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气质无疑很像,但依外貌而言,继承了文夫人五官的魏珏却是要更“美”一些。
虽说这个字不大适合单独形容男子,但这位大舅舅给阿悦的印象从来如此。如果他生在阿悦了解的那些时代,大约就是另一个卫阶。
“阿悦来了。”魏珏放下书卷,“我还道今日大风,阿悦该歇息歇息,不想竟这么勤快。”
阿悦小步跑去,“还有好些书想听,便来打搅大舅舅了。”
魏珏一笑,“是我要多谢阿悦。”
魏珏半生大抵都没这么清闲过,父母夫人都不让他做些甚么,如今稍微有趣些能打发时间的,也只能给这小外甥女读读书罢了。
他今日给阿悦读的是《增广贤文》,随手翻过一页,上面第一句赫然便是“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
魏珏读罢就笑了,再往下看,又是什么“忍一句,息一怒”、“公侯肚里好撑船”之类的话。
他笑言,“这是哪位仁兄写的‘贤文’?举世间之事,莫非都用一个‘忍’字解决不成?”
旁侧凝听的王氏却颔首道:“我倒觉得不错。”
在她看来,夫君往日若能多忍耐些,尤其是在战场上,也不至于落得那么多伤。
看着温润如玉的魏珏,一到了战场上却实打实和父亲魏蛟有八成相似。有次被人用言语挑衅侮辱,天寒地冻下竟真的率兵追了那人三十里,活活把那小将吓得从马上摔下冰窟窿,最后成为俘虏被带回营,可他自己却也有了不轻的冻伤。
魏珏道:“我们魏家人,岂需要‘忍’?阿悦别听你舅母的,谁若惹你不高兴了,直命人打过去便是,有阿翁和舅舅在这儿为你撑腰,不怕。”
王氏轻笑一声,“是了,你大舅舅其他的不会忍耐,唯有病了是最厉害的。”
魏珏:“……”
知道夫人还在埋怨自己隐瞒病情的事,魏珏摸了摸鼻子不去争辩,的确是他理亏。
对着小外甥女状似听得很懵懂的目光,魏珏抬手揉了把脑袋,默默翻到别处,又读,“有花方酌酒,无月不登楼……”
魏珏的声音有着十足的成年男子气息,磁性低沉,稍微放柔,便足以令人不可自拔。
一如王氏听了多年,每次魏珏低声哄她时,她依旧招架不住。
但这首小诗大概是哪个不得志之人所写,通篇透出一股颓靡,主要表达世间之事自有定数,做得再多也无用之类的意思。
读到最后一句“万事皆已定,浮生空自忙”时魏珏顿了顿,忽而抬手把书掷到一旁,“都是些甚么乱七八糟的贤文,没得带坏了阿悦。”
王氏一愣,倒是少见夫君有如此烦躁不耐的一面,她无奈把书拾了起来,轻声道:“不过是本闲书罢了,你同它置气甚么,不仅伤身,还吓着阿悦。”
“阿悦被我吓着了吗?”魏珏问。
阿悦摇摇头,“虽然听不大懂,但我也不喜欢这本书,还不如一些话本有趣呢。”
魏珏笑起来,“说得极是,阿悦又不当文豪,也无需为官,整日看这些做甚么,还不如挑些看得轻松自在的。”
他转头道:“夫人去让高娘子做些酥皮,阿悦应当饿了。”
“是你想吃罢。”王氏忍俊不禁,“竟也会推给阿悦,这大舅舅脸皮倒是不薄。”
她起身道:“我再让他们煮些热面,阿悦看着你大舅舅,莫叫他随意下榻走动。”
“嗯,舅母放心。”
阿悦一脸认真应下,叫魏珏看得有趣,再一次可惜自己没有女儿,不过有如此乖软可爱的小外甥女倒是弥补了一二。
他以拳抵唇咳了咳,对阿悦招手,“阿悦来,帮大舅舅暖暖。”
这是近日常有的举动,阿悦会意地脱靴上榻,被魏珏揽在胸前。孩童的身体温暖柔软,抱在胸前就好似一个天然的暖炉。
不过阿悦知道大舅舅并非真的用她取暖,纯粹是不想让她看到他难受的模样罢了。
有这样的父亲,也无怪表兄魏昭会那样善解人意。
她伸手帮魏珏顺了顺背,即使能使出的力道很小,似乎也使他咳声低了些。
外间莲女道:“小娘子,荀君托人送了本书来,现在要看吗?”
“荀先生?”阿悦疑惑,这几日荀温有事不能来给她上课,不想还要送书来。
她看了眼魏珏,得他肯定的眼神后便下榻去取了书,又坐回去同他靠在了一块儿。
荀温教“数”,他给的书自然也同这些有关。书中记载的内容繁杂,有五行八卦、阴阳风水,亦有简单的算数,都不算晦涩,图文并茂,是寻常孩童也能轻松看懂且喜欢的程度,况且荀温还作了许多小注。
不得不说他实在擅为人师,这些注释用词简单却风趣,他应当是很了解阿悦的认字水平,里面竟没有一字让她会辨别困难。
魏珏同阿悦一起翻看了几页,心忖这位荀君真是个妙人,原先还不解父亲为何请他任阿悦的先生,现今倒是明白了。
“阿悦喜欢学这些?”
阿悦点头,诚实道:“我不喜欢绣花。”
魏珏失笑,“谁说小娘子就要学绣花了?便是你舅母也甚少动针线呢。阿悦喜欢甚么都行,只要高兴。”
说罢,魏珏伸手摩挲了下粗糙书页,那作注的字迹竟是和王氏有几分神似,他忽而道:“阿悦有听这位先生说过是北地何处人氏吗?”
……唔?阿悦回想了下,荀温从未在她这个学生面前提过来历,“没有,不过莲女好像说,荀先生原本并非北地人氏,是族中遭逢大难,流落去的,但原本在哪地谁也不知。”
魏珏轻轻“嗯”了声,陷入了短暂的沉思,继而又摇头笑了笑,世间巧事何其多,他着实不该过分推测。
收敛思绪,魏珏忍不住再度咳了起来。
但这次的咳似乎有些不一样。
在感受到魏珏胸腔震动时,阿悦闻到了一阵熟悉又陌生的腥气,她一惊,急急想抬头望去,却被大力按住了脑袋。
“乖阿悦。”魏珏轻声道,语调艰涩,“莫要告诉任何人,帮大舅舅去唤你阿兄来,好不好?”
忍着鼻间翻涌而上的酸意,阿悦颤了下眼睫掩去湿润,低答,“好。”
第32章
魏珏父子二人谈了甚么阿悦不得而知,在他们心中她只是个懵懂的孩童, 怎么会给她增添烦扰。
不过, 魏蛟越发忙碌是众所周知的事。一些士族妄自尊大,试图以不上朝不理事的方式来威胁魏蛟恢复晋世家风光, 但魏蛟如果是那么被轻易威吓的人, 他当初就不会张口扯了一面大旗就开始谋算大位了。
同几个谋臣商议后, 魏蛟开始整合官职,大肆换血,并用举孝廉之法在各地广撒网式提拔官员。
举孝廉不同于察举制, 举荐之人的规定不算严苛,何况正值用人之际, 选出上任的新官多如雨后春笋。
魏蛟失了一半前朝士族的心,但此举令大半寒门都成了他的拥趸。
当然, 此法称得上急功近利, 缺陷和隐患都不少。魏蛟打的主意是先和这些前朝顽固清算完,再来慢慢治理新朝官吏。
第一个被斩杀的,果然是宁氏宁斯。他有学生数百,据说当日在宫门前为他跪地求情的有四十余人,另外一半则选择默然旁观,或直接站在了新帝那边。
适逢新旧王朝交替,这种时候所谓的师生之义和名声并不那么重要, 何况以宁斯做的那些事, 都知道他就是在故意寻死。
杀鸡儆猴后, 临安城的风云才真正开始翻涌。
这些腥风血雨都和阿悦无关, 她的日常同以往没有区别,依旧是一日三餐、习课、陪伴各位长辈。
这日仍是荀温授课。
伏案把几道数学题的答案一一写上,阿悦往魏旭那儿瞄了眼,他正在满脸严肃地计算。
没有九九乘法表的数学难度无疑要上好几个层次,荀温出的这几道题中涉及了乘,对刚接触数学的魏旭显然有难度,但在阿悦这儿就有点作弊式的轻松。
她好奇这位小表兄会用什么方法计算,专注望了好一会儿,随后脸上就只剩下“……”的表情。
原来魏旭竟选择用画画的方式来算出答案,假使这道题为:将一兵五,冬日添衣,将三兵二,需制冬衣几何?
如果换算成现代计算方法,就是十分简单的1x3 5x2,结果显而易见。
魏旭思路清奇,先画出了一将五兵,再在他们身边画上冬衣数量,最后一个个数,阿悦对他的耐心和这等方法心悦诚服。
一般人,做不到。
何况魏旭并不只是简单做题,得出答案后他疑惑道:“先生,为何题中冬衣为将三兵二?”
“嗯?”荀温一时还没听懂。
魏旭道:“父亲和我说,祖父征战时从来与寻常将士同食同宿,绝无特殊。”
“……”荀温顿了顿,“圣人大义,却是我狭隘了。”
这就是单独授学的好处,如果放在大学堂中,阿悦觉得过于较真的小表兄可能会被先生揍一顿。
简单算术后就是五行八卦之说,在现代五行八卦已算得上玄学,但真正学入之后就能发现,它其实非常科学实用,数千年来一代代凝结的智慧绝不可小觑。
阿悦学得很认真,目光时常不知不觉就凝在荀温脸上许久,他时而扬眉、时而凝目、时而含笑,各种神态都有,并不是只会板着脸训人的学究。
“小娘子。”小歇时,莲女并宫婢提食盒入内,笑道,“王夫人道你和小郎君进学劳累,嘱咐高娘子做了玉带羹使婢送来,让你们和荀先生先趁热各用一碗。”
正是在莲女说出“王夫人”三字的这一息,电光火石间,阿悦忽然就明白了荀温一直以来的眼熟感来自哪里。
他和王夫人的眉眼很有些相像。
王夫人气淑貌美,荀温至多能算五官端正大方,再者有男女之别,寻常人很难把他们联系到一块儿。
如果阿悦不是近日时常和这两位相处,也难以看出其中玄妙。可一旦想明白了,就越看越觉得两人外貌相似。
世间毫无关系而长相相似的人也不少,但想到大舅舅那日的问话和欲言又止,阿悦鬼使神差般问,“先生有姊妹吗?”
她猜想的是,大舅母也许曾有亲兄弟与家人失散。
荀温微微怔神,笑了笑,“并无嫡亲姊妹,堂表姊妹倒是不少。”
他道:“阿悦怎么突然问这个?我已许久未见过族人了,亦不知他们身在何处。”
阿悦摇头,“我突然好奇,先生莫怪。”
这个年幼的学生偶尔会有些令人惊讶的想法,荀温对此不以为奇,就此略过了。
他低首舀羹,阿悦忍不住又看了几眼。
依年纪而言,荀温算不得十分年轻。阿悦听宫婢说过,约莫三十五六的模样,他在北地曾有妻室,并无儿女,且夫人早在当初战乱时就病亡,荀温似乎就是因此下定决心自荐入魏蛟帐下。
如今他颇受重用,虽然无家族可依,但也有不少身份稍低的世家女倾心,看重的便是他的才智和家中清静。
看起来没甚么特别的,阿悦按下脑中奇奇怪怪的思绪,低首吃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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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时节,魏珏率百官迎夏赐冰后,魏氏一大家都聚到了一块儿。
魏珏四兄弟的感情和其他士族相比要格外好,主要是魏珏作为长兄的确能使人心悦诚服。往日谈功论赏时,他自有长兄风度,从不与人争,哪位弟弟有疑难,他又能毫不介意地倾全力相助,嫡庶皆如此。
很少有人能做到他这种程度,所以三位弟弟对这位嫡长兄都濡慕非常,连魏蛟最冷淡的二子魏柏亦十分敬爱他。
往日魏珏是最令魏珏和文夫人欣慰的长子,毫不夸张地说,有长子在,他们管教另外三个都要轻松许多。
眼下看着他们父子五人一同饮酒的欢畅模样,文夫人面上含笑,心中担忧的不仅是魏珏的身体,更有一层对今后的隐忧。
长子在,尚能使另外三人友爱一心,假使阿珏当真出了什么事……
事实上,这已经不能算是假设了,而是切实摆在他们夫妇面前的问题。
阿悦腕上系了五色长命缕,牵了编制的绳兜,里面兜了好几个熟鸡蛋。这本是要挂脖子上的,她觉得傻乎乎,偷偷换到了手腕。
作为魏家唯一的小娘子,阿悦绳兜内鸡蛋最多,几乎是望见她的长辈都要往里面放一个。
表兄魏昭走来时,阿悦就差趴在桌面,软绵绵道:“阿兄再放,我要拿不动了。”
“倒不好叫阿悦劳累。”魏昭笑,随后直接坐在阿悦身边开始剥壳,“习俗却不可免,如此只好直接喂给阿悦了。”
他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娘子挑食,问道:“阿悦喜欢吃哪个?”
魏昭指的是蛋白、蛋黄,阿悦眨巴眼,和他倒也不那么客气,小声道:“可以只食一小口吗?”
魏昭颔首,便见小表妹探过脑袋来咬了一半蛋黄,配着温水慢慢下腹。
“该试着多食些。”话虽如此,魏昭并没有勉强阿悦将剩下的拿去,而是慢慢剥剩下的壳,准备自己代为解决。
他今日穿了一身石青直裾深衣,许是只有自家人在,仅以木冠束发,萧疏轩举,气质如玉。
深衣制来有规矩,短毋见肤,长毋被土,将身体藏得十分严实,轻易不能看出甚么,唯能显出腰身。但其宽袖飘飘,只端坐在那儿,微风一拂,已是十分清雅。
好些宫婢为其风姿所摄,忍不住来此添了几次茶水,阿悦看了不住眨眼,笑意从眼睫中流泻而下。
“阿悦今日称重了吗?”被小表妹暗暗笑着的魏昭忽然道。
阿悦僵了下,想到自己像鹌鹑一样被吊在那儿称重的模样就闷闷不想说话,看她这模样魏昭便也明了,一笑,“看来已称过了。”
他没问多重,似乎只是随意带过这话题,好让阿悦不再关注其他,转而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香囊,“阿悦平日不喜熏香,这里面放的是薄荷草所制细粉,随身携带,何时因熏香不适,闻一闻即可。”