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心——卯莲
时间:2019-05-22 09:17:45

  直到他们饱腹,荀温也没能赶来和两人一起用午膳。
  半个时辰后,两人才听侍官说他在廷尉被打了,伤势不轻。打人的是姚徐等几家的郎君,据说不满荀温对几件案子的处置,知道他在临安无族无势,能依靠的只有魏蛟喜爱,所以肆无忌惮地来了这一遭。
  “简直荒唐!目无法纪!”魏旭敬重这位先生学识渊博,闻言怒气冲冲,语句很是老气横秋。
  魏蛟比小孙子更气,荀温是他亲自任命的廷尉史,这几家对荀温不满是甚么意思?不就是在间接打他的脸么!
  他怒得眉头倒竖,当场破口大骂,先道“没用的东西,竟能这样被暗算!”,又骂“一群不死老贼,惹急了老夫现在就提刀全砍了,费那什么劲劝忠”。
  气一上头,他是什么听过的俚语都冒出来了。
  侍官听得满头大汗,“陛下,言、言辞……君子当遵礼。”
  身为一国之君,怎么能说这样的粗鄙之语啊。侍官倒不想上去触霉头,可他有督察天子言行之责,不得不出这个声。
  魏蛟虎目一瞪,汹汹怒视他,“直什么屁!乃公居马上得之,不遵礼又如何?!”
  听到这句话时阿悦着实有些不明白,问了魏昭才了解大概意思,换作现代普通话就是:你爸爸我是马上打的天下,守不守礼谁管得着?
  她悄悄用敬仰的目光望去,不愧是外祖父,拳头就是硬。
  魏蛟骂过气过后,亲自去了一趟荀温住处探望。
  这一看,终于发现了荀温可怜。这位臣子孤身一人住在瓦房中,家中连个侍婢都没有,伤重在榻,要喝水都只能自己起来烧。
  人毕竟是为自己办事受的伤,总不好薄待。思及那几家的猖狂无状,魏蛟决定把人接进宫养伤。
  廷尉少了主事之人,魏蛟思来想去,干脆派了长子魏珏去暂时接管。
  魏珏身份不同,如无意外就是板上钉钉的储君,无论是谁也不会有那个胆子轻易动他。
  如此一来,阿悦的“数”才学了个皮毛就不得不中止。她还没有合适的乐道先生,只能每日乖乖跟着魏昭看书练字。
  相比于父亲,魏昭显得清闲许多,也就有大把时间来陪小表妹。
  魏昭教习的是“书”。
  他有着文人雅士通有的习惯,真正沉下心写字前必要沐浴、更衣、燃香。为此仆婢特意准备了雪白的长袍,大小各一套。
  阿悦在兖州随他学过认字,那时还算得上随意,没想到正式学师时会这么繁琐。
  她一道道跟着,沐浴后披上了雪白的外袍,脸蛋被热汤熏得粉扑扑,被领着跪坐在书案前,满眼好奇地朝魏昭看去。
  他挽起宽大的衣袖端,坐姿与阿悦一样,但上半身挺得很直,手下按着一块方形墨条。
  墨条并非纯黑,随着他的轻研慢推,砚台渐渐溶出细润的色泽,砚台亦飘出了极为浅淡的墨香。
  阿悦从未接触过这些,不免觉得新鲜神奇。
  “想试一试吗?”
  “可以吗?”阿悦跃跃欲试,又有些担心,“我怕坏了阿兄的墨。”
  “无事,也不是什么珍稀的物件。”魏昭含笑,示意她接过墨条,“来。”
  他起初只是看着阿悦自由发挥,等她差点儿把墨汁溅上脸蛋变成小花猫时才出声,“旁人研墨,阿悦是砸墨。”
  阿悦脸色微红,听他提示,“研墨绝非看起来那般简单,依照我的模样是不错,但力度还需再小些。”
  他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想练字,就要有一支好笔配上好墨,研墨时力度、技巧与耐力都需掌握得十分熟练。”
  阿悦点着脑袋,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听懂。
  看她这模样,魏昭忽然低首,轻声问,“会不会觉得有些无趣,不如想象中好玩儿?”
  阿悦摇摇头,目前她还带着新鲜感。
  “倒是比你另外一位兄长好学,他第一日学字时没耐心研墨,直接将墨条泡进了茶水。”
  他说的是魏显,兄弟两这点性格就很不同。魏昭天分高又有耐力,学甚么都一点就通,魏显却是静不下的性子,让他背书都好,只这练字多年也未成,到现在也不知写的一手什么书法。
  把需要注意的几个地方着重讲了遍,魏昭坐在了阿悦身后,带着她慢慢学。
  兄妹二人一教一学的模样被文夫人收入眼底,她依然维持着挑帘的姿势,神态温和。
  “让阿昭带着小娘子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芸娘感叹,她跟随文夫人多年,府中几位郎君都是她看着长大,唤亲昵些倒也没甚么。
  “他们兄妹有缘。”文夫人道,“那么多表兄,阿悦最依赖的,只有阿昭。”
 
 
第29章 
  时日在阿悦习字看书中一转而过, 眨眼间, 谷雨都快结束, 连绵多日的雨水总算小了。
  这座皇城美轮美奂,巍峨雄伟,但当初建造时想的大抵都是外观气派, 甚少考虑排水等细节。阿悦在这儿住了两个多月,它就被半淹了三次。
  莲女取出箱柜里的衣裳一件件看过,烦恼道:“也不知何时转晴,衣物都潮湿得很, 整日只能放在火盆边烘烤,哪儿穿得了。我们倒是无事,小娘子怎么好受着。”
  婢子附和, “是啊, 这皇宫还比不上兖州的侯府, 住得忒不舒服。夫人最不喜这阴雨天,听说这两月被搅得心情都不好,巧娘子她们伺候着都不敢出声。”
  “什么夫人,该叫皇后娘娘。”婢子被一个嬷嬷敲了脑袋,“你我虽然都是从兖州就跟着圣人的,但该改的口一定要改。”
  婢子吐舌,听嬷嬷训话, “皇后不愉, 你们平日跟着小娘子伺候要小心些, 不该说的就不要提。”
  什么不该说?几人对视一眼, 都知道是大郎君的病情使皇后心忧。
  圣人还未正式立储,但大郎君魏珏是嫡长子,皇后又受圣人敬爱,身份上是不会动摇的。
  一月前大郎君在绵绵阴雨中染了风寒,本该是小事,将养几日也就好了,谁都没放在心上。没想到这风寒在大郎君身上古怪得很,迟迟不见好转,甚至有愈演愈烈的态势。
  就前夜,还有人听说大郎君吐血昏迷了。
  圣人和皇后为此连夜未眠,另外几位郎君轮流侍奉左右,只怕这二位又因此出什么意外。
  莲女叹一声,转道:“再有两刻钟小娘子该下学了,看着又要有雨,早晨红鹿她们几个怕是忘了带伞。”
  立刻有人起身,“我去接罢,莲姐姐自忙你的。”
  不出一刻钟,地面果然又湿了。
  前些日子积的水还没排出去,屋檐下又在滴滴答答,阿悦站在廊下,看着浅浅沟渠中几乎溢出的雨水出神。
  “身边的人都没带伞吗?”一柄油伞从上方斜来,荀温的面容随即映入眼中。
  荀温五官端正,算不得俊美,但他有一身世外雅士的飘然气质,看上去很有魅力,相比之下脸反倒不那么重要。
  阿悦点头,“先生有事先走罢,我在这儿等雨停。”
  “虽然快立夏,也不可小觑这雨水天。”荀温道,“我先送阿悦回住处罢,也没甚么可急的。”
  等人送伞确实要些时辰,在荀温的坚持下,阿悦走入伞中。
  这把油伞很大,萦绕着荀温身上常有的药草气息,和湿润的雨水混在一起颇为清爽。
  荀温知道除去外祖父表兄那几位,这个学生并不喜欢和旁人靠得太近,为她打伞时也特意隔了些距离,以至于自己半边身子都被淋湿。
  跟在后方的宫婢看着,都不由感叹荀君风度,连对着年幼的小娘子都要避嫌。
  走出书厅,一众人才知道上午倒了棵树,刚巧砸在宫墙堵住了出水口,以致路上积出了一条长而深的水流。
  旁边也不是完全无路,但那儿需要攀爬,泥泞四溅,并不好走。
  荀温伤还没好全,阿悦年幼,两人都不好淌水。侍官当即跑去传轿,等候时,前方转角处绕出了几道人影。
  正中那道身影注意到阿悦这边的窘状,眯眼分辨了下人,大步走来。
  “是傅都尉。”宫婢惊喜声响起,阿悦下意识抬首。
  傅文修顿足,隔着水流朝阿悦望来,目光专注,“走不了?”
  宫婢答,“已经有人去传轿了。”
  “那要等好一段时辰。”傅文修丝毫不在乎这深长的污流,跨步走来,膝盖以下的衣袍立刻被浸成深色,“阿悦,过来,叔父背你过去。”
  “……还有先生在,我和他一起等罢,不用麻烦傅二叔了。”
  “先生?”傅文修这才发现还有一个人似的瞥去,略有恍然,原来是荀温。
  荀温对他微微一笑,很是有礼的模样。
  傅文修认识他,对此人的印象也极深。因为前世荀温在任廷尉史时被姚徐那几家的郎君闹得意外身亡,使魏蛟震怒,当即就把那几人抓来活生生打死,为此惹出了好些事,临安城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前些日子听闻荀温没死只是受了重伤时他还疑惑,以为此人也有同样际遇,一查才知道那日荀温久未去宫中用膳,阿悦身边的宫婢去廷尉寻人,惊动了那几位,这才救下荀温一命。
  “既然是先生,莫非还要阿悦你陪着一起淋雨么?”傅文修不容反对,直接伸手把阿悦带了过去,姿势便也成了抱着,“荀先生不会介意罢?”
  荀温悉随君便,“言重,都尉为小娘子着想,又是小娘子长辈,在下没什么好介意的。”
  傅文修一挑眉,没再看他,倒是察觉到了阿悦的抵触,便轻轻拍了拍她,“阿悦莫孩子气,我正带郑叟赶去看你大舅舅呢。”
  “大舅舅?”阿悦知道最近魏珏情况,急道,“大舅舅怎么了?”
  傅文修一手稳稳托着她淌过深水,沉声道:“他伤寒未好又旧疾复发,眼下看着不大好。郑叟医术卓绝,我带他来看看是否有更好的法子。”
  自然是没有的。傅文修对此再清楚不过。
  魏蛟登基不到一年,长子魏珏就伤病而亡,让那时传出了好些流言。与春日回寒的大雪联系起来,无非是说魏蛟并非真命天子,坐在那个位子上犯了天谴,所以报应到了子孙身上。
  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信这个,傅文修不信,绥朝的大半臣子也不信,但魏蛟确确实实因长子的死大受打击,身体也跟着急转而下。
  傅文修指间摩挲了下,不觉间想起了一些事,目光微冷。
  成年男子的体温偏高,明明是被他抱在怀里阿悦却无来由感觉有哪儿发凉。
  把袖子往下扯了些,阿悦悄悄觑去一眼,只看见傅文修棱角分明的下颌,弧度很长,即便看不到神情,也透着一股漠然。
  好像无论何时看他,他都是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阿悦这样看着,突然忍不住想,难道真的会有人天性就是这样冷酷阴戾的吗?
  她因为剧情和那些梦而畏他如虎,但有关于他的其他事,她一点也不清楚。
  出了水坑傅文修也没把阿悦放下,一直抱着人到了魏珏宫中。
  郑叟刚露面就被人迫不及待地拉走,阿悦本来也想跟去看看,被傅文修拦住,“里面忙得很,阿悦还是不要进去添乱。”
  说完他自己往后悠闲一坐也就罢了,还非要抱着阿悦一起。
  傅文修常年在马上,浑身肌肉结实,大腿也是硬邦邦的,阿悦坐着不舒服,在他的注视下更是不自在。
  看她憋得脸红红眼汪汪的模样也很有趣,傅文修忍不住笑了笑,“怎么每次见到叔父都这模样,就这么不喜欢我吗?”
  阿悦摇头,努力想出了理由,“我……想去净手。”
  人有三急,这种事总不好再强留着她。
  傅文修果然松手任她下去了,“现今这里忙乱得很,又下着雨,行走不便。我这侍婢会武,以防意外,还是让她带你去。”
  “……”阿悦只得任人跟着,唇角微抿。
  莲女跟随她也有数月,看出小娘子心思都不由疑惑:为何小娘子每次看到傅二郎都如此畏惧?他看着凶悍,但对小娘子却很疼爱,近日许多东西都是他遣人送进宫的。
  思来想去,她只当是小娘子年幼,害怕傅二郎的气势。
  阿悦去净房做了个样子,回来时走得慢吞吞,在傅文修眼里像个挪动的小乌龟。
  他唇边噙笑,看阿悦小步小步朝自己走来,坐姿不觉间更随意了些,心情十分舒畅。
  阿悦发间和脸蛋都被细雨打湿了些,几缕鬓发软趴趴地贴在额前,长长的眼睫也湿漉漉的,使她看来有些可怜,却让傅文修不由忆起了前世她哭泣的模样。
  他看过很多次阿悦落泪,她为魏蛟、文夫人、魏昭甚至是那只小狗哭过,听来很是柔弱,偏偏在他面前极少落泪。
  真正占有她的那一日,她的目光很清醒,似最锋利的刀刃直直地看入他心底,像是要牢牢地、永远地记住他。
  不得不承认那种眼神让傅文修更为兴奋,那是一种全然新鲜的感受,叫他不由自主地想更过分些,让她能够一直这样专注地看着自己。
  可是重来一世后,看多了阿悦在魏蛟等人面前的轻快笑颜,他便不免变得贪婪,希望她在看到自己时也能那样笑出来。
  不论是年幼或长成少女的她,笑起来都极为漂亮。傅文修是不在意或者说不怎么分辨得出一人的美丑的,于他而言,看得顺眼极为美,不喜欢即为丑。
  在阿悦十二岁之前,他见过她的次数屈指可数,期间只在宫婢口中听说过这位小皇后的美貌。
  她们议论小皇后绝色天成,姝丽不似世间人物,这些词汇本不该形容一个还未长成的小娘子,但在阿悦那一撞后,傅文修才恍然那些话丝毫不假。
  她如今尚年幼,但眉眼间已可以看出十分的清丽。傅文修却在想,若是阿悦生得普通寻常些……
  他忽然伸手捏了把阿悦的脸,一时没控制住,力道颇大,上面几乎立刻就捏出了个红印子。
  阿悦吃痛之下小脸皱起,不免懵然,这位叔父又在做甚么?
  莲女立刻反应过来,心疼地俯身轻轻揉抚,小声埋怨,“都尉想亲近小娘子,却也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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