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柄这东西,永远都是捏在自己手中最为安心,若无意外,决计没有人能撒手放开,太上皇也不例外。
从皇帝的位置过渡到太上皇,这期间注定会发生一些令人不甚愉快的憾事,只是到了现在,成王败寇,往事也就没有再提的必要。
裴安作为太上皇的心腹重臣,被皇帝指为副使,参与到明德皇后的丧仪之中,本身就是一个不错的信号。
太上皇原本有些阴郁的心情略微好了几分,他眯起眼来,轻轻舒了口气。
……
原本就透着狭窄的陈旧屋舍,忽然涌进来几个人,愈加拥挤不堪了。
二娘神情局促的站在一边儿,看着侍立两侧的仆婢,再见那位不加珠饰,仍旧难掩贵气的端庄美妇,有些自卑的将自己往角落里塞了塞。
“我苦命的儿,真是难为你了。”
新武侯夫人一见乔毓,便落下泪来,再见周遭陈设简陋,愈加伤怀,取了帕子拭泪,又道:“那些个混账东西,见你走丢了,竟还瞒着不说,若非我前几日去看你,只怕还不知道!”
张妈妈见状,也是垂泪,却劝道:“六娘不是找到了吗?夫人快收了眼泪吧,仔细叫人伤心。”
“我糊涂了,”新武侯夫人听罢,破涕为笑,向乔毓道:“你这孩子,吓傻了不成?怎么也不理娘?”
大婶你谁啊?
乔毓心里大蹙起眉,脸上却不显,有些疑惑的看着她,将失忆少女的狐疑与不安展示的活灵活现。
新武侯夫人盯着她打量一会儿,神情中浮现出一抹惶恐,忧虑道:“安桢,你怎么不说话?”
“这位夫人,”二娘怯怯道:“阿姐她,她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了。”
“怎么会?”新武侯夫人大惊失色,惊痛道:“安桢,你不认识娘了?”
乔毓想起自己做过的那个长而荒诞的梦,回忆着那本名为《演员的自我修养》的名著,柔弱无辜如一朵白花:“我,我真的记不起来了……”
“我苦命的儿啊,”新武侯夫人搂住她,大哭道:“你叫娘怎么办!”
她自怀中取出一张帕子,里边儿有一颗玉珠,一副手串儿,莹润明透,瞧着颇为相似:“这是娘亲手戴在你腕上的,与娘手上这串是同一块儿玉石雕琢出来的,若非机缘巧合,叫娘见到,怕还找不到你……”
乔毓似乎被触动到了,有些孺慕的看着她,道:“可是,可是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没关系,”新武侯夫人动情的道:“找到就好,找到就好,无论如何,你都是娘的孩子。”
乔毓低低的“嗯”了一声,新武侯夫人面露喜意,又向王氏与二娘道:“安桢走丢了,我真是心如刀绞,亏得二位相救,还请受我一拜。”
王氏连忙避开,看眼乔毓,眸中闪过一抹担忧,殷勤笑道:“夫人不必这样客气……”
虽然只是相处了几日,二娘却很喜欢这个姐姐,有些不舍,却欢喜道:“恭喜阿姐,终于可以归家了。”
乔毓看她一眼,眉头不觉蹙起,目光嫌恶道:“你怎么能叫我阿姐?从前也就罢了,我不知道,现在怎么还这么没规矩?”
二娘怔住了,有些受伤的看着她。
新武侯夫人忙拉住乔毓的手:“安桢,这是你的救命恩人,不许无礼。”
“我又没说错。”乔毓扭过头去,如此嘀咕道。
王氏也有转瞬的怔楞,对上乔毓的目光时,霎时间回过神来,赔笑道:“小娘子说的也没错,贵府这样的身份,哪里是我们能高攀的。”
她有些局促的低下头,下意识的在围裙上蹭了蹭手,目光卑微,隐约透露出几分贪婪:“只是小娘子在家中住了几日,吃药补身,前前后后……”
新武侯夫人见她这般作态,眼底闪过一抹厌恶,却还是和颜悦色道:“你们是六娘的救命恩人,我自有回报。”
她拍拍手,便有人送了银两来:“这儿有五百两银子,专程谢过你们这几日的照看,只是有一点——女郎的名声何等重要,这件事我不希望张扬出去,也希望你们不要对外提及,好吗?”
王氏紧盯着那些银钱瞧,殷勤道:“这是自然。”
新武侯夫人静静看了她一会儿,轻轻笑道:“既然如此,我这便带六娘走了。”
她刚说完,乔毓便迫不及待的站起身来,显然是不想在此停留一瞬,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回头:“我的东西还没拿呢。”
新武侯夫人笑道:“什么东西这么要紧?”
“倒也不是很要紧,”乔毓回过身去,往夜间歇息的屋里去了,口中道:“只是不能留下来,白白叫人捡去。”
新武侯夫人纵容的笑,王氏也没说话,只有二娘气道:“谁要拣你的东西?你既然要走,那就一并带走,免得日后说不清楚。”说完,便气冲冲的跟了过去。
乔毓那点儿东西,不过是随身衣物与玉佩、手串,一眼便能看到底,二娘入内时,乔毓已经自己找了出来,见她进来,不等开口,便一把攥住她手腕,又掩住她唇。
“听我说,”事态紧急,乔毓顾不得解释,压低声音,道:“等我走后,你们便搬到长安城里去,记得将此事告诉里正与左右邻居……”
二娘怔住了,喃喃道:“什么意思?”
“告诉你娘,”乔毓唯恐给她们留下麻烦,不敢久留,道:“她会明白的。”
……
新武侯夫人还留在李家未走,张妈妈便先一步赶回了新武侯府,将今日见闻,一五一十的同葛老太爷讲了。
“我悄悄搭了她手一把,手心儿里还有茧子,虽然不重,但一摸便知道不是娇养长大的,那言谈举止,也实在粗俗。”
张妈妈是老太爷身边人,说话办事都有条理:“李家这样的门户,咱们瞧一眼都嫌腻歪,可不管怎么说,到底也救了她,翻脸就不认人,心性不算是好。”
“那不是更好?”葛老太爷反倒笑了:“不是娇养长大的,说明早先我猜的没错,是被人挑出来,打算好生栽培的;浅薄寡恩就更妙了,比起所谓的情谊,利益更能拴住一个人,好,好,好,太好了!”
张妈妈颔首笑道:“老太爷的眼光,一惯都是精准的。”
……
乔毓可不是个蠢蛋。
莫名其妙跳出来一个女人说是自己娘,又没有什么真正的,拿得出手的证据,她凭什么相信?
但是考虑过后,乔毓还是打算跟她走。
如果新武侯府是她的仇人,应该不会叫当家主母亲自来请,演一出母女相聚的苦情大戏。
乔毓觉得,他们好像是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以至于新武侯夫人的态度,亲热之中,隐约透出些微讨好。
漂亮的皮囊吗?
不,乔毓很有自知之明:自己虽然好看,但世间一定不乏有比她更好看的人,凭借侯府的能力,不至于搜寻不到。
那他们是想得到什么?
乔毓隐约觉得,这或许跟她真正的家人有关。
她对外界一无所知,既没有户籍,也没有名牒,一个女郎孤身在外,鬼知道会遇上什么事,还不如先去新武侯府看看再说。
再则,她也不想连累王氏母女。
乔毓恍惚记得,有人曾经告诉自己:如果你想融入一个新的环境,就要叫人觉得你没有威胁。
她给自己安了一个自私、骄纵又贪婪的人设。
既能过得舒服,又能试探新武侯府的底线,一举两得。
“你叫安桢,是娘最小的女儿,”上了马车,新武侯夫人笑容慈爱,握着她手,徐徐为她解释道:“娘怀你的时候,相士说,你命格极贵,葛家留不住,生下来之后,要养在外边儿,不叫人知晓才行,所以,家里将你养在外边儿庄子里,不料你前几日胡闹,吵着要出去玩儿,竟走丢了。”说及此处,她又忍不住垂泪。
乔毓对她的眼泪视若无睹,满不在乎道:“阿娘,回去之后我住哪儿啊?”
新武侯夫人被她噎了一下,顿了顿,才笑道:“你父亲疼你,问过你祖父之后,专门寻个最好的院落给你,为这,还叫你二姐姐挪了地方呢,回去之后,可要谢过你二姐姐……”
“为什么要谢,这本来不就是我应该有的吗?”乔毓打断了她,下巴微抬,傲然道:“阿娘,你也说了,有贵命的人是我,可不是什么二姐姐,那院子早先叫她住着,算是我借她的,这会儿再收回来,有什么不对的。阿娘,你得想清楚自己将来站哪边儿。”
真是一点儿心肝都没有!
新武侯夫人自认不算是脾气差的,现下听她这么说,心头都有点冒火。
她暗吸口气,忍耐道:“也不能这么说……”
“阿娘,你怎么这样,”乔毓难以置信的看着她:“二姐姐在侯府里享福的时候,我还在外边儿吃苦呢,你怎么不心疼我,只心疼她?你真的是我娘吗?”
新武侯夫人看着她那张写满了自私自利的面孔,真想把她脑袋送到车轱辘底下碾一碾,她勉力忍住了这种冲动,安抚道:“是娘说错了,你别生气……”
“阿娘,侯府是什么样的,总比刚才那几间破草屋好多了吧?”
乔毓勉强安分了半刻钟,又兴致勃勃的问:“我听说,公候府上的女郎,一个月的月钱都够寻常人一年吃穿,我一个月有多少月钱?阿娘,你是当家主母,是不是多分给我点?”
新武侯夫人看着她这幅看似天真,实则贪婪的面孔,全力抑制住怒气,僵硬的笑道:“公中的账目,老太爷盯着呢。”
乔毓脸上的笑意淡了,埋怨道:“阿娘,你怎么这么没用。”
第5章 欺负
新武侯夫人与一众仆婢离去之后,李家便空荡起来。
王氏瘫坐在矮凳上,长长的叹一口气。
“阿娘,”二娘神情隐忧,看眼母亲,再看眼新武侯夫人留下的五百两银子,有些踌躇的道:“阿姐走时,叮嘱了我几句话。”
王氏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她说什么了?”
二娘一五一十道:“阿姐说,等她走后,便叫我们搬到长安去住,再告诉左邻右舍与里正,将此事宣扬出去。”
“我就知道她是个搅祸精,摊上准没好事儿!”
王氏眉头皱起,埋怨一句,说完,却又叹口气,担忧道:“也不知她以后怎么过……”
底层有底层的智慧,王氏作为一个寡妇,能将一双儿女拉扯大,当然不蠢,新武侯夫人到时,她便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再后来,见乔毓那般作态,更是心如明镜。
——若真是家人,何必再叫她们搬走呢,再留下后手呢。
只是有些时候,看出来并不意味着能解决,像他们这样的门第,想要帮衬的唯一办法,就是躲得远远的,不要给乔毓添麻烦。
王氏又叹了口气,向女儿道:“我出门走一趟,你在家收拾行李,捡轻便的挑,笨重的便留下,寻到落脚地方,再行添置也不晚。”
二娘从母亲的话里察觉到了几分端倪:“阿姐她……那些人真的是阿姐的亲眷吗?”
王氏坦然道:“我也不知道。”
二娘想起先前乔毓说的那些话,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好,眼圈儿一红,不安道:“阿娘,我们去报官吧,阿姐跟他们走了,万一……”
“阿娘自有分寸。”王氏掩住了女儿的口,温和道:“二娘,记住阿娘说的话,此事到此为止,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不仅仅是为了我们,也是为了她。”
二娘似乎懂了,忍泪点头。
王氏便整理衣衫,往里正家去,送了二百文钱,再三称谢:“这些年,我们孤儿寡母承蒙您关照,现下搬走,也该送些酒钱酬谢。”
一斗米不过四五文钱,二百文已经不算是小数目了。
里正德高望重,家底也远比其余人家丰厚,见状推辞:“几十年的交情,何必这样客气?二娘还没出嫁,留着给她做嫁妆罢。”
王氏便将腹中草稿讲了,又笑道:“那位夫人心善,颇多恩赐,大郎在城中久居,我不想离得远了,很快便要搬到长安城去住了。”
“哎呀,这可是天大好事。”
里正年长,知晓高门必然不愿将自家女郎失散的消息传出去,便没有细问,连道了几声恭喜,欣然道:“二娘勤勉,模样也好,叫她哥哥帮衬,在长安也能找个好婆家,比留在这儿好。”
说完,又去为王氏母女开具文书,好叫她们来日到长安城中落户。
王氏自里正家出去,便去村前雇佣了辆牛车,又往左邻右舍家去,各自送了五十文钱,既是邻里之间道别,又劳烦他们帮着看顾家中大件东西,彼此说笑一会儿,终于回到家中。
二娘已经收拾好了东西,牛车也到了门外,母女二人最后看一眼居住多年的屋舍,就此离去。
……
新武侯夫人跟乔毓说了两刻钟的话,觉得自己起码要少活十年。
她从没有觉得一个人会这样的面目可憎,只是看着那副贪婪、狡诈、自私自利的面孔,都叫她想要作呕。
老太爷的吩咐还在耳边——你要将她当成你的亲生女儿疼爱。
新武侯夫人不敢违逆,只能忍得心头作痛,下意识的用脚蹭了蹭马车底板,幻想着那是乔毓的脸,假笑道:“你是娘最疼爱的孩子,即便娘自己受委屈,也不会委屈你的。”
“好吧,”乔毓觉得戏演的差不多了,勉强刹车,半信半疑道:“我当然是相信阿娘的。”
这个世界终于安静了。
新武侯府门前,张妈妈早就等着了,见生无可恋的新武侯夫人带着乔毓下来,便先迎上去,语气感慨,抚慰道:“六娘回家了,以后无需再怕了。”说着,还挤出了几滴鳄鱼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