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樟领会到她的好意,含笑应了声:“好。”
……
一行人过去的时候,演武场正是热火朝天,好些人围在一起,兴致勃勃的盯着场中看,叫好声,唱衰声,此起彼伏。
这是皇帝登基之后,为在长安养成尚武风气儿专门设置的地方,只对勋贵子弟开放,因这缘故,虽然各家各户的郎君、女郎时有摩擦,倒没闹出过大事儿来。
乔安是卫国公府的郎君,在这儿也是熟面孔,门前下马,验证过身份之后,守卫便将他们放进去了。
乔毓左右看看,听这喧闹气氛,便觉周身血液都热了起来,“嘎巴嘎巴”的掰了掰手指,震声道:“我的刀呢?!”
“……”苏怀信眼皮子一跳,道:“大锤哥,你控制一下。”
乔毓到了这地方,觉得浑身上下都舒服了,看乔安一眼,道:“这儿是怎么玩的?跟我讲讲规则。”
“很多,我捡重要的讲,”乔安想了想,道:“此处禁止私斗,禁止伤人性命,若要比试,便要在第三方见证之下进行,还可以参与赌局,按照胜负下注。”
“这么好玩儿?”乔毓跃跃欲试:“你们带钱了吗?”
“没带,不过也可以暂且记账,”乔南笑道:“到这儿的都是有名有姓之辈,真的毁约,丢不起这个脸。再则,毕竟是皇家承办的……”
乔毓会意过来,不再多问,正待往最热闹的地方去瞧瞧,就觉袖子被人扯了一下,扭头去看,便见乔安兴冲冲的冲人招手,隔着老远,便道:“章兴文,看这儿,快来!”
乔毓不知这是谁,心下正疑惑,便听苏怀信体贴道:“是申国公府,章家的人,这也是皇太后的母家。”
哦,乔毓明白了:敌对势力。
乔安好久没这么高兴了,兴高采烈的将章兴文招呼过来,却见他身后也跟了几个人,男的女的都有。
乔毓什么都不记得,自然谁也不认识,许樟也是如此,苏怀信只识得男子,女眷却见得少,不知谁是谁,一时有些迟疑。
这时候,乔静便要发挥作用了。
“二哥刚才招呼的章兴文,是申国公府的三郎,他的姑祖母,便是宫中的章太后,对着二哥说三道四的人里边,就数他声音最大!”
“哦,”乔毓兴致勃勃的打量章兴文几眼,却见那郎君年约二十,面容英俊,体量却瘦削,不禁有些迟疑:“他身手很好吗?”
“垃圾战五渣,”乔静不屑道:“他只敢跟低门出身的人对战,别人不敢赢他,几次遇上二哥,就先称病,要不就叫家将出战。”
“呸,”她毫不掩饰自己的鄙薄,冷嘲热讽道:“也不知道他脱了裤子,是不是少点儿什么!”
章兴文等人已经到了近前,乔静又不曾压低声音,故而一行人自然听得真切,别人倒是还好,章家几人脸上却是青白不定。
乔静这才抬眼去看他们,敷衍着假笑道:“不好意思啊,我没看见你在这儿。早知道就换个地方说了。”
“……”章兴文同样假笑道:“没关系。”
乔静又向乔毓介绍:“他左边儿是安国公府吴家的六郎,身后是蒋国公府裴家的族侄裴十二郎,后边儿那个不晓得是哪个屯子里冒出来的……总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总跟我们家不对付也就是了。”
对面一波人儿:“……”
乔家人的嘴,真是够讨厌的!
乔毓听她说了那么多,就最后一句的有效信息最多,目光一抬,看向同行的两个女郎,道:“她们呢?”
“右边儿穿湖蓝色襦裙的是章家六娘,她是章兴文的妹妹,左边儿穿天水碧襦裙的是唐家九娘,她是唐贵太妃的妹妹。”
“奇怪,”乔静有些疑惑:“唐贵太妃刚进宫时,跟章太后斗的你死我活,她们家的女郎,竟然走到一起去了……”
章六娘与唐九娘:“……”
乔家人的嘴,真是讨厌极了!
两下里都是认识的,又不甚和气,往日里见了,也是说不了几句便会争执,今日不知怎么,乔安没有急着开口,对面儿也无人应声。
他们都是勋贵子弟,入过禁宫,见过昔年的明德皇后,也曾为大行皇后哭临,现下再见乔毓,如何能不心生惊骇?
章兴文与吴六郎、裴十二郎对视一眼,眼底都有些凝重,半晌,方才道:“这位是……”
乔安得意的抬起下巴:“这是我小姑姑,你们的长辈,都客气点!”
乔静重复道:“客气点!”
章兴文面色微暗,却没言语。
吴六郎神情复杂,望向乔毓时,眼底隐约有些敌意:“乔老夫人与乔老国公有明德皇后、卫国公与常山王妃、昌武郡公四个孩子,几时又冒出来一个?难道,是老国公的风流债?”
乔毓眉头一跳,看他一眼,语气轻巧道:“关你屁事。”
吴六郎面色一黑:“你大可以不回答,何必口出恶言?”
裴十二郎面色含笑,神情中略带些轻蔑与得意:“吴兄勿要生气,毕竟是武家出身,底蕴微薄,后嗣也粗野不堪。”
时人讲关中四姓,便是指河东薛氏,河东柳氏,河东裴氏与京兆韦氏。
苏怀信之母薛氏,便是出自河东薛氏,而眼前的裴十二郎,乃至于蒋国公裴安,则是出自河东裴氏。
乔毓上下打量裴十二郎两眼,道:“你说谁呢?”
裴十二郎眼底有些讥诮,却不直言:“谁恼羞成怒,便是在说谁。”
“哦,”乔毓想了想,却点头道:“我觉得你说的很对。”
裴十二郎眉宇间闪过一抹疑惑,旋即转为哂笑。
——这是个傻子,听不懂好赖话吗?
他心里有点得意,唇边的笑意还没有完全绽开,便被迫收敛起来。
乔毓抬手一拳,狠狠击在了他下颌。
裴十二郎只觉下巴一阵剧痛,应声倒地,喉咙腥气翻滚一会儿,骤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竟吐出一颗沾着血的牙来。
“哇,”乔毓嫌恶的往旁边儿躲了躲:“真恶心!”
其余人:“……”
裴十二郎只觉脑仁儿嗡嗡作响,胸腔齐鸣,五感俱失,甚至没有听清楚乔毓说的那句话。
吴六郎面色骤然变得阴沉起来,与裴十二郎同行的几人也是如此。
几家人关系不睦是真,时常有口舌之争也是真的,但不顾及严禁私自斗殴的规矩,直接在这儿动手的,却还是头一次遇见。
吴六郎既觉得失了脸面,又觉这女人蠢钝不堪,竟敢公然破坏规矩,深吸口气,将笑容挂到脸上:“乔家姑姑,你这是坏了规矩的……”
乔毓抬着下巴,洋洋得意道:“反正我粗野不堪。”
谁也没想到她就这么痛痛快快的应了,对面几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好一会儿过去,唐九娘方才道:“乔家姑姑,你总要顾及乔家女郎的名声,不然……”
乔静两手叉腰,先一步打断了她:“唐九娘,你知道为什么有的人只能活个一二十年,但有的人能活到一百多岁吗?”
唐九娘道:“为什么?”
乔静冷笑道:“因为他们从来不多管闲事!”
乔菀哼道:“乔家女儿吃你们家大米了吗?轮得到你说三道四!”
唐九娘面上一阵难堪,讪讪一笑,没再说话。
章兴文咬牙切齿的看着这一幕,却不同乔静与乔菀纠缠,只向乔毓道:“乔家姑姑,你今日乱了规矩,此处乃是皇家所设,严禁私下斗殴,违者……”
乔毓一摊手,无辜道:“可是,我没有私下斗殴啊。”
“……”章兴文一指瘫倒在地的裴十二郎,怒道:“难道这都是幻觉?”
“你是不是晚上没睡够,白天也开始做梦了?”
乔毓奇怪的打量了他一眼,挠了挠头,又走到方才说她是老国公风流产物的吴六郎面前去了。
“知道什么叫斗殴吗?两个人有来有往,那才叫做斗殴。”
“像这种,”她示范着往吴六郎脸上扇了一巴掌,无辜道:“叫做单方面的殴打。”
吴六郎冷不丁挨了一记嘴巴,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面颊登时涨红。
他如何受得住这种屈辱,下意识想要还击,却见乔毓动作轻巧的躲避开,口中道:“呔,那傻仔!你这样私下斗殴,是要受到处罚的!”
吴六郎:“……”
章兴文如何遇见过这等无耻之人,一口血梗在喉咙,险些将自己噎死,阴沉不定的打量她片刻,忽然扬声笑道:“我见乔家姑姑身负佩刀,想来很有些本事?既如此,何妨当众一较高下?”
乔安心下大喜,若非场地所限,简直像来一套托马斯大回旋表达自己心中的欢喜。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
他下意识想要应答,冷不丁被乔毓拧了一下,心下微动,旋即回过神来,飞速在脸上揉出一个担忧中混杂着愤怒的神情:
“章兴文你要不要脸?!一个大男人,竟欺我姑母一个弱女子!有种便上场,同我较量一二!”
乔毓气愤道:“二郎,你别拦我,我才不信会输给他!”说完,便要上前。
乔南忙拉住她:“小姑母,不要意气用事!”
乔静与乔菀也道:“何必与这种人置气,平白失了身份。”
苏怀信面无表情,悄声对许樟道:“我常常因为太过良善,而与他们格格不入。”
许樟道:“……我也是。”
章兴文原本还有些迟疑,现下见状,却是心下振奋,悄悄同吴六郎递一个眼色,后者会意,上前道:“乔家武勋传世,我愿领教乔家姑姑的高招!”
裴十二郎被人扶起,恨恨将唇边血迹擦拭掉,阴恻恻道:“我也愿与乔家姑姑一较高下。”
“三个男人迎战小姑母一个弱质女郎,”乔南面色顿变:“你们简直是厚颜无耻!”
“我们只是提议,并非逼迫,又不是强逼乔家姑姑登台,”章兴文微微一笑,温文尔雅道:“如果她愿意低头认输,大可以免这场风波。”
“好了,你们不必再劝!”
乔毓面色执拗,倔强而又悲壮:“我代表的不是我,而是乔家,虽败犹荣,更何况我未必会败!”
这一刻,她仿佛是离群的孤狼,夕阳落寞,正如英雄走向末路,莫名的叫人心酸。
“好!”
乔家人与章家等人遇上时,周遭便有人围上来,将事情经过听得明白,现下听她如此言说,心下大为钦佩。
以弱质女流之身迎战二人,只为不坠家族声威,这是何等气魄?!
如何能不叫人钦佩!
众人纷纷喝彩道:“好一个虽败犹荣!”
乔毓回过身,忍着朝天空“嗷呜”一嗓子的冲动,向群众挥了挥手,果然赢得了一片掌声。
她微微一笑,又握住乔安的手,神情郑重,压低声音,激动道:“听见了吗?是他们先挑衅的,被打死也跟我无关!”
“……”不知道为什么,乔安忽然有点方,反手握住她手腕,叮嘱道:“小姑母,可以打伤,也可以打残,但是切记,不能杀人啊……”
章兴文等人眼见周遭围上来一群人,心下便老大不痛快,明明是乔毓先惹事的,也是她先打了己方的人,闹到最后,怎么就跟她是个孤胆英雄似的!
MMP!
虽败犹荣?狗屁!
这几家感情是不好,但并不是因为小孩子之间的玩闹争执,而是历经多年的利益纠葛与仇恨交织,根本无法化解。
申国公府章家,是章太后的娘家;卫国公府乔家,是明德皇后的娘家。
倘若皇帝是章太后的儿子,那两家必然亲近,但很可惜,皇帝不仅不是章太后的亲生儿子,还是她的杀子仇人,两家的关系能好就怪了。
同理,蒋国公裴安与安国公吴浈,一个是太上皇的心腹,另一个是太上皇的嫡系,都曾经明刀明枪的反对皇帝继位,与乔家的关系当然也不好。
这几家能走到这地位,当然不是傻子,也看得清局势。
——太上皇虽还在,但也就那样了,想要咸鱼翻身,怕是很难。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太上皇想保全章太后所留的儿女,也想保全昔年忠心耿耿的旧部,免不得想要同儿子和解,章家、吴家与裴家等人,当然也很愿意改换门庭。
而现下,就有一个最好的时机。
明德皇后薨逝,中宫空悬,有什么比继后出自这三家,更能叫他们安心的?
大唐顶尖的勋贵就那几家,最有可能再出继后的自然是乔家,可乔家长女早几年便出嫁,第二女乔静也才十一岁,差得远呢。
他们家没有合适的人选,再选别家,那就顺理成章了。
可谁知道,半路上又杀出来个乔毓,还跟明德皇后生的一般相貌。
章兴文与吴六郎、裴十二郎等人的敌意,都是缘由于此,现下见她竟敢登台,同自己几人切磋,不禁生出几分别样心思来。
刀剑无眼,倘若她伤了哪儿,断个胳膊腿儿,又或者是不小心伤了脸……
乔家惯来护短,若真是伤了他们家的女郎,这事怕是难以轻易翻篇,不过,若能以此为家中换一抹生机,虽死何憾。
更不必说,只是伤人,乔家怕也没理由要人性命。
万般思忖都只在一瞬间,章兴文与吴六郎、裴十二郎两人对视一眼,眼底皆有些得意,脸上却平静笑道:“走,咱们先去公证,然后便往演武台上公开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