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了的东西,就不必再找了,错过的花灯,也没必要再念念不忘,”他看着她,道:“过去的都过去了,还有更好的在前边等你。”
韩国夫人心中乍酸乍甜,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再抬头时,眼中已经有了三分泪意。
“林缙,你是什么意思?”她道:“你若当我是只图风月的轻浮人,那就错了……”
林缙道:“缙也并非轻浮之人。”
他又笑了一笑,却轻轻道:“夜里风冷,早些回府去吧。”
……
中秋节过去几日,乔毓便收到了韩国夫人的来信,信中说起中秋节那晚的时,又向她连连发问:
林缙这是什么意思,真的想娶我吗?
万一他只是嘴上说的好听,实际上却跟纪明那个王八蛋一样怎么办?
林家人会不会觉得我老牛吃嫩草,不合时宜?
要真是成婚生了孩子,那我的工作怎么办?
乔毓将这封信看了几遍,脸上笑意越来越深——她会有这样的疑虑,何尝不是因为有所心动?
皇帝进门去,便见她这般神情,不禁失笑道:“遇上什么喜事了?”
乔毓略经迟疑,想着林缙曾经是皇帝给女儿选中的女婿,身份毕竟不同,到底还是坦诚道:“是三娘的事。”说完,又将韩国夫人的事讲了。
“林缙确实是个好人选,家世门第,相貌才干,样样都挑不出毛病,不然,我也不会打算叫他尚主,三娘嫁与他,倒也般配。”
皇帝心胸开阔,并不觉得做不成女婿,林缙就得为天家公主守身,仔细思量之后,颔首道:“这姻缘若真能成,我便为他们赐婚,也免得别人说闲话。”
乔毓笑道:“三娘心里边儿有点担心,说怕别人觉得她老牛吃嫩草。”
“这有什么,差了几岁而已,”皇帝不以为意:“皇家公主没二嫁过的都少,养情夫的也不在少数,永嘉还跟外甥有一腿呢,三娘比起她们,够叫人省心了……”
他所说的永嘉,便是太上皇的永嘉长公主,早年便已出嫁,后来却又跟异母姐姐长广长公主的儿子私通,驸马绿的头顶能跑马,愤而杀死得叫自己姨丈的奸夫,也将这事儿掀了个底朝天。
皇帝着人厚赐,宽慰驸马,却也没有对永嘉长公主加以苛责。
毕竟都姓李,别管亲近不亲近,终究是一家人。
皇家公主在外受了委屈,那肯定得管,给别人受了委屈,那就道个歉,叫别人忍忍好了。
对于婆婆而言,儿媳妇再怎么精明能干,指定也不如自家的懒闺女瞧着顺眼,满天下都是一样的道理。
乔毓想起这事儿,不免有些感叹:“都说这世道对女人不好,那是因为没见过后世,这会儿公主高高在上,养个情夫都行,再过几代,都得帮着驸马纳妾养庶子,侍奉公婆。后代有个驸马跟公主的乳母私通,事情闹大之后,公主还得去求情,因为这事被文官们盛赞贤淑……”
皇帝见多了李唐长公主们的剽悍,也致力于将自己心爱的小女儿往剽悍方向培育,听到此处,禁不住有些怀疑:“皇帝不管吗?公主们也都能忍?”
昭和公主的驸马要是敢闹出这么一出来,无须女儿动手,皇帝就能锤爆他的狗头!
“皇帝想不想管我不知道,反正是没管成,公主们能不能忍我也不知道,反正到最后还是得忍,”乔毓禁不住叹口气,道:“居然有点庆幸,咱们淑质没生在那时候。”
皇帝也有点唏嘘,想着昭和公主没看中林缙,又拉着乔大锤,给参详该找个什么样的驸马才行。
俩人许久的话,直到临近午间,白露来催着用膳才停住。
“中秋过了,咱们也该出发了,”皇帝道:“从冀州到荥阳,相隔不算近,咱们也无需急迫,边走边看就是了。”
魏玄也是这个意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到底是不成气候,还是得有条不紊的进行,施政时也有条理。
一行人花了七八日功夫,从冀州抵达荥阳,刚一进州府,便令人去勘测土地,清查钱粮赋税,摆明车马,就是冲着郑家去的。
世家怎么维系自己高高在上的尊贵?
还不是建立在疯狂的盘剥之上。
这些年来,他们侵占了多少良田,买卖了多少人口,又逃避了多少赋税?
桩桩件件,都是经不起查的。
魏玄来了,乔大锤也来了,对于郑家而言,就跟有个人提着四十米大刀在自家门口磨一样,他说就是在这儿晒晒太阳,你敢信吗?
郑家人是不敢信的。
他们要是信了,从前的郑彦石,不就白死了?
“怎么办?”郑彦昌面色沉沉,环视一周,道:“刀都架在我们脖子上了,难道要坐以待毙?”
几个族老面面相觑,彼此对视一眼,终于道:“家中尚有两千部曲,或可……”
郑彦石咬牙道:“凭借几千部曲造反,无非是以卵击石,能顶什么用?不仅不能成事,还会落人口实!”
几个族老听他这般言说,便知是早有计较:“敢请家主直言。”
“五姓七望向来同气连枝,我们所具有的声望与人脉,并非别家能比,只消煽动舆论造势,便能逼得朝廷让步,”郑彦昌冷笑道:“圣上得位不正,本就心虚,再与士林对抗,有弊无利,至于魏玄和秦国夫人,根本就是跳梁小丑……”
几个族老听得眼睛一亮,大为赞同,连连点头附和,气氛正热切,却听门外仆从传话,语带惊慌:“老爷,秦国夫人送了拜帖来!”
……
乔毓在长安,也是进过公候府邸的,但五姓七望的门槛,却还一次都没进去过。
早先万年的时候,因为科举之事,她便跟郑家结了仇,这会儿人到了荥阳,怎么也该前去拜会才是。
皇帝与魏玄听她这么讲,都觉有点头大,转念一想,她是去外边儿惹事,乐得祸水东引,便点头应了。
乔毓叫人去投了拜帖,说是午饭前过去拜会,又往街市中去,看个新鲜景儿,瞅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叫人去买了个盒子,搁了几块石头进去,仔细包好,拎着往郑家去了。
郑家因郑彦石之死,对乔毓是战略上藐视,战术上重视,虽然早就严阵以待,面上却做出不甚在意的样子。
乔毓进了门,便见管家等在外边儿,笑容恭敬,接了礼盒过去,便觉沉甸甸的压手,假笑道:“夫人实在是太客气了……”
“没事儿,”乔毓摆摆手,笑容比他还要热情:“也不值几个钱。”
说完又道:“郑彦昌呢?他身上无官无爵,正一品秦国夫人登门,不该前来恭迎吗?”
管家脸上笑意一僵,旁边几个小辈儿脸色也变了,乔毓浑不在意,撇撇嘴道:“都说你们世家大族看重规矩,谨守礼节,也不过如此啊。”
管家如何也不能将失礼这个帽子扣在家主头上,只得赔笑,想着赶紧把她打发走:“老爷出门去了,这会儿不在府中,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那我就在这儿等。”乔毓不接他的话,大步走进前厅,一屁股坐下了:“上茶来,要好茶,一年只收几两的那种。”
管家看着她这架势,真想问一句“真送过来你喝的出来吗?”,却又不敢说出口,只得叫人沏了好茶来,亲自送了过去。
乔毓其实不懂品茶,但白露和立夏懂,嗅了嗅那茶香气,便向她点一下头。
乔毓喝了口,只觉得有点苦,又有点甜,还不如麦芽糖好吃,想着乔老夫人喜欢喝茶,便笑夸了句:“这茶还怪香的。”
管家笑着应了一声。
乔毓又道:“能不能给我拿点儿,到时候我带着走?”
管家脸上笑嘻嘻,心里mmp:“家里边儿也不多了呢……”
乔毓笑的更开心了:“别不好意思,我不嫌少。”
管家:“……”
他还能怎么着呢,咬了咬牙,叫人去包了些送来。
乔毓美滋滋道:“谢谢啊。”
说完,又向白露道:“你看看是不是真的,人心不古,万一他们拿假的糊弄我呢。”
“……”管家脸上的职业假笑都绷不住了,终于忍不住赶客:“我家老爷不在,兴许要晚上才能回来,夫人贵人事多,还是先行回府等待,等老爷回来,再登门拜访。”
乔毓只想看看郑家虚实,也见一见郑彦昌这个家主,这会儿毛都没瞅见一根,如何肯走:“没事儿,我再等等。”
清风送来桂花的香气,忽然叫她想起桂花糕来,乔毓上午逛了良久,已然有些饿了,掀了掀茶盏的盖子,道:“有膳食吗?只喝茶有点干啊……”
第96章 要债
管家何曾见过这等厚颜无耻之人, 双眼怒瞪, 几乎能从眼眶里边儿滚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忍下那怒气, 道:“我这便去准备。”
“也不用太麻烦, 我这个人又不挑,随便弄二十来个菜就行, ”乔毓嘱咐道:“我爱吃辣,不吃姜, 口味偏重, 天气闷热, 最好荤素搭配, 饭后再有个水果什么的, 别捡什么烂大街的来糊弄我, 要稀罕点儿的……”
“……”管家强忍着mmp的冲动,假笑道:“好。”
郑彦昌听说乔毓不仅没走,反倒留下来呼奴唤仆,心里边儿火气蹭的上来了, 到底有所忌讳, 没去见乔毓,只吩咐人好生顾看着,要求不过分的话尽量顺从。
郑彦石的下场已经足够叫人警醒,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对乔毓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变数, 他很是忌惮。
乔毓在郑家呆了一整天,要吃要喝要这要那,最后要叫了群家伎唱曲儿,眼见暮色渐深,郑彦昌仍旧没有出现的打算,终于站起身来,依依不舍的道了告辞。
管家见这瘟神终于挪窝儿了,真恨不得放几挂鞭炮庆祝,欢天喜地的送了她出去,却见乔大锤回过头去,温和笑道:“你也回去吧,夜色起了,怪冷的,今日郑彦昌不在,我得了空再来拜访。”
管家脚下一软,险些栽倒在地,目送乔毓远去,这才回到郑家,将这话说给郑彦昌听。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郑彦昌长叹口气,摇头苦笑:“风雨欲来啊。”
……
乔大锤吃的沟满壕平,连提带拽,这才带着人回到州府住地。
“尝尝这茶,”她给皇帝和魏玄沏上:“我觉得不比宫里的差。”
皇帝笑着喝了口,脸上却不露异色:“是不坏。”
魏玄也说:“借夫人的光,终于吃了回郑家的茶。”
几人都笑了起来。
“前朝战乱,土地兼并异常严重,小地主都想广纳良田人手,更不必说荥阳郑氏这样的大家了,真正是‘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徒附万计’。”
魏玄着人初步查验,已经有了结果,正色道:“太上皇登基之初,局势不稳,虽知世家大族兼并良田,迫使农民破产,却也不好妄动,等圣上登基,几次革新也都是只及皮毛,不触内里。从前朝末年到贞观三年,荥阳的农籍锐减八成,固然有连年征战的缘故,但郑家强买良田,使得百姓无立锥之地,只得卖身为奴,加以依附,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大唐蓄奴之风极盛,高门士族皆以此为荣,家中仆婢越多,便越是尊贵人家,攀比之风也是越来越盛。
奴仆从哪里来?
愿意买卖儿女的毕竟是少数,更多的是被人强买田地,逼迫破产,不得不卖身为奴的可怜人。
一家人卖身为奴,子子孙孙也皆为奴,世代的希望都没了,朝廷的税收和田产收入也都没了影。
皇帝也曾想对这风气加以变革,然而涉及太广,一旦下手,必然会引得士族高门反弹,社稷不稳,只得暂且按下,徐徐图之。
荥阳郑氏作为五姓七望之一,倘若出事,不知会引起多大震动,若是再牵扯到蓄奴这事,更不易于一颗重磅炸弹,故而一开始,他就没打算从蓄奴这事上下手,只对准兼并土地和偷瞒税赋这两个地方开火猛击。
郑家在荥阳经营已久,较之冀州的魏家、乔家更甚,魏玄拿着令人清查出来的账目,第一件事就是罢免荥阳县令,又调用密县驻军奔赴荥阳,严阵以待。
这架势一拉开,所有人都知道事情要闹大。
果不其然,军队调动完结之后,魏玄便带着账册登了郑家的门,从田赋到口赋,又说起这些年郑家以荥阳官府名义调用民夫,为自己修建水渠的旧账,一本账册涂涂抹抹,最终勾勒出一个百万两银子的欠款数字。
郑彦昌以为前几天来郑家的乔毓就够不要脸了,哪知真正不要脸的还在后边儿,比起利滚利翻出一百万两银子的魏玄,乔毓真是朵不染纤尘的白莲花儿。
“一百万两?”郑彦昌几乎维持不住风度,近乎咆哮的道:“你干脆将郑家搬空好了!”
一百万两银子,郑家不是拿不出来,也不至于就要砸锅卖铁,历代传下来的珍藏典籍,哪一个不是价值千金?
可世家之所以是世家,就是因为有这些物件,有那些书本,都卖出去抵账,岂不叫天下人笑话?
日后,荥阳郑氏还有什么脸面跻身五姓七望?
魏玄结结实实的戳到了郑彦昌的肺管子,若非外边儿还有军队驻扎,郑彦昌真想举兵造反,干他娘的!
“令公,你这是诚心要掘断郑家的根基啊,只是事态如何,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词,我不信长安天子会纵容你如此任意妄为。”
他忍着气道:“我会上疏请愿,请圣天子裁决此事!”
魏玄知道他所说的上疏请愿,并不是真指望叫皇帝帮他主持公道,只是想进一步煽动舆论,却还是笑着说了句:“你这人记性不好,总容易忘记自己是一个草民,没资格上疏,更何谈上达天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