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到车上坐了一会儿， 父亲也很快就跟了过来。
“司机呢？”父亲上车就问。
母亲还拉着林小清没放，闻言有些疲倦地捏了捏鼻梁，“我已经给他放假了，大年三十的， 人家也得回去过年。”
“那我开车。”父亲去到驾驶座，回头问，“咱们直接回家吗？”
母亲没吭声，侧过身， 将林小清揽进怀里。
父亲犹豫了一会儿， 回头发动车子。
*
很难得能闻到母亲身上的气味。
林小清有些迷恋地往她怀里钻了钻。
以前的那件事，母亲一直很自责。
那事是她的死穴， 谁都不能提，包括林小清自己。
一提， 母亲就会哭。
这么多年以来，林小清只在这一件事上见过母亲哭。
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感觉。
其实母亲并不能给林小清太大的安慰。
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那事儿之所以会发生，母亲和父亲也有一部分原因。
如果不是因为母亲太注重工作，父亲太贪玩，他们就不会将林小清交给爷爷奶奶带。
当时答应要帮忙带林小清的时候，奶奶还不是这种态度。
那时姑姑已经和家里断绝关系，虽然生了个儿子，但并没有让爷爷奶奶享受到拥有一个孙子的乐趣。
林小清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孙辈孩子，而且父亲以前在家里也很受宠，所以一开始，奶奶对她还是不错的，至少没明面上嫌弃。
直到两年后，二伯家的小孩儿出生了。
是个儿子。
二伯家也把小孩儿交给爷爷奶奶带着。
林小清的地位瞬间一落千丈。
母亲每个月都会给爷爷奶奶赚很多钱，但几乎都用在了堂弟身上。
而二伯家从来不会打钱过来。
好在母亲经常会给林小清一些零花钱，爷爷也会偷偷给她塞钱，父亲什么都不往心里去，但对林小清去学钢琴这事儿十分执着，每周都会陪着去，学费什么的都是直接从父母那边给。
所以她的生活从来不拮据。
只是经常会挨骂。
老人家骂起人来花样特别多，要是换个心理承受能力弱的，都能给骂抑郁。
不过林小清比较会自我调节，还常常自我安慰地想，幸好耳朵不好，奶奶骂的她都听不见。
——虽然其实她全部都听见了。
耳朵问题是天生的，小时候治了很久都没治好，医生说这类问题很难治好，而且她也不严重，不会影响正常生活的。
林小清也不知道自己严不严重。
有时候她会想，可能并不是因为自己真的耳朵不好。
而是因为她长时间自我催眠，就真的听不清别人说话了。
也许不是听不清，只是不想听清。
其实只要她集中注意力，很多话她都能听见。
可是又有什么好听的呢？
大部分人嘴巴里面吐出来的都不是什么好话。
奶奶骂她的这些话，当着父母的面从来没骂过，所以母亲并不知道。
林小清也没告过状。
因为母亲从小就教育她，什么都要靠自己，没有谁有义务帮助她的。
这些观念根深蒂固，导致她到现在都不太会“求助”这项技能。
母亲第一次知道这件事，便是因为林小清的失踪。
念小学的时候，为了方便爷爷奶奶照顾，就选了一所离家很近的学校。
那边是老社区，鱼龙混杂，本来就很乱，小学的质量也不好，会选那所学校完全是因为当时奶奶说方便她接送。
一开始也的确有接送。
后来多了个堂弟，就没有这个待遇了。
堂弟在挺远的地方念书，奶奶每天要搭公交车过去接，而爷爷腿脚不便没办法接送林小清，她就一个人上下学。
那时候其实也不小，林小清很懂事，放学立刻回家绝不逗留，连爷爷都想不清楚为什么会出那种事。
但林小清自己很清楚。
——因为只有她，每天上下学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没有大人陪伴，也没有同龄人一起。
不盯着她盯着谁呢？
那天，一身黑衣黑裤的中年人过来，言语间很了解她，甚至知道她耳朵不好经常被欺负，还问她要不要吃糖。
林小清当时什么话都没说，很警惕地看那中年人一眼，就想绕着他走。
那中年人说了很多话，忽然扯了她一下。
林小清下意识回头，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后来她一直都在回想那天，每次想都很自责。
——为什么那天非要一个人留下来办黑板报呢？
为什么那天不直接跑开呢？
为什么要听他说话？
为什么要回头？
但是母亲说都怪自己。
怪她教育得不好，怪她没有用心，怪她平时关注不够多。
父亲说怪他，怪他贪玩，怪他图方便将林小清交给奶奶养。
最怪奶奶，连失踪都没有及时报警，耽搁那么多天，差点儿让林小清没命。
大家互相责怪，唯独没人怪林小清。
那个时候家里每个人都有很多话说，有好听的也有不好听的，每个人都很忙碌，每个人都很焦虑。
唯独当事的林小清自己，沉默而茫然。
出事以后，母亲与奶奶大吵了一架，问她为什么不去接送林小清，问她既然抽不开身，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和小清的父亲，为什么要瞒着，为什么要耽误孩子。
好多个为什么，奶奶一个都不答。
但林小清全部都知道。
因为奶奶想要他们每个月打过来的钱，用这些钱养小堂弟，给堂弟买名牌衣服名牌鞋子，买最新款的手机和平板。
还要买很多好吃的，将小小年纪的堂弟养到一百四十斤。
而林小清那时候多少斤呢？
她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自己又瘦又小，母亲还以为她消化不良，带她去医院看过。
医生说吃得不好，母亲就陪着吃了几天。
结果在家里每天都吃得很好，奶奶会变着花样儿地给他们做菜吃。
但是母亲也就能坚持几天，因为她太忙了，永远都在出差和出差的路上。
出事以后，母亲才从爷爷口中了解到一些事实。
也都是私底下偷偷说的。
爷爷这个人被奶奶照顾了一辈子，享受着古代大老爷一般的生活，却同时没有一点儿话语权，非常惧怕奶奶，做什么都是偷偷摸摸的。
于是母亲又开始和奶奶吵，每次都有一万个为什么要问。
奶奶永远不会回答，就只是骂街，骂母亲骂母亲肚子不争气，大贱人生了个小贱人，骂她人瘦屁股小生不出儿子，骂她长得妖艳是个勾引人的狐狸精，生出个女儿也是狐狸精，小小年纪到处勾引人，以后是要出去做鸡的……
骂得太难听，母亲忍受不了，就逼着父亲和家里断绝关系。
父亲也很生气，说断就断了。
不过林小清后来知道父亲有偷偷地给爷爷奶奶打钱。
母亲大概也是知道的，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反正明面上不来往就行。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仇人都能冰释前嫌的时光里，奶奶却依然这么讨厌她。
林小清想想都觉得挺好笑的，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奶奶自己也是个女人，却要这样看不起女人。
仇视到恨不得掐死她似的，上街对骂都不会用出来的字眼一个劲儿往她身上唾。
但这些其实都没什么，林小清不会往心里去。
她不是那么在意别人说的话的人，否则这么多年早该抑郁症了。
只是……为什么每次都要逮着那件事儿说呢？
她只是被抓去关进了地下室，只是偶尔会被打，但其他的并没有什么啊。
她没有变得脏兮兮的。
不是什么腌臜货。
为什么都要这样胡乱猜测呢？
就因为是女孩子，遭受了这些事情，就应该被说闲话吗？
就因为是女孩子，就能胡乱猜测她吗？
就因为是女孩子，受到伤害就是活该的吗？
人为什么只因为性别不同就要受到如此不公的待遇？
她是受害者，又不是加害者，凭什么议论她？
他们不该谴责那个加害者吗？
是他们错了，还是她错了？
*
坐在前排开车的父亲一路都没说话，母亲大概是因为太累了，再加上刚才哭得厉害，又被狠狠气了一通，这会儿抱着林小清睡着了。
林小清像来时一般望着车窗外，只是这次大脑里面没有放空，而是在想念孟清禾。
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了他。
只是因为刚刚觉得心里太空了，空得她整颗心都要蜷缩起来。
母亲的怀抱也无法满足她。
隐隐约约地，林小清感觉自己其实是责怪母亲的。
虽然她强迫自己不要那么想，但也确实没办法和母亲太过亲近，以至于母亲的安慰都没有太大的作用。
她此时心里空得连带胃里都难受起来，迫切地需要什么东西来填满，便想起了孟清禾。
他此时在干什么呢？
他此时一定在和家人吃年夜饭吧？
一定幸福又美满。
不像她，整个人从内到外都是千疮百孔，家庭也是千疮百孔。
她怎么配得上他呢？
那么完美的他。
第59章
晚上八点半， 林小清一家还在回程的路上。
为了让母亲睡得舒服些， 林小清一个人挪到了最后排， 闭着眼睛假寐。
孟清禾就在这时候弹了个视频过来。
林小清被惊了一下，连忙挂断，给他发文字消息：【在车上， 往家里赶，母亲在睡觉， 不能说话】孟清禾立刻问：【回家？怎么回事？不是说回老家了？这么快就回家？】林小清捏着手机， 半天没回复。
不知道该怎么给他解释。
以前的那些事情还没有给他说， 奶奶骂的那些话更不能告诉他。
可她也不会撒谎。
犹豫许久，她回了个【恩】过去。
已经过去了两分钟， 但孟清禾像是在等着她的消息似的，秒回道：【心情不好？】林小清眼皮猛地跳了下。
——他怎么这么敏感？
……大过年的，他都没有事情要做的吗？
窘迫至此，她都忘了刚刚自己是怎样心心念念地希望孟清禾给她发个消息了。
她盯着窗外， 绞尽脑汁，依然只回了个【恩】。
这次那边过了很久才回复。
【孟清禾：多久到家？】
林小清看了眼时间，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问这个，但还是如实答：【可能要到半夜了， 老家那边比较远。】【孟清禾：好， 晚上早点休息。】
看见这很明显的结束语，林小清心里愈发难受了。
她靠在靠背上， 脱了鞋蜷起来，慢腾腾地翻看聊天记录。
孟清禾的回复一直都很快又很热情， 反倒是她，回复都比较冷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