐氏的性情皆不是两者其一。
  燕怀瑾听罢她这席话,连她先时有意避他在门外啐的那句唱词斟酌起来,顿时一头雾水心下满腹狐疑,“贫贱夫妻百事哀”那几句他这些年耳闻能诵,只因这话不止徐氏一人对他说过,上一位,亦是第一位拿这话来堵噎他的不是旁人,却是他昔年的结发妻。
  他着一身墨色常服,径直挑帘往内殿去了,徐杳手持烛台,后他一步进去,待熄了烛台收起来,为自己斟了一盏茶,瞥一眼那人又施施然多斟了一盏。
  “你这副专会恼人的心肠,像极了朕从前一位表字辈的姊妹。”他从容自若挑了头一回斟的那杯,抵掌而谈。他提及姊妹一词时口齿间道不尽的缱绻悱恻。
  “您生来是个不缺姊妹的,可惜了如今妾却是个再没了哥哥的人。”她风轻云淡道。
  他知徐文山膝下无子,若算上她一共只得了三个女儿,听她这样说,也未作深想,只当全是她的牢骚话。
  他眉眼间渐渐浮上藏不住的颓唐之色,在彷徨里害上凄恻萧条的病症。
  徐杳昨儿没会出他的意,今儿倒会出几分。他每回来原不过是虚打着宠眷的名头,无非与自个话两句家常罢了,他昨夜那番兴师动众倒教她夜不能寐,连累得她白日里也打不起精神头。
  他幼时念书时便在众皇子中博得头筹,素爱“以史为鉴”,往日在王府时更是有一回同自己王婆卖瓜自吹自擂,说自己这叫“可以正衣冠”。想来正要得以印证,他这是要学做柳下惠第二了。
  燕怀瑾头一回仔细打量起落英榭的内殿,唯独她那方案台入了他的眼,颇有几分兴致浓集,置下手中的茶盏,踱步至前。
  入眼一架小叶红檀笔架,秩序井然垂挂着京提狼毫等,然后是青花瓷山峦笔枕,最引人瞩目的便是一沓宣纸上压着的一对金丝楠乌木镇尺,金丝层层叠峦如玉化一般,旁边搁着一本佚名游记格格不入。
  “早闻襄良媛是个会读书的,”他手上挑捻出一支小楷狼毫,“襄州狼毫逢年贡才呈上来,到你这儿竟成了平常物。”言辞嗟惜道,“为朕研磨罢。”
  徐杳应声,不疾不徐地将灯掌亮几分,才上前一手执着松烟墨块,另一手托着袖口,腕上使力碾磨起来。他笔尖三分处蘸墨汁,只得须臾片刻又蘸了两次,终于搁下笔。
  她一眼睬过去,他的字迹一如既往苍劲隽秀,那字迹她往日里是了如指掌的,只因她上一世自幼同他一处习字,久而久之,许多字的字锋韵脚也如出一辙,一度神似难辨。
  他写的是柳永之词《雨霖铃》的下阙的开头: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柳永,风流名士也,然无人为其收葬,唯有江淮名妓为其埋一座坟冢矣,后世有人评谈:才不是他自绝与上,甘于“下流”。
  她犹记得自己与燕怀瑾举案齐眉,鹣鲽情深之际,二人无一事不投缘,有一日恰逢悱恻缠绵时,她难得心生如胶似漆之意,愈发缠人起来,不过是依在他鬓间念了一句柳永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虽有气无力,字不成句了些,到头来终归是巫山一段云,一发不可收拾。
  “朕考你一考。”他有意敲打她。
  只见她一对柳叶眼里流光微逝,期期艾艾应他一句“这有何难。”便移步过来,他尚未反应过来稍稍往后踉跄了一步,他一只手还附在案台上,她仿佛被他半圈在怀内。
  她垂首执笔,紫檀木笔杆上仍有他的余温,一时三千青丝顺着一侧倾泄下来,掠过他的手背,惹他蜷了一下手心,不疾不徐反手悉数拢住,触及绵软,他甚至清晰能够触到她有一刹那的颤栗。
  徐杳也算活了两世之人,却平生头一回舍身体会到“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滋味,心底暗道了一声“混账”。
  她一面将狼毫轻搁在笔枕之上,他一面怅然若失俯瞰她霁媚的簪花小楷,果真同自己的字迹迥然不同,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南辕北辙了。
  正是: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他恻恻痴嗔地喃喃道:“兴许她是不会死的……”
 
  第14章 壹肆
 
  彼时长信宫大雨滂沱里人头攒动,宫人四蹿,西殿里更是亮如白昼,众人皆知西殿乃娴昭仪独女瑶光公主的寝殿,殿里有两名宦人一齐驾着一位风前残烛已至垂暮之年的嬷嬷往外头推搡,宫人们见这嬷嬷被叉出来皆拥簇在廊下暗自噤声,摒退一条路让出来以行方便。
  旁的人不出声,详看之下辨出竟是邢嬷嬷,着一身靛蓝色宫装,两鬓泛白间一支素色银钗,此人乃是瑶光公主出生时的奶娘,平日里当属最德高望重,颇得娴昭仪敬重。
  风雨如磐里唯有邢嬷嬷尖锐嘶吼的声音格外刺耳些,但闻得她嘴里吐出些谗言佞语:
  “黄梅不落青梅落,瑶光公主已是不中用了。”
  “嘴里吣了痰,越发没个章法了!”内殿里头咣当作响中传出抱琴的苛责,她半挑起帘栊探出一张脸,睚眦忿声道,“瑶光公主突发急症,你第一个脱不了干系,上上下下无不心急火燎,由得你这个老东西再滋事?”
  “老奴进豫王府的时候,你抱琴也要跪下来叫我一声奶奶哩。横竖老奴已经是个棺材瓢子了,做主子的便当老态龙钟使不得。她如今要撒手打发老奴,光凭她作威作福目无法纪不成。长信宫里原只有西殿干净几分,如今西殿也被搅得乌烟瘴气……”声音由近及远,末了随风去了。
  邢嬷嬷这一番话怨天尤人,也全非白用功。不仅惹得廊外一阵阵的凄雨摧花,引得廊下年纪轻的一些宫女们也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只见内殿一方绾色銮帐里置着楠木榻,榻上枕着年纪尚且未及十周岁的瑶光公主,脸色黯红,鼻翼上冷汗涔涔,细碎绒发濡贴在颈间。
  一旁圆桌边围立着两位太医会诊,先时只来了一位值夜的蒋太医,眼巴巴的又差人去宫外接院正方老太医前来,眼下二人虽已一齐开出药方煎药服下,却不见好转,只好并驱争先,再商议对策。
  颜舜华亲自浸热了手巾,一丝不苟为榻上的瑶光公主擦拭脸颊,有意压低嗓子问道:“可差人去华清宫捎信了没有?”
  抱琴闻讯福了身子,堪以告慰她:“已去了约莫一刻钟了,想来陛下应在来的路上。”
  “嗯。至于邢嬷嬷——”颜舜华擦拭完毕后,递了手巾给底下人,抚胸长抒一口气,“明儿天一亮,长信宫再没有姓邢的嬷嬷。本宫也不是不懂矜贫恤独的人,你去永巷为她寻一份差事就是了。阖宫名册上多一人少一人也是不作数的,说得好听叫永巷,往难听了说,那便是乱葬岗。”
  “奴婢遵命。”抱琴吟声允道,见状上前两步亦为她轻捋了两下背,“娘娘仔细身子。”
  须臾,捎信之人却形影单只回了长信宫,因生怕误了金枝玉叶痊愈症候,故不相干人等只能止步殿外,那捎信之人隔着帘栊唤了两声“抱琴”,待她出来,便附在她耳边一一禀述。
  抱琴听罢眉头一蹙,只好面不改色,不慌不张杵在颜舜华跟前,见她垂首,欲言又止的模样,颜舜华惑道:“可是生了什么变故?”
  “蔡大人说……”抱琴也是经过大风大浪之人,眼下却也沉不住气,指尖微颤,愈发镇定不下来。
  “蔡大人说什么?”
  “陛下特地遣了身边伺候的人,悄然兴起独自往落英榭去了。”抱琴嗒焉自丧,耳边风潇雨晦,止不住的心惊胆寒。
  颜舜华半晌未语,直到抱琴听见她悚然咯咯笑了两声,渗人得厉害,也不看自己一眼。又忽而将瑶光公主半个身子捧在怀里,下颔磕在瑶光的发漩上,她似见到有涟涟泪光滚到瑶光发间,又似未曾有过半分,唯有瑶光公主的鬈发却愈发湿濡了。
  翌日
  晨光熹微,一夜的雨消云散过去,徐杳携鸢尾豆蔻二人在往长信宫去的路上,宫道上尚且溺着水还未曾湮灭,今儿徐杳难得依鸢尾的话挑了一件桃红撒花披风,粉光脂艳,几丝细雨皆打在她的兜帽上,颈上端端正正系着如意结,衬她螓首蛾眉一张脸正合适。
  “昨儿好一场淋漓尽致的雨,只说外头新气象,岂不是也昭显咱们的落英榭欣欣向荣。”豆蔻跟在她后头喋喋道,嗅了两口湿漉漉的空气,鼻尖微微泛红,“误得人整夜睡不好,到头来却还是没误了那有心人千里姻缘来相会。”
  这厢语毕,与鸢尾相觑一笑。
  徐杳听罢她那句有心人之词无动于衷,一边端步一边风轻云淡道:“昨儿当着我的面,一个固执己见,另一个刚愎自用,彼此皆听不得对方多说一句话,我瞧着誓要闹同归于尽,也只差兵戎相见罢了。今儿倒好了,竟齐攒起来拿我打牙犯嘴。”
  “谁知您说得是平空哪里生出来的胡搅蛮缠两个,奴婢与鸢尾是自不会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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