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女又道:“夫人已经用过了早膳,想着让小娘子多歇会儿,便没有打搅。”
“嗯。”
不多时,另有仆婢进屋盖上灯火支开窗,寒风倏然袭入,让阿悦打了个寒颤。莲女忙斥责那人合窗,回头解释道:“说来也怪,昨天还有艳阳,今早就寒风飒飒了。婢听芸娘说这是要回寒下雪的征兆,小娘子可得多穿些。”
阿悦裹上厚厚的袄衣立在门前,才知已到了巳时,天边依旧是灰蒙蒙的,张口便是白气飘散。
确实回寒了,比最初在安郡每日细雨时还要冷。
仆婢搬来小案,让她坐在火盆边用早膳。粳米粥热气腾腾,小菜只有一碟酸酱瓜。
阿悦这几天不能食油腻,只这碟酸酱瓜还是莲女为她请示太医得来。
莲女心知小娘子年岁小,这种事却不喜欢假借他手,便安静地守着,服侍她慢慢用膳,偶尔拨弄一下火盆。
炭是御贡的银丝炭,往日在宫里只有晋帝和几个受宠的嫔妃公主才用得,为讨好魏蛟,如今大半都到了这紫英宮中。
守在外殿的婢子不住搓手取暖,小声嘟哝,“三月回寒,听说还要有雪,可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说完她就被另一个人打了手,“胡说些甚么,大喜之日将近,那也是瑞雪!”
瑞雪一般指冬雪,到这个时节来提,确实有些勉强了,但也无人再敢反驳。
她们指的大喜为八公主和魏珏的婚事,因种种缘由,婚期定得很急,就在半月之后,六礼仅剩问名、纳吉、亲迎三礼。
晋帝只待女儿嫁入魏氏,就要正式退位离宫。
这桩婚事显然和任何时候都不同,它象征的不仅是两姓之好,更将成为两朝交替的桥梁和见证。所以虽然时日很赶,规制和嫁娶的礼单也算不上十分可观,但它注定万众瞩目。
阿悦本来并不是特别关注这件事,可她走出紫英宮,途中风景都有了大变化。且不论楼阁间的明珠高悬、红灯剪花,连桃花林中都系上了长长短短的红绸带,结成各式络子,被风一吹极为漂亮。
宫婢喜气洋洋解释,“八公主喜桃,这片桃花林是皇后下令如此装饰的。”
寻常公主出嫁是由宫内嫁到宫外,八公主这次却是从宫外回到宫内。毕竟不出意料,魏珏将会在宫中长住,这片桃花林当初就是皇后让人栽种,也能算是陪嫁。
莲女神情有些古怪,等宫婢离开才小声道:“王夫人也极爱桃花呢。”
王夫人爱桃,这是在魏府待了有几年的仆婢都知晓的事,因她与魏珏相识的过程在魏府并非秘密。
王氏出身不低,父亲乃留郡郡尉,她是府中嫡长女。不过因生母早逝王氏并不受宠,王郡尉在一年之内续弦,又得一龙凤胎,发妻所生的长女自然有所忽视。
王氏十六那年外出寺庙祈福,归途经过一片桃花林时遇见劫匪,正巧被魏氏大郎魏珏所救。魏珏对她一见倾心,顺势去府中提亲,这门亲事就这么结成了。
众人都说魏珏与王氏的姻缘乃自天降,自然也都认为王氏爱桃,是因为她在桃花林中为夫君所救。
莲女道:“婢觉得呀,就算那位八公主嫁过来了,以大郎君对王夫人的爱护,再加上两位小郎君在,必然动摇不了王夫人的地位。”
阿悦认真听着莲女给她说道这些往事,慢慢走着,再一抬头就望见了站在桃树下的魏珏和王氏。
莲女:“……”
她连忙捂住嘴,左右看看,确定没有旁人听到方才的话才拍拍胸口。当真是入夜不提鬼,白日不说人,下次她再也不敢这样张口就来了。
魏珏王氏二人看起来不像莲女说得那么恩爱,至少就她们所见到的这片刻画面中,王氏一直是默然垂首、拒绝交流的模样。
魏珏身形清癯,相貌和文夫人极为相似,也因此五官看起来更柔和几分。
四兄弟中,他外貌最为出色,是典型的美男子。
但他在随父亲征战的几年中留下不少暗伤,身体并不康健,才俯首和王氏耐心说了几句,就忍不住咳了起来。
王氏登时顾不得其他,急急抬头,“又不舒服?我去传太医来。”
“不用。”魏珏拉住她,眉眼含笑,“终于开口了?”
王氏一僵,在魏珏温柔的凝视下不自然起来,“我……我并没有如何,实在不必这样……”
“这样甚么?”魏珏拂去她肩上的桃花瓣,“和八公主的婚事非我所愿,你是知道的。”
魏珏爱重妻子,但也心思坦诚、孝顺无比,他了解父亲的毕生心愿。如果只是让八公主成为自己的平妻,就能减去许多事端,他觉得这个条件并不难接受。
当初晋帝提出这个要求时,魏珏就没有反对过。
在他看来自己和夫人是少年夫妻,已育有两子,如今长子都将及冠,更不存在所谓后院争宠,夫人会理解自己和父亲。
在这种事上,男子到底不如女子心思细腻。文夫人考虑到了王氏心情,会特意认真询问她,但魏珏就不认为夫人会因这件事和自己生出嫌隙,所以临安重聚后,感觉到王氏隐约的抵触,他才惊觉妻子其实是不满的。
可木已成舟,再想反悔也不可能,他只能多多陪伴和开解。
两人絮絮私语间,阿悦踩断了一根枯枝,咔吱的声音极为响亮。
魏珏夫妇还没反应,她先不好意思了。
“阿悦?”魏珏神态自然地朝她招手,“怎么自己来这儿玩了?”
阿悦小跑过去,乖巧叫人,“大舅舅,大舅母。”
魏珏很喜爱这外甥女,可爱又懂事,大大弥补了他至今无女的遗憾,“阿昭他们都没陪你吗?”
“阿兄他们都在忙。”
魏珏笑,忽然把阿悦抱了起来,“一个人是不是觉得无趣?想玩什么,舅舅舅母带你去。”
五岁的孩子身形其实不算很小了,至少不是适合时常抱着的模样,但魏家人好像都很喜欢这样做。
王氏面含微笑看着二人,在小辈面前她不至于和夫君闹别扭。
商议着带阿悦去哪处玩,远处有一侍从奔来,“郎君——君侯回宫了。”
奔至面前,侍从喘着气,“君侯刚刚回宫。”
“嗯。”魏珏耐心等了会儿,“怎么,可是有事交待?”
“是,君侯让几位郎君和小郎君去马场。”
宫中就有马场,但这时候天色灰蒙、颇为寒冷,魏珏意外父亲还有这等好兴致。
侍从也不清楚,魏珏以为父亲传几人是简单的骑马射箭,便带了王氏和阿悦一同去。
没想到马场中人数浩众,大致望去,恐怕晋朝盖半的官员都被请来了,有些还携了家中儿郎。
晋官分两类,世袭权贵与寒门士子,这点从发冠神态就能区分。大抵是互相瞧不上、看不起,连站位都是泾渭分明,让另一旁的魏氏家将看得颇为有趣。
马场中立了一群嘶吁昂首的胡马,正躁动不安地拔蹄扬尘,皆是火红长鬃,神清骨俊。
都是极好的马。
魏蛟同晋帝在上首站着,正要开口时瞥见乖乖小囡囡竟和儿子一起来了,下意识要露出傻阿翁的笑容,被文夫人一瞥后又硬生生收了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个小问题
把文名改为《穿成所有男配的白月光》,大家觉得怎么样?感觉简单明了更吸引人,而且我帝字系列的书名好像有点太多惹0.0
改的话准备先改文名,过段时间再改封面,省得大家找不到
第22章
阿悦被文夫人叫了过去,温声道:“本想让阿悦多歇会儿,你大舅舅竟把你带来了。”
让仆从给阿悦上了茶点,文夫人嘱咐阿悦坐在身边莫要走动,“待会儿闹得很,阿悦如果不舒服定要告诉阿嬷。”
不知怎的,自从文夫人把那件事的决定交给阿悦后,她一见到这位外祖母,就油然生出一种敬畏之情,不敢再轻易亲近或撒娇。
大约是初见时阿悦只觉得外祖母温柔和善,如今才恍然发现她也有外人看来那么冷酷的一面。
不过若不是这样的性情,也很难担任一府主母之位、得魏蛟如此爱重。
话这么说,但阿悦心中对文夫人无疑仍是濡慕的。
她敛了心神,认真去看场中即将举行的赛马。
胡马被分成行列套上缰绳,各自由马奴牵着,晋帝身边的侍中黄丞高声道:“胡马五十匹,能者得之。”
随后解释今日赛马的规则,这群胡马皆是野性未驯,如果有谁能够骑任意一匹绕场中黄柱三圈,并将箭矢射中正中央的靶心,就可得到这匹上等胡马并黄金五十两。
马由魏蛟所出,黄金自是晋朝国库的。
大晋士族秉文经武,基本没有谁会是只通文墨的纤弱书生。如魏蛟这等看着粗犷暴躁的武将,实际于文章诗词一道也颇有造诣,只是深浅不一罢了。
魏蛟召开这次的赛马会,为的当然不是简单娱众,端看谁能、或者说谁愿花心思去取这马。
听罢,晋官中一老者嗤了声,“哗众取宠。”
语气十分不屑。
老者为宁斯,他是晋朝老臣,三公之一的太尉。同僚素知他瞧不上魏蛟,脾性顽固,个个只作听不见。
宁斯对身边少年道:“大郎不准去。”
少年颔首,“孙儿明白。”
有不屑一顾者,自然也有人跃跃欲试。先不论魏蛟的用意,只这五十匹胡马确实是好马。
好马可遇不可求,当下就有几人主动请缨,要先声夺人。其后傅文修也跟着出列,要求和这几位“友好”地一起比试。
魏蛟大笑,当然明白这个侄儿这时候出来的用意,很是欣慰地允了,用和善的目光看了看好兄弟傅徳。
哪知傅徳心中也纳闷呢,他可从未和儿子商量过这事。
说来自从两个月前二郎就好像不大对劲,行事处处让人捉摸不透。
傅徳想,莫非是又犯病了?
胡马难驯,上年纪的老臣不好涉险,想要有所表示便只能遣家中儿郎。
有些马儿犟得厉害,在场中横冲直撞,扬起的尘土甚至溅入阿悦面前茶盏。一时间马场如文夫人所说,当真闹得很。
莲女看得目不转睛,几乎踮脚伸长了脖子,口中欢呼道:“傅家郎君要拔得头筹——我们要胜了,还是我们的郎君厉害!”
转眼就忘了当初自己被傅文修吓得瑟瑟发抖的模样。
文夫人亦颔首,“静安马上功夫向来是极好的,少有人敌。”
静安为傅文修表字,是当初傅氏一位族叔为他所取。这位族叔早年成了佛门带发修行弟子,所以这表字也很有些禅意。
只要知道傅文修病症的人,都能明白这简单二字的寓意。
寒风瑟瑟,场中却不减火热。
傅文修一身简练骑服,黑发高高束起,在胡马长嘶微抬马蹄时再度迅速搭箭挽弓,余光一瞥,忽然往旁边一侧。
带着迅雷之势的羽箭刚好和他腰腹擦身而过,连带那一处都有了烫意。
有人高声道:“对不住了傅兄,箭术不精差点伤了你。”
傅文修舔了舔唇,眼眸有瞬间阴鸷,但一想到阿悦就在旁边看着,还是收回了脑中残忍嗜血的想法。
他扬唇一笑,“无事。”
话音刚落,另一枚箭就顺着那人耳边擦过,足足擦掉了两层皮。
傅文修满脸抱歉道:“傅某实非成心,方才受了惊吓,手有些抖。”
那人:“……”
一来一往间仆婢忍不住小声尖叫起来,瞧他们双颊晕红看傅文修的模样,就知道他此刻是何等英姿飒爽。
尘土刚歇,立刻有人送上奖赏。
这五十两黄金做得别致,像是年节专用,制成了各式精美花样,傅文修随手拣起一锭看了看,忽而一笑,俯首对亲随交待了什么。
转眼间,阿悦和被送到自己面前憨态可掬的小金猪面面相对,一时有点懵。
莲女拍手笑道:“正好应了小娘子生肖呢,没想到这小猪也能做得如此可爱。”
文夫人偏眸瞧了一眼,“阿悦甚么时候和你傅二叔这么熟络了?”
阿悦摇摇头,让莲女把金猪收到一旁,“傅二叔说,阿耶曾托他照看我。”
“原是这样。”文夫人点了点头,没再追问,大概是对姜霆的事没有兴趣。
几场比试过后,局势瞬息变幻,便是阿悦这个不懂骑马的人也忍不住睁眼看得专注。
君子六艺是士族子弟需掌握的基本才能,大晋讲究礼仪、崇尚美感,于是连骑射这等热血沸腾的活动比试起来也少有粗鲁,行如流云飘逸,玉带缕缕,不失为一场视觉盛宴。
不知何时魏蛟走来,把入神的阿悦抱起,“怎么,阿悦也想骑马儿玩吗?”
阿悦自然是想的,但是她的身体从来不支持她做这种激烈的运动。
看出小外孙女眼中的渴望好奇,魏蛟哈哈一笑,“囡囡亲一下,阿翁就帮你。”
说完半边脸已经极其自觉地凑到了面前,阿悦忍着不好意思,余光瞄一眼周围,见没有人关注这边,这才飞快地上去啾了口。
魏蛟不满意,伸出另一边脸,“太轻了,阿翁都没感觉到。”
“……”阿悦不得不再次、更重地亲了下去。
魏蛟眉笑眼开,对旁招手,“去牵匹性情温顺的小马来。”
莲女忍不住小声劝谏,“君侯,小娘子昨日才受过伤,这不大好罢?”
“无事,不过让阿悦体会体会骑马的感受罢了,有人护着。”
转眼人已经下座了,莲女跺了跺脚,君侯不知道小娘子体弱到了何等程度,怎么夫人也不劝一劝啊!
但文夫人只是含笑对阿悦嘱咐了声,“身体不适就回来,莫贪玩。”
小马很快被牵来,它的双亲皆是宫中御马,自小就被驯养,很是亲人。
阿悦被带着摸了摸它的鬃毛,颇为粗硬。它有双极漂亮黑珍珠般的眼,安静乖巧地和阿悦对视,仿佛知道她不能吓,连甩尾的力度都格外轻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