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心思倒很大。”乔老夫人悠悠笑了:“郑家这是想做什么,把咱们家人一锅端了?我两个儿子都不在这儿,孙儿们也多半不在这儿,可没法儿一网打尽。”
老人家仔细想了想,失笑道:“我瞅着,倒像是想拿咱们做人质,用来要挟人呢。”
“他们疯了吗?”卫国公夫人面露讶色:“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只郑家自己,是不敢做下这等大事的,再则,若无其余人配合,成功的几率也很小,”常山王妃轻轻摇头,道:“圣上与四娘此前将世家削的狠了,又流出重新恢复陵邑制度的消息,他们当然坐不住,再加上科举取士,万年变革等等事项在,免不得有人想换新天。王师西进,长安兵力虽不至于匮乏,却也不比从前……”
卫国公夫人面有忧色,微微蹙眉,道:“咱们即刻遣人进宫,将这消息告知圣上,请他早做准备。”
“还不急。”乔老夫人慈和的笑:“咱们在这儿住了两日,他们都没动手,显然是在等待。再则,他们想拿咱们威胁家里的男人,可长安城又不是乔家说了算的,必然还有后招。”
卫国公夫人听得一叹,却见乔老夫人转向小女儿,笑着问道:“四娘,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我要造反的话,应该怎么做才好。”
乔毓目光在内室几人的脸上转了一圈,认真分析道:“天下政令出长安,首要之事,便是控制京都。京都之要在皇城,皇城的重中之重,便是太极宫……”
说及此处,她神情微妙起来:“正如当年圣上做过的事情一样,若真的打算造反,必要先把控玄武门,其次便是控制天子,再后便是控制皇太子,把持中枢。”
“你们听听她说的,便知道此事该有多难。”乔老夫人点了点小女儿,叹道:“宫城禁卫难道是吃干饭的?圣上与皇太子身边的人难道都是摆设?更不必说天下向背与在外的李氏宗亲了。圣上当初能成事,是几下里一道使力的结果,他那样的人,遍寻青史,或许也只有一个。老话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真是一点错都没有。”
乔老夫人当年也是随同老国公一道上过战场的,真正的历经几朝,胸襟韬略远非寻常妇人能比,三两句话便将人心定了下来。
小辈儿们神情平复下来,她又徐徐道:“世家敢冒这个头,想来也是有些准备的,咱们无需太看得起,却也不可太过轻视……”
乔毓补充一句:“战术上重视,战略上藐视!”
“对,就是这个意思,”乔老夫人颔首道:“指路的棍儿给了,剩下的你们就自己看着来吧,别跟没断奶的孩子似的,什么都指望着别人教……”
“今天的太阳可真好,阿澜,还有你们俩,”她叫起女儿和儿媳妇:“跟我一起去院子里走走。”
那几人忙站起身,应了声“是”,陪着走了出去,只留下乔毓和乔南、乔静、乔菀四个小的在这儿守着。
“小姑母,我还没遇见过造反这种事呢!”
乔静名字里有个“静”字,人却一点都不文静,十分爽朗活泼,听祖母这么说了一通,眼珠子都在发光:“我们应该怎么做才好?”
乔毓有意考校几个小辈儿,不答反问:“你们觉得呢?小的先说,大的补充,阿菀,你先讲。”
“事关重大,不能打草惊蛇,但也不能瞒着,谁都不给说。”
乔菀蹙着眉头想了想,道:“先差人去跟圣上和皇太子说一声,再盯着那几家人,看他们近来有什么意动……”她毕竟年纪小,说到这儿便停下了。
乔毓已经十分满意,再去看乔静:“你呢?”
“张六娘撺掇我们叫家里人出来住,想必也是受人指使,这样大的事情,没人敢将希望放在一个不是自己人的女郎身上,既如此,张家必然是靠不住了。”
乔静凝神细思,道:“像张家这样的门户,是不是还有好些?那几家人许诺了他们什么利益,才能将他们拉上船?”
乔毓摸了摸小侄女的头,又去问心思敏捷的乔南:“你觉得呢?”
“大唐毕竟是大唐,国势正盛,绝不会在朝夕之间倾覆。五姓七望虽有名望,想要叫大唐易主他姓,却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乔南似乎早有计较,目光锋锐逼人:“我猜,他们并没有在这几家中挑选新君的打算,一来利益太难瓜分,哪一家先冒头,都会触发众怒,二来,地方上仍有李氏宗亲坐镇,即便真的做了选拔出新君来,用不了几日,怕就要被赶下去,何苦为之。”
这才是真真正正说到点子上了。
乔毓目光微亮:“你是说——”
“圣上当年宫变登基,并不曾引发地方大变,其一是因为他掌控大势,无人敢说二话,其次便是因为他也姓李,即便真的做了天子,肉也是烂在自家锅里,李氏宗亲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过去了。”
乔南微微一笑,侧目望向大安宫望向,意味深长道:“太上皇还在世,荆王乃荒王胞弟,正经的嫡次子啊……”
乔毓拍了拍大侄子的肩膀,颇有些惺惺相惜,正待说句什么,却见白露一掀垂帘,从外边儿走进来:“四娘,卢夫人前来拜访,老夫人推说体弱不便见客,她便到这儿来了。”
卢夫人?
乔毓还没反应过来,乔南便先一步道:“是郑彦石的妻室?”
白露颔首道:“正是。”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乔毓早就等着呢,摸了摸自己今早晨特意为郑家人化的妆,又忙叫人取了家伙来替侄子侄女妆扮,忙活完之后,方才道:“叫她进来吧。”
卢夫人比郑彦石要小两岁,约莫四十上下,也是能做祖母的年纪了,只是她常年养尊处优,保养得当,面容光洁不逊于二十五六岁的少妇,气度亦是十分端雅。
白露前边儿引路,她随同在后,刚进内室,便见乔毓脸色蜡黄的坐在上首,精神似乎有些萎靡。
乔家的两个女郎坐在她旁边,眼下青黑,好像许久没睡了一样,乔南忧心忡忡的站在一侧,脸色倒是还好。
卢夫人心头一动,面上却不显,示意身后女婢将礼物递与白露,这才向乔毓施礼,温声道:“两家从前是有些嫌隙,但毕竟都过去了,再为此介怀,倒伤了彼此情分,我此次登门,也是有意修好……”
“修好?夫人,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乔毓上下打量她一眼,毫不客气道:“你不怕你的死鬼男人半夜回去找你?”
“来找我?他做了鬼,也是去找那些姬妾,如何会来找我!”
卢夫人面色微变,脸上不觉显露出几分嘲讽,看起来倒是真心实意了:“我本就与他不睦,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他死了,嘴上哭几声也就罢了,只说有多伤心,那却不可能了。”
乔毓适时的显露出几分同情:“听说隔壁那个庄园里边儿,当初关的就是……”
卢夫人苦笑道:“我年近三十,才怀上那个孩子,就因为那几个贱婢,生生就没了,既便如此,他也不肯加以惩处,说是赶出府去,但还不是好吃好喝养在这儿?我枉死的孩子又做错了什么?”
说及此处,她脸上的恨意愈加真实:“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他那么喜欢那几个贱婢,我就送她们下去陪他好了!”
“唉,”乔毓感同身受的掉了几滴鳄鱼的眼泪,怕弄花妆容,赶忙拿帕子擦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郑彦石死了,郑家人怨恨夫人,可我不怨,”卢夫人顺势握住乔毓的手,道:“死得好,死得妙!夫人替我出了一口恶气啊!”
乔毓长叹道:“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呢。”
卢夫人见她似乎有所触动,心下欢喜,脸上却显露出浓重关切来:“秦国夫人与两位女郎可是身体欠佳?看着似乎不太好。”
“我好得很,”乔毓神情中闪过一抹惊恐,勉强笑道:“昨夜跟嫂嫂下了半宿棋,有些累到了……”
她还没说完,乔静便呜呜咽咽的哭了。
她一哭,乔菀也开始哭,内室中没人说话,气氛一下子就沉寂了。
乔毓板起脸来,先有些胆怯的左右看看,这才色厉内荏道:“哭什么?当着客人的面,也不嫌丢人现眼!”
“都还是孩子呢,你凶她们做什么?”
卢夫人察言观色,先是劝慰乔静、乔菀几句,这才压低声音,道:“难道你们也听见那声音了?”
乔毓没有反问“那声音是什么声音”,作为一个专业的戏精,如果不能用动作和神情来展示自己的情绪,那就太失败了。
她的脸色骤然白了,下意识往椅子里缩了缩,艰难的咽了口唾沫,乔静的哭声却更响了:“我没听见,我什么都没听见!”
乔菀一头扑进乔南怀里,抽泣道:“哥哥,我好怕呜呜呜……”
你怕什么?
乔南僵硬的搂着小堂妹,满心无奈的想:考不上戏精学院吗?
卢夫人见这屋子里哭的哭,叫的叫,已经乱成一团,眼底不禁闪过一抹轻蔑,略顿了顿,又亲亲热热的挽住乔毓手臂,道:“那几个道人神通广大,说是再做几日法事,便能收了那几个贱婢,又说该找些属虎的贵人去镇压,包挂叫她们再翻不起浪来……”
乔南趁着那几个戏精还没作妖,赶紧道:“我是属虎的,小姑母仿佛也是。”
卢夫人看向乔毓,没有邀请,却激将道:“秦国夫人怕鬼,那就算了吧,乔小郎君若有空闲,倒可以走一遭。”
乔毓立马揉出一副“虽然怕的要死但还是色厉内荏强撑着不肯在外人面前丢脸”的表情来:“谁说我怕了?什么时候?我一定去!”
“就在三天之后,”卢夫人心头稳了,却还是假意推辞:“秦国夫人若是怕,随时可以改变主意。”
“怎么会?”乔毓道:“我一定按时到达!”
卢夫人满心得意的走了,乔家戏精们又聚在一起商议、“他们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乔静蹙眉道:“我才不信她来之前不知道小姑母和哥哥属虎呢!”
“八成是打算将我们两个能打的调开,再对其余女眷下手,想着双管齐下,”乔毓撇撇嘴,轻蔑道:“姐姐还在呢。”
常山王妃可是连乔大锤都能镇住的存在,这群皮皮虾也配出来上蹿下跳。
乔毓嘴上说的漫不经心,背地里却加了一万个小心,在这儿的都是她的亲人,伤了哪一个她都得愧疚一辈子,可不敢马虎,一边跟乔南做着准备,另一边儿又叫人去给皇帝和皇太子送信,叫他们多加小心。
皇太子收到这消息时,正在万年检阅那群炼丹师们忙活了几个月之后的成果。
伴随着一声闷响,面前近两人高的墙壁应声而倒,尘埃碎石在这巨力之下飞溅出几丈远,打在人身上时,仍觉闷闷作痛。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气息,皇太子神情中不见嫌恶,反倒欣喜:“此物若能送到西边战场上去,不知会减免多少伤亡!”
几个心腹属官也是啧啧称奇:“即便用以开山破土,也可大大加快进程啊!”
几人正说着话,那边儿送信的人就到了,皇太子展开细细看了一遍,失笑道:“这个乔南也真是,万年都忙成什么样子了,还叫我一块去摘葡萄。”
那是皇太子的舅家表弟,他自己说几句没什么,旁人却不成,几个属官笑了笑,纷纷道:“殿下近来忙碌,也该稍加歇息了,身体为重……”
众人这么说笑着,一道离开这里,等回了万年县衙,皇太子方才唤了扈从心腹来,嘱咐几句之后,又借口安排杂务,请了秦王与孔蕴来议事。
第二日清晨,天空便不甚透彻,蒙了层雾气似的,阴郁郁的。
“怕是要下雨了,天公赶人呐。”皇太子身边的左谕德姜东笑道:“太子殿下近日忙于公务,何妨暂且一歇,赏脸往臣家中去吃一回酒?”
皇太子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也好。”
姜东见状,赶忙谢恩,又悄悄向仆从递个眼色,示意他早些回去准备。
皇太子似乎没瞧见这一幕,言笑晏晏的到了姜家别院,听了姜东半席话的恭维之后,终于说到了正题上。
“臣身为东宫左谕德,不得不为殿下考虑,现下这局势,实在称不上好,”姜东起身为皇太子斟酒,忽然叹息一声,道:“圣上春秋正盛,秦王、晋王两位皇子逐渐长成,却仍滞留京中,实在是叫人不安……”
皇太子眼底闪过一抹冷意,脸上却还带着笑,微微迟疑道:“秦王、晋王都是孤的兄弟,骨肉至亲,何必这样生分?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讲了。”
姜东见他语气颇柔,似有意动,心里便有了几分底,又劝道:“圣上也曾是秦王,登基之后,这王爵便不该再给与诸王,可圣上却给了二殿下,晋王殿下才十来岁,便都十四州,其中就包括了并州,那可是龙兴之地啊!圣上固然爱子情深,但恩宠太过,反倒容易使得那两位殿下骄纵,来日生祸!”
皇太子眉头微动,道:“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做才好?”
姜东跪地叩首,深深道:“殿下应当上疏圣上,请送秦、晋二王之官,远离长安,方为自保之法啊……”
“父皇向来宠爱幼子,如何肯答应,只怕反倒会训斥孤无兄弟之情,”皇太子面露怅然,道:“再则,父皇春秋正盛,我这太子,可别成了刘据。”
姜东听得心头暗喜,嘴上却正义凛然的劝慰:“殿下身为人子,不可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皇太子面露讪色,摆手道:“孤喝醉了,信口胡言,左谕德勿要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