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无所畏惧——初云之初
时间:2019-05-20 08:54:30

  乔毓肚子里有无数个问题想问,然而将将到了嘴边儿,却又给咽下去了。
  皇帝在前,她略微落后点,如此进了崇仁坊。
  乔毓从前也到过这儿几次,无非是纠结着要不要去卫国公府看看,短短几日功夫,不至于忘得干干净净,见皇帝领着自己往卫国公府所在的方向去,神情中不禁显露出几分怔楞。
  难道她真是乔家的女儿吗?
  可是,可是根本没人知道她的存在……
  皇帝察觉到她速度慢了,回头去看,便见她恍若失神,道:“你还记得这儿吗?”
  乔毓眉头微蹙,转目看向他,很快又将目光收回。
  她低下头,道:“我来过这儿,只是迟疑过后,还是走了。”
  皇帝听得微怔,旋即会意过来,向她笑了笑,道:“那这一次,就大大方方的进去。”
  乔毓性情坚毅,认准了的事情便全力以赴,不会迟疑,可这一次,却少见的畏缩起来,期盼混杂了难言的不安,说不出是何滋味。
  眨眼的功夫,二人便到了卫国公府的门口。
  门房们识得皇帝,见后忙出门施礼,皇帝无暇顾及,回首看乔毓一眼,示意她跟上,大步往内院中去。
  乔老夫人等的心如火焚,前前后后派遣了十几拨儿人前去等信,终于听人回禀,说皇帝到了,又是欣喜,又是不安,想去见女儿,又怕空欢喜一场,一时好不为难。
  常山王妃心绪并不比她平静,却也勉强忍耐着,问来传信儿的女婢:“圣上是一个人来的?”
  那女婢迟疑了一瞬,垂首道:“似乎还带了个年轻女郎,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
  乔老夫人与常山王妃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眼底看出了希冀与担忧,略一迟疑,便搀扶着起身,主动迎了出去。
  乔毓虽然也曾远眺过卫国公府,却不曾真的入内,更别说是到内院中去走动。
  陡然到了这地方,她心中忽然涌现出一股奇妙的冲动,似熟悉,似陌生,五味俱全。
  她忽然有些怕,不太敢往里走了,皇帝察觉到她的变化,便停下脚步等她,见她眉宇间显露出几分彷徨,便伸手过去,拉住她衣袖,带着往前走。
  正是午后,日光和煦,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乔毓跟在他身后,绕过游廊,拐过亭台,便进了一座颇为雅致安谧的院落,外边儿侍立着诸多仆婢,都垂着头,目光下望。
  她的心忽然跳的快了,跟着李泓进了内室,刚掀开玉石垂帘,便见一个年约四旬的贵妇人搀扶着一位鬓发花白的老夫人出来,瞧见她后,目光迫切的往帷幔轻纱后张望。
  那面容是说不出的熟悉与亲切,乔毓看得有些无措,略微踌躇一会儿,抬手将帷帽取了下来。
  乔老夫人怔怔的盯着她看了会儿,不觉湿了眼眶,眼泪不受控制的往外流,上前几步搂住她,痛哭出声:“我的儿,阿娘想你啊……”
  乔毓听得难过,下意识搂住她,鼻子一酸,忍不住掉了眼泪。
  乔老夫人略微松开些,抬手摩挲她面庞,眼泪扑簌簌落个不停:“怎么瘦了?是不是吃了很多苦?我就知道!”
  乔毓只是哭,说不出话来,从眼眶到喉咙,似乎都在发酸。
  常山王妃也是垂泪,拉住幼妹一只手,不住的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乔毓泪眼朦胧,转头去看她。
  常山王妃比她大十多岁,说是姐姐,实则是半个母亲,见幼妹这般情状,又是难过,又是欢喜:“我是姐姐,还记得吗?”
  乔毓先是摇头,后来又点头,到最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些什么了。
  自己带大的孩子,怎么看怎么觉得顺眼,常山王妃爱怜的摸了摸她的头,温柔道:“不记得也没关系,回来就好。”
  乔老夫人哭的几乎背过气去,乔毓忙伸手帮着顺气,不想却被她拉住,连皇帝都顾不上了,便带着女儿往内室走:“叫阿娘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乔毓一进去,乔老夫人便伸手解她衣裳,乔毓也都由着她。
  乔老夫人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这才勉强放心,替她将衣裳穿回去时,却瞧见她小腿肚上有块淤青,又是心疼,又是气怒,抬手打她:“你个孽障,总不叫我安心!”
  那是乔毓跟两个义弟去挑山寨时不小心伤到的,这话当然没法儿跟乔老夫人讲。
  她脑子转的也快,忙道:“不小心磕了下,过几天就好,没事儿的。”
  乔老夫人小心的伸手过去,想要触碰一下,又怕弄疼她,便缩手回来,心疼道:“是不是很疼?”
  又向常山王妃道:“阿澜,你去寻些伤药来,磕的这么厉害,不上药怎么行呢。”
  乔毓忙将常山王妃拦住:“没事儿,早就不疼了!”
  “要的,”常山王妃很快去寻了来,在指腹上蘸取一点儿,动作轻柔的抹在了伤处:“哪怕是为了叫我们安心。”
  乔毓没有再拦着。
  事实上,这种被人爱护的感觉好得很。
  骨肉至亲,毕竟是不一样的。
  她也曾进过新武侯府,那里的人也曾经带着假面,以家人的身份同她相处过。
  可假的就是假的,尤其是感情这种东西,根本没法儿作伪。
  新武侯夫人从王氏母女那儿听到自己染病的消息,也不过是假惺惺的说了几句担忧,等回到府里,再也没有问过一句。
  至于其余人,就更加不会说了。
  乔毓的心里忽然热了起来,家人的关怀给了她无限温暖,看着常山王妃帮自己上完药,轻轻道:“谢谢你,姐姐。”
  “还有,阿娘对不住,”她低声道:“我走丢了,你们是不是担心坏了?”
  乔老夫人好容易停住的泪,在听见那声“阿娘”之后,重新又流了出来,她抬手擦了,却说不出别的,只欣慰着重复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老人家只顾着失而复得的女儿,早将别的抛到九霄云外去,常山王妃却还记得皇帝在外间等候,见小妹衣衫齐整,便又劝着出去了。
  侍婢们早就奉了茶,皇帝临窗而坐,有些随意的倚在窗边,拿茶盏的盖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茶水,见她们出来,又抬眼去望,却没做声。
  乔毓没注意到他,看着母亲和姐姐,有些垂头丧气的道:“阿娘,姐姐,除了名字之外,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常山王妃与乔老夫人都商量好了,编出一套合情合理的说辞,从名字,到生辰,现下听她说还记得名字,心中着实一惊。
  ——她若是知道自己名字,那编这一套出来还有什么用?
  乔家可能会将小女儿送到外边儿养,但是,又怎么会叫两个女儿取同一个名字吗?
  常山王妃心思转的飞快,脸上却不动声色:“你当真记得?会不会是搞混了?”
  “我叫乔毓,”乔毓认真道:“江南有二乔的‘乔’,钟灵毓秀的‘毓’,自己的名字,怎么会记错呢?”
  ……可是你不叫乔毓啊。
  常山王妃在心里如此说,却又暗暗松口气,不管怎么说,先糊弄过去最要紧。
  “奇怪,”她不解的笑:“你既然记得自己名姓,怎么会忘掉别的?”
  乔毓挠了挠头,蹙眉道:“我也不知道。”
  乔老夫人见她如此,便觉心疼:“好啦,不知道便不知道,我们再告诉你,也是一样。”
  “你今年十六岁,是我的小女儿。我们家六个孩子,你是最小的。”
  乔老夫人将乔毓搂住,温柔的拍了拍她肩,又将早先编排好的故事讲给乔毓听,末了,指着常山王妃,徐徐道:“这是你大姐姐,你小的时候,跟姐姐最亲了。”
  乔毓瞧见常山王妃,也是打心眼儿里觉得亲近,听母亲这样讲,便要起身见礼,却被常山王妃按住了:“都是一家人,何必这样客气。”
  “听你姐姐的,”乔老夫人搂着女儿,一时也舍不得松开,笑眯眯道:“你姐姐下边儿,便是你大哥,他是长子,承袭你阿爹的爵位,做了卫国公;再往下,便是你二哥哥,略有功勋,被封为昌武郡公;再下边儿……”
  说及此处,她略微顿了一下。
  乔家这几口人,乔毓听人说了无数遍,知道的一清二楚,拉住母亲的手,低声道:“二姐姐前不久过世了,我知道。”
  皇帝正静静瞧着她,闻言,唇边弯起一个有些感伤的弧度。
  乔老夫人原本也在想该当如何言说,现下她主动提了,便含糊过去,继续道:“你叔父早逝,只留下一个女儿,圣上封为魏国夫人,虽说是堂姐,却也在我身边长大,同你大姐姐没什么分别。”
  乔毓乖巧的点了点头。
  “好孩子,”女儿失而复得,乔老夫人自然珍爱异常,拉住她手,慈爱道:“你大哥和二哥现下不在府里,我已经着人去叫他们回来,顺道也叫你见见两位嫂嫂……”
  乔毓又是应声,如此母女絮语一阵,常山王妃方才开口:“小妹,你是何时醒来的?这些日子,你都住在哪儿,是怎么过的?”
  乔毓并不瞒她,老老实实道:“我醒过来时,便什么都不记得了,救起我的人说,是在村前的河流前发现我的,那时是上巳节前夕。”
  说及此处,她又想起另一事,徐徐道:“救我的是一对母女,后来因故分开,却不知她们现下是否安好,我那时候什么也记不得,没能有所回报,反倒给人添了好些麻烦,现下既然回到家里,自然要再去找……”
  “那是你的救命恩人,自然也是乔家的恩人,原该谢过人家的,”乔老夫人从她话中察觉到了几分不对,皱眉道:“怎么会给人添麻烦?后来……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乔毓“嗯”了声,正待继续往下讲,却听外边儿仆婢前来回禀,说是国公与二爷回来了,带着两位夫人,一道来给老妇人请安。
  乔老夫人欣然而笑,抚了抚女儿的手,道:“你兄嫂来了。”
  说完,又笑道:“快叫他们进来。”
  回话儿的女婢应了一声,不多时,便听外室环佩叮当,垂帘一掀,进来两双男女。
  为首之人年近四十,面容坚毅,肤色微黑,从骨子里透出一种铁马兵戈的悍利,他身后是个英气勃发、年约而立的男子,面如冠玉,气度凛然。
  再往后,却是两个仪容高雅,衫裙素净的贵妇人,显然是那二人的妻室。
  镌刻在血缘中的亲近,是世间最难磨灭的东西之一。
  乔毓在那两人身上感觉到了亲近,站起身来,施个家常礼节,笑吟吟道:“大哥、二哥好,两位嫂嫂好。”
  早先府中有人前去送信,卫国公阅后,几乎以为信上是在胡言乱语,信口开河。
  死去的人怎么可能再活过来,并且重返年少?
  他嗤之以鼻。
  可写信的人是皇帝,看过那封信,又叫人拿去给他瞧的是常山王妃,又经了乔老夫人的手,要有多么相像,才能瞒过这三人,妆扮成年少时候的幼妹?
  理智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可手中这封信,又给了他几分希冀,卫国公迟疑几瞬,还是定了心,去寻了二弟,兄弟二人一道归府,看个究竟。
  现下真的见了乔毓,卫国公反倒说不出话来了,怔怔的看着她,心中酸涩难言,竟连向皇帝行礼都忘了。
  过了半晌,才深吸口气,近前去抱了抱她。
  “回来就好。”他颤声道。
  乔毓轻轻“嗯”了一声,再抬眼,便见昌武郡公已经到了近前,盯着她打量片刻,忽然伸手过去,在她面颊上掐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乔毓看他远没有看常山王妃和卫国公顺眼,将他手拨开,有些不高兴的一瞪眼,道:“你干什么?”
  昌武郡公若有所思的笑了,眼眶却有些湿:“真是回来了。”
  乔毓扭头去跟乔老夫人告状:“阿娘,你看他!”
  乔老夫人护住她,瞪向昌武郡公:“二郎,不许欺负妹妹!”
  昌武郡公忙告饶道:“哪有?儿子跟她闹着玩儿呢。”
  常山王妃与卫国公对视一眼,脸上不约而同的露出几分笑意来,却是笑中带泪。
  多年之前,乔家也曾这般其乐融融过,那两个小的是双生胎,却天生不对付,隔三差五的吵架,简直是天生的冤家,老卫国公出门打仗,都得将小儿子带上,免得叫那两人留在一处,吵得天翻地覆都没人管。
  卫国公与昌武郡公见了小妹,心中自是感慨万千,动容之下,连不远处的皇帝都给忘了。
  卫国公夫人有些不安,不知是否该提醒丈夫几句,与弟媳对视一眼,便待见礼,皇帝瞧见,随意摆了摆手,示意无碍,她们顺从的颔首,没再多事。
  卫国公与昌武郡公既回来,免不得再问起乔毓这些时日来的经历,乔老夫人大梦初醒一般,忙嘱咐长子:“四娘是在大慈恩寺底下的河溪前被人救起的,正该去谢过人家才是,只是听说她们搬家了,你记得去找。”
  卫国公应了一声,敏锐道:“为什么会搬家,是遇上什么麻烦了吗?”
  乔毓颔首,构思一下言辞,道:“我在李家住了几日,便有人登门去寻,说我是他们家流落在外的女儿,要接我回去……”
  “胡说八道,”乔老夫人气的咳嗽,道:“明明是我的孩子,怎么就成了别人家的女儿?”
  常山王妃眉头微蹙,旋即意会过来,冷笑道:“他们想寻的,怕不是女儿,而是这张与二娘相似的脸。”
  乔老夫人愈加气怒:“简直混账!”
  卫国公为她倒了杯水,递过去道:“阿娘,您别忧心,先听小妹说完。”
  乔毓劝了几句,这才继续道:“我那时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也隐约觉得他们不是我的家人,可我没有办法,若是不去,她们不定会有什么法子来对付我,也会拖累王氏与二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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