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文修自己都没料到用了这么大力,下意识就要把人带过来,阿悦却往后退一步,转身就往里屋那儿跑去。
魏昭刚巧挑开帘子,见状伸手接住了扑过来的阿悦,他满目疲惫,依然对她露出微笑,“怎么了?”
第30章
魏昭衣不解带地侍奉了魏珏两日, 他亲眼目睹父亲病重的痛苦, 却无法为其分担一二, 只能多多照看母亲和弟弟的情绪。
他脸色很苍白,并不像阿悦平时的病色,而是太久未休息, 又心情沉郁所致。
被他接住的瞬间,阿悦很明显地感觉到仅仅两日这位表兄就清减不少。
即便疲色重重,魏昭也不想让这些影响小表妹,这也是祖父他们依然让她每日随荀温学习还给她找了乐道先生的原因。
“怎么脸红了一块?”魏昭俯身, 用冰凉的指腹点去,“被谁欺负了吗?”
见他这模样,阿悦就是有再多的话也说不出口, 轻轻摇头, 软声道:“没事, 我自己不小心掐的。”
魏昭当然不信,他掠过一眼沉沉看来的傅文修,道:“还是这么迷糊,让莲女用热巾帮你敷一敷。”
这时候的他没有心思和傅文修斗话语机锋,出屋吩咐了宫人几句话又入里屋,不忘嘱咐莲女把阿悦送回去。
魏珏怕是不大好了。傅文修等了片刻,果然见郑叟走了出来, “如何?”
郑叟微微摇头, 低声道:“旧疾新伤, 病上添病, 药石无医。”
魏珏从魏蛟起事时就跟着他一起上战场,十年来受过大大小小的伤无数,不过他毕竟年轻,痊愈得也快。连魏蛟都一直康健得很,谁都没想到第一个倒下的竟会是他,起因竟是小小的风寒。
对此太医费劲脑汁找了个缘由,吞吞吐吐地表示,“许是水土不服、气候不适,临安和兖州毕竟有些差距……”
魏蛟阴沉沉道:“你的意思,就是朕不该到这临安来?”
太医噗通一声跪下,“陛下明鉴,臣绝无此意!”
认错倒是认得爽快,治病时就左右为难不知如何下手。魏蛟看得心烦,抬脚把几个太医踹了出去,转头看到长子紧闭的双眼,心缓缓地又往下沉了些。
“都是一群庸医。”魏蛟扯出笑脸,对文夫人道,“我命人去城内贴招贤令,不过一个小小风寒罢了,总有人能治好。夫人也有好些时辰没合眼了,先去歇息片刻罢。”
许久,文夫人点了点头,起身道:“你也歇会儿罢。”
“好。”
二人一走一留,却是谁都没心思睡。
众人都道魏珏这病得离奇,且来势汹汹,八公主则想起了新婚第一日他的异样。
恐怕魏珏早就察觉了身体异样,私底下也寻医看过,知道轻重程度。但那时候应该是魏蛟夺位的关键时刻,进临安后又有这一场婚事,他便把病痛都强行忍了下去,直到这场风寒使他无法再压制,一并爆发了出来。
凝视着床榻上的魏珏,亦是自己如今的夫君,八公主对他的做法再理解不过,一如她与驸马和离另嫁的缘由。
见王氏实在疲惫,八公主上前想帮魏珏擦拭额上冷汗,在床榻前被拦住。
“这种小事就不劳公主动手了。”王氏语气平淡道,在夫君的病榻前她终究没忍住心中妒意,第一次露出了对八公主的不喜。
八公主一怔,“我已经没有了公主身份,夫人不必如此称谓。”
说罢很理解地坐回了原位,王氏不喜欢她很正常,她早有心理准备。
然而看她安安静静地坐在烛火旁不争不抢的模样,王氏眼皮又有些不自然地跳了下,撇过头不再望。
如此过了一夜,魏珏睁开眼时望见的就是守在房内的王氏和八公主,旁边还有几个宫婢在点着脑袋打瞌睡。
阿悦好不容易求得文夫人允她进来看一眼,没想到正好就撞见魏珏醒来,立刻飞快地奔去,“大舅舅醒了!”
一语惊醒多人,旁屋休息的魏蛟几乎立刻大步走来,笑容溢于言表,“我儿总算醒了,还算有点用!”
被父亲这惯有的轻嘲式夸赞逗得弯了唇角,魏珏轻声道:“阿珏不孝,害父母担忧了。”
此话一出,魏蛟竟是虎目微红,立刻别过了眼。当初女儿怡琼离世时他深受打击,但因为女儿本就是被他和宁常的争势所牵扯,为他挡下毒酒而亡,离世前再三嘱咐他一定要达成所愿,魏蛟才没有给自己多久颓靡的时间,全凭一股痛意直捣临安。
可魏珏的病着实太出人意料了,魏氏刚入主临安他就如此,就是魏蛟这样不信鬼神的人都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莫非他当真不该逆了晋王朝自己称帝?
唯有站在魏蛟正下方的阿悦察觉了他的情绪起伏,无声踮脚递去了一条帕子。
魏蛟垂眸看到她,先露出笑来,俯首抱起人,把小外孙女当成了帕子狠狠在她身上一蹭,欣慰道:“小囡囡都会体贴人了。”
阿悦捏着帕子的手一僵,无力垂下。算了,外祖父正难受着,她不能和他计较。
魏珏这一醒拯救了许多人,也让魏蛟终于有心思处理政务。
本来魏蛟还想用一些“温和”的手段让临安士族臣服,毕竟现在不是当初征战,不能事事简单粗暴。但魏珏这一病让他少了许多耐心,千年士族、百年世家又如何?叫他实在不高兴了,灭族也不是不行,顶多被安上一个暴君的名声。
身后名而已,魏蛟不在乎。
临安城的态势愈发紧张起来,但这些都和阿悦无关。她原本每日需要做的事只有给外祖、外祖母请安,随几位先生学习,现在就再添上一件,看望大舅舅魏珏。
魏珏的脸色看着一日比一日好,短暂的大病爆发后痊愈的速度也出奇得快,转眼间他就能下地练剑了。
阿悦心中依然不安,因为她所了解的剧情中,外祖父魏蛟逝世后即位的就是表兄魏昭,中间为何会跳过一代?原因似乎很明了了。
她原本没关心考虑过这些,可魏家人待她实在好,时至如今,他们已是她心中真正的家人。
所以她忍不住想,剧情好像早就有所改变,毕竟傅文修都是那奇怪的模样,大舅舅的病是不是也可以期待真正好转?
他患的应当并非绝症,如果能使医官更用心些,仔细注意,是不是可以改变这件事?
为此阿悦在郑叟又一次进宫替魏珏把脉后问道:“郑叟,大舅舅的病当真好了吗?”
说完立刻接了句,“再仔细确诊一番,应当更妥当罢。”
明明声音尚带稚气,却说出这样老成的话,叫郑叟不免诧异。
他停下步,垂眼对上了阿悦面容,心情颇为复杂。
他比谁都清楚这位小娘子在郎君心中的特殊,可就是不知她到底特殊在哪儿。
饶是郑叟曾暗地观察多次,也未发觉甚么,除去身份贵重,其他的难道不和寻常小娘子一样吗?
莫非是因为生得格外漂亮些?郑叟认为郎君绝非肤浅之辈。
百般思绪在脑中转过,他笑呵呵道:“小娘子为何如此说?是听旁人说了甚么吗?”
“……没有。”阿悦心虚时就忍不住眨眼,轻声道,“我关心大舅舅,想多问一问。”
“噢。”郑叟应声,“那小娘子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阿悦愣住,“为甚么……还要分真假?”
“自然是……”郑叟拉长了语调,忽然急转而下,“随口一说罢了。”
他道:“小娘子放心,大郎君必能安然陪你度过今岁生辰。”
郑叟说得含糊,但阿悦不笨,如何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安然过今岁的生辰,那之后每一年的呢?
她还在思考,郑叟已经提着药箱跨出了好几步,阿悦准备追去时被一声呼唤叫住。
“阿悦。”魏昭站在门前,“你不能跑,当心身体不适。”
阿悦乖乖慢走过来,小声道:“我……只是想问几句。”
“那来问我不是更合适。”魏昭神色平和,“问郑叟这些话,叫他要如何回答?”
如果郑叟直接道预兆不好,被人听见也是一件大罪。
阿悦不语,默然垂首的模样叫魏昭目光柔软,摸了摸她的脑袋,“辛苦阿悦了,阿兄知道你是关心大舅舅。”
明明他才是辛苦的那个人,却这样好声安慰自己,阿悦伸手抱住了他。
她小小的手还无法环抱魏昭,只能将头埋在他腰腹间,闷闷的声音传出,“我不辛苦,只是阿兄……”
“我怎么了?”
阿悦抬首,“阿兄已经许久未笑过了。”
魏昭微怔,看了阿悦片刻,忽而轻叹一声,如湖水平静的眼底渐渐漾出柔和笑意,“那还需阿悦常笑,阿兄便能学会了。”
第31章
阿悦知道自己力量微薄, 能做的也极为有限, 她依旧想帮助眼前的少年。
他从来温柔而强大, 在阿悦原本的时代还只能算是高中生的年纪, 身上却已经看不到寻常少年的冲动意气, 似巍巍青山、淙淙流水,让人总认为没有什么能打倒他。
可他到底还是一个普通人。
平心而论,从来到这里且知道这是一本书中世界后, 阿悦几乎没主动去做过什么。这个世界于她而言陌生、令人畏惧,早期连日的噩梦更使她不得安宁,即使知道了所谓的剧情, 她从来也不觉得自己就能够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毕竟原本的她, 做的最多的事也不过是养病和看书。
最初的希冀,仅仅是自己能够活得安然长久些而已。
细雨初歇的天色依然昏暗,阿悦伏在案边许久,莲女忍不住燃起灯盏, “小娘子刚起榻就坐在这儿写了一个多时辰,也不怕伤眼, 歇会儿罢。”
她举灯靠近了些, 目光不经意往案上一瞥,好奇道:“小娘子写的是甚么?怎么婢看着奇奇怪怪的,好似认得, 又好似不认得。”
为防被人看见, 阿悦写的是现代简体汉字, 对这时候的人而言自然奇怪,“我胡乱写的,自己也不大清楚。”
莲女恍然点头,安慰道:“也没甚么,婢像小娘子这么大时还甚么都不认识呢,更妨说写。”
“……嗯。”看着满满的字,阿悦无意识将笔身抵在脸颊,一滴墨汁滴下,立刻将雪白的纸张晕染了大块黑渍。
不知是不是碰巧,那点黑墨刚巧盖住了傅文修的名字。
阿悦搁下了小羊毫。
这两日她都在很努力地回忆剧情和梦中见到的种种,可是不得不承认,就算她把整本书倒背如流,对她或者说对此时有用的信息也太少了。
表兄魏昭只是个不重要的男配,有关他的种种都言之甚少,更不用说他的家人。
在真实地接触到外祖父等人之前,阿悦根本无法通过书中内容得知魏家人的情况。魏氏原先如何、凭甚么起势、魏昭如何即位……这些通通不知晓,正如阿悦无法得知傅文修到底是如何从魏昭手中夺得江山一样。
而作为几位男主、男配的白月光——阿悦自己,所经历过的事情就描写篇幅也多不到哪儿去。
梦中倒是有许多画面,可要从那些日常生活般的场景中提炼出有用的信息也很难,就连有关傅文修与宁彧等人的种种,那也都是在女主郭雅出场以后的着墨。
他们从前性情、身世背景如何,寥寥几笔就能带过。
但阿悦并非一无所获,她还是发现了一些细节。
屋外忽然狂风大作,将外厅槅扇吹得哐哐作响,即便添了灯罩,烛火也开始明灭不定。
莲女快步走去合窗,顺带放下帘子,“刚过晌午天儿还没黑,风倒是起了,还好早早收了晾的衣裳,不然这时候得满宫飞了。”
想象着那样的情景,她被自己的话逗笑,转头却撞见小娘子在烧纸,正是方才写满了字的那几张,当即一吓,“好好的怎就烧了?”
“不好看。”阿悦道,“被阿兄他们看到,定要笑话我。”
原来如此,莲女笑道:“小娘子想多哩,郎君哪会笑话人。”
“嗷呜……”因着大风,方才还在园子里撒欢儿的肉肉迈着短小的四肢奔来,埋在阿悦脚边不住地撒娇。
“饿了吗?”阿悦揉揉它,顺手递去了一块肉干,它立刻专心致志地吃起零嘴来。
阿悦目光透过窗棂往外望,发现风着实大得很,树木花枝四仰八伏,生长不久的鲜翠嫩叶被吹了满地。
如莲女担心的那样,空中当真飘了几件衣裳,都是宽大轻逸的宫袍,远远望去好似真有人在飘着。
好些宫婢在匆匆寻地避风,有些身形清瘦些的几乎要跟着风往后退。
“让她们去大殿待着罢。”阿悦道,“廊下风大,反正暂时也做不了甚么。”
莲女应声,转头看到屋内只一盏昏昏灯火,看着沉寂清冷,不由道:“小娘子,还是再拨两个宫婢入内伺候罢。她们手脚轻快,性子也静,绝不会吵闹。”
“不用。”阿悦摇头,“有事唤一声就好,里屋不用待那么多人。”
莲女无奈出去了,觉得在这点上谁也没有她们小娘子主意大。多些人伺候难道不更好吗?她着实不懂。
这场狂风呼呼吹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期间并无雷雨。待它停歇时,宫内一片狼藉,花草被肆虐了遍,听宫婢说那片有名的桃花林被吹得萧条了大半,再不复嫣然美景。
趁着风停,阿悦去了大舅舅魏珏的住处。
魏珏说着是大好,甚至能下榻练剑了,但那些毕竟是太医故意用来宽慰魏蛟的夸张说法。
他确实能正常行走,也能如常人一般自我打理,但大部分时辰还是需要躺在床榻上休息。
天色昏昏,大殿内倒是灯火通明,正似“兰膏明烛,华镫错些”。
魏珏倚在榻边看书,幽幽清丽的灯火将他侧脸映成一片朦胧,让阿悦忽而想起当初第一眼望见表兄魏昭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